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自己而歌
潮城的雨季是从四月开始的,天空总朦胧了一层湿嗒嗒的雾,雨水溢满下水道,再涨了上来,那水黄的脏兮兮的,只有孩子们不嫌弃,穿着雨鞋在里面打闹。
芊衣小时候却很乖,她坐在店门口写作业,披件衣服,笔画横平竖直,写完就看着雨发发呆。
她长大了,潮城也长大了。离家求学,每回来一次就愈发陌生,捣蛋的孩子面孔换了一波又一波,下水道修的崭新,水再也不会溢到路上。
潮城变好了,她衷心的为它欣喜,可那是大家的潮城,不是她的,她的潮城,就只有那几个人,那一条街,那个白墙红顶的学校。人若走了,街翻新,学校关了,那她的潮城,也就随着哗啦啦的雨水,慢慢流走了。
雨水倒还是熟悉的味道,芊衣用手指头去触碰那断线似的珠子,她站在屋檐下,雨帘幕似的挂在外面,她站在一家小饭店的门口,鬓角头发湿了,黏在脸颊上,却浑不在意,眼放空在雨外,不知想什么,一动不动。
“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啊。”饭馆里有人推门出来,帘子沙沙作响,这人面相和善,客气道,“姑娘还是早点回吧,叫个出租些,天黑了,不安全。等车的话可以在店里等的,给您倒杯热汤,店里暖和,一边喝一边等。”
芊衣很快回过神来,她摆摆手,微笑道,“不碍事的,我已经叫了,他马上来了。”
她摇摇手机,冲来人礼貌一笑过后又把双目留恋在了雨外,也许直立久了有些不舒服,她直接环手将身子倚上墙,胳膊肘便一下撞上了白色墙砖,她转头看去,指缝慢慢擦过石砖缝隙,眼里蹭了点光,灰雾雾的,“装修的挺好嘛。”
“去年才修的,换了看着喜庆。原来这儿也是个开饭馆的,在外面摆了个烤肉摊,烟把墙都熏黑了,整整一大片。”
真是坎坷啊,她默默的想,心像是被慢慢拧着痛了起来,面上却是微笑的,“开店讲究福气,的确该刷一下的。”
她继续望雨,“是挺好的。”
一切都是挺好的,除了她。
芊衣家里条件不好,原先一直和奶奶住乡下,当父母总算在市里打拼出了一点成绩时,商量着接她来这儿读书。芊衣是村里有名气的爱学习的好孩子,到了谁家第一眼盯上的都是人家的书柜,任大人们说天道地,自己都两眼观书不理外物。
村里人人都称赞,说将来肯定是个大学生。
来的那天,芊衣刚读一年级,母亲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开了个杂货铺子,搬的时候是晴天,搬好后外面有下很大的雨。
妈妈去拜访新邻居,芊衣蹲在小店门口,看屋檐往下坠珠子,小手托住脸颊。
“这孩子从小就内向,见人只会傻愣着,连问好都要催。”芊母一脸不成器,唤到,“芊衣,看谁来了。”
芊衣站起身,手按好自己翘起来的的裙子,低头道,“池姨好。”
池姨含笑应是,“闺女很是秀气呢。”
芊衣对这便宜的夸奖无动于衷,却蓦然在眼帘里发现了一双咖啡色休闲鞋,小熊袜子...
“送你。”一本书盖住脚面,转移住了她继续观察的视线,这书包着白色塑料膜,角落上还粘着一点点雨滴,湿湿的。
“小王子,”她慢慢读出来。双手接过,也不嫌水,一下糊在怀里。
“小妹妹喜欢吗?”男孩子身量微高,站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问。
“喜欢。”她嗫嚅道,头大力的点。
这初识的小哥哥抿起唇笑了,摸摸女孩子的头,“喜欢就好了。”
两个阿姨看着对笑,房子里飘扬出电视的噪音,雨嘀嗒嘀嗒的下,饭菜的香味冲散雨意的清凉,这是最美好的时候,从此这位名唤林思学的小哥哥,在芊衣心里,联系上了书本,雨水,温暖这类词语,成为了一个美味的人。
芊衣对所有事物的评判都是用美味来定义的,书是美味的,阳光是美味的,巧克力是美味的,邻家俊俏的小哥哥也是美味的。
但学校不美味,老师不美味,同学也不美味。
小芊衣去了学校中规中矩的上了一年级,生性宁静,素日羞窘不行,上课也不开口,将自己隐没在最偏僻的角落。
“李芊衣同学,你来读一下这篇课文。”
芊衣慢吞吞的站起来,嫩生生开口,“老丝说,鸟儿会从树上飞到天空,但...”
