最后一支烟

将来有一天我老了,或者还没来得及老去就要死了,在最后一刻我回忆起现在正经历的这一刻,我知道一切都会变得微不足道。然而就算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能让我此刻轻松起来,因为他们就坐在我对面,告诉我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居无定所的生活。

吞下去一小块牛排后,周青用餐布擦了擦嘴,说:“你的日子还很长,重新开始没有问题的。”

还是那么慢条斯理,轻声细语,我认识周青十五年有余,从没看她发过脾气,没听她高过喉咙,任何事都不能打乱她优雅的节奏。

有一回我和她一起去体育馆看足球,到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半个多小时了,看台上挤满了人。她踩着细高跟,拉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在两排座位间移动。发现有人占了我们的座位,周青微笑着倾身下去,说:“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座位。”这时候周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像是对赛的某一方进了球。占了我们座位的两名中年男子不耐烦地咂咂嘴,说:“随便找个位置坐吧你们。”后面一排的人也纷纷应和,“就是啊,挡着我们看球了。”我很尴尬,拽着她的胳膊说:“我们去旁边吧,那边有两个空位。”她不为所动,保持着微笑和半倾身的姿势,等待欢呼声逐渐停止后,说:“既然这样,你们两个去那边的空位吧,这两个座位是我们的。”两个中年男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低下头。周青直起身子,把球票举起到耳边轻轻扇动,“快一点动起来,不要耽误大家看球哦。”

“你怎么不吃呢,这牛排还不错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话地拿起了刀叉,大概是觉得如果我不照她说的做,下一秒她就会堆起她那招牌式的微笑,说你动作快一点,别在这耽误大家的时间哦。

意识到这一点,我吐出刚塞进嘴里的一大块牛排,愤恨地看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

注意到投过去的目光,魏扬余光轻扫我一眼,一口饮尽杯中的红酒,再次低下头。我们坐下来还不到一刻钟,瓶里的酒已经少了一大半。

“慢点喝,”周青轻拍两下魏扬的手臂,“先吃点东西再喝,好吗?”

我相信周青不是做给我看的,他们私下相处时,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如果魏扬半夜被噩梦惊醒,她也会像这样轻轻抹去他额头的冷汗,说:“我去给你倒杯水,好吗?”不像我,只会不耐地说着“快睡吧,一个梦而已“,一翻身又睡过去。

“我能去干什么呢?”我戳着盘子里的一条秋刀鱼。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过一段时间,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前台。上班的地方在市区,我家住乡下,每天上班先要骑十几分钟电瓶车来到镇上的车站,再坐半小时公交,通勤很不方便。所幸我姑姑在市区有套房子,她自己因为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房子一直空着。我就搬了进去。一个人住听起来自在,但毕竟是人家的房子,处处受隐形的拘谨。刚搬进去那会儿,梅雨季刚过不久,天没有热到需要开空调的地步,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只用着一只立式风扇。每次点烟前,我总是先把风扇关掉,因为担心烟灰被吹落在地毯上。这样一来,烟灰虽然没有落在地毯上,脸上的汗却终究是落在上面了。

我大学其实学的是法律,但我对自己没有信心,怠于处理不在行的人际关系,所以毕业后才一心找个简单的文员工作。但我母亲却总是不甘心,每周末我回家吃饭,她总是催我换一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你这样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一个月挣那么点钱。”我心想,前途,最终的前途不就是死亡吗?不管你奔不奔,你总是会往那里去的。这种话我有一次说出来过,谈话最终以母亲向我咆哮着“我这条命迟早送在你手里”结束。以后我便不再和她顶嘴了,我听从了父亲二十几年来的经验——“她说什么你别理她就是了,她就是那么个人。”

人家都说家是一个人的归宿,故乡是归宿。我一直在这片土地上呆着,一直也没看见什么归处。我觉得自己一直被很多双手推着,在几个地方中间被赶来赶去,没有人愿意让我留下。所以魏扬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尽管我一直知道他和我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只要赶紧把这辈子熬过去,他满心想着赶紧挣到豪车别墅。不过没关系,他可以给我提供一个住处,在那里我可以开着风扇抽烟,如果我愿意,甚至随时可以把客厅的地毯整个拔起来扔掉,只要他还喜欢我。

周青小口咀嚼着一块番茄,说:“你还可以写小说的,你不是还出过书嘛。”

学生时代起我就有个全职作家梦,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那样我就可以关掉人际交往的大门,理所当然地躲进自己的世界。举行完婚礼,我顺理成章地辞掉工作,一门心思写起小说。婚后两年,我顺利出版了一部短篇集,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属于我的黄金时代也许就要来了。我会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创造的归处。可是自那以后,我再没有写出过一篇满意的小说,那两年的汩汩灵感源泉,彷佛上帝给我的短暂施舍,我刚尝到一点甜头,他老人家就把一切都收回去了。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写不出来了。”我说。

如果此刻我的面前有面镜子,我一定会为我求乞的眼神感到羞耻。我想魏扬应该看到了,不然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眼神中夹杂着愧疚和同情。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把红酒泼在他脸上,冲着他嚷:“别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周青挥挥手叫住迎面走来的服务员,说:“买单吧。”

服务员伸手示意,“去前台结账。”

周青站起来,一面走出座位,一面说:“总之我只是建议,具体要做什么还得你自己考虑。”

我望向坐在我斜对面的魏扬,“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两天我就先不回去了。”

“意思是要我这两天搬出去吗?”

他一只手紧握着酒瓶。他一紧张就会紧紧抓住个什么。向我求婚的时候,他两手紧紧抓着戒指盒,我点过头,他还是紧紧抓着。直到我说:“不舍得给我吗?”他才“啊”一声,哆哆嗦嗦打开那只酒红色的绒盒。

周青结完账,走回来唤我们,我们跟在她身后走出餐厅。

分手的时候,她一手插在白色绵绸半身裙的口袋里,一手轻按在魏扬的后背,说:“明天我可以休一天假,过去帮你收拾东西。”

我说着“不用了”,最后看了一眼目光不知落在何处的魏扬,转身离开了。

当晚我回到住了近十年的地方,收拾好所有的行李,坐在沙发上,关掉风扇,抽了最后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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