当时学校推行普通话政策,大家在学校必需用普通话对话,每周还要评选普通话之星。
“用普通话读,不要急。”老师谨遵职业要求,温声诱导,“来,重读一遍。”
芊衣慢慢开口,可一句话完全班笑的不停,这口音怎么越变越重了呢。
“别笑!”老师冷声训斥,接着温声道“跟我读,老师说,”
芊衣捏住手指,头低的很低,紧张的读到,“老丝说。”
全班哄笑,芊衣低着头,也不说话,眼泪嘀嗒嘀嗒掉了下来。
老师有点慌乱了,忙忙让她坐下,过来安慰了两句发现小孩只是摇头掉眼泪,也不能耽误上课进度,就只好走了。
小女孩将脸埋在胳膊里,世界天旋地转。
下课后的小孩闹天闹地,教室里一下人迹空荡,芊衣眼泪也掉光了,老师是实习生,看这个女孩抹干泪珠安静画画没事人样,安慰几句放心走了。
直到脚步声终止在她的桌前,芊衣才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抬起头,眼泪又不争气的冒了出来,“思学哥。”
这小男生眼角眉梢都很秀气,身量比同龄人抽的高,肩骨很薄,说话慢而低,跟读情诗一般温和。“没事的,”他坐到芊衣旁边,干燥温暖的食指轻轻抹掉女孩的泪珠,“会好的。”
他语气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的笃信,相信她普通话能学会,会不害怕交流,会喜欢同学,会敢于面对不会逃避一样。
她捧住他的手,委屈低头道“我太笨了。”
男孩一下笑出来,伸手揉她的头,“怎么会笨呢,芊衣只是太紧张了,哥哥以后教你”他在自己手心里画笔画,“师,老师说。”
她看了看他,又看了下桌子,忽然笑了,“老师说。”
两人相视而笑,风将教学楼外的树影映桌面,天空湛蓝,时光正好。
我做过的最美好的事,就是喜欢你,她在出租车上看两旁建筑向后飞去,静悄悄的打量这个早已烂熟于心的街道,这个理发店下一家是个快餐店,有十元一盒的米饭,加两个菜。转角处是个麻将馆,有段时间妈妈沉迷打牌她放学归来都是在缩在那里拿麻将捏多米诺骨牌,思学哥就在一旁帮她调整容易倒的位置...
思学哥是真的好,她咸咸的想。
雨水是潮城不变的主题,春去冬来,她几乎一天都黏在思学哥家里,他买了守护甜心的碟,她来了就放上,自己坐着玩老式台机上的游戏,戴上耳机,不吵人。
芊衣一直不安分,任碟片自己慢慢的往前推,糟蹋心意,用手指头好奇的戳他的键盘,思学哥也不恼,一手捉住,另一只手点她的头以示警告。
芊衣噗的笑出来,伸出五个手指头,假装很凶的张牙舞爪,却一下子被思学挠痒痒挠的眼泪都掉出来了,只把头往思学怀里拱,思学哥妈妈每次看到这一幕总含着笑,“看来思学有个小媳妇了。”
芊衣红了脸,指头点点,头抬不起来。
思学哥个子总窜的高,芊衣总要仰头望她。每当门外珠帘一响,妈妈随之在售物台上亲昵的叫着思学名字,她无论做什么,都要撒手不管,小猴子般的窜出来,眼睛明晃晃的亮光。
妈妈永远在感叹思学个子窜的快,“昨晚绝对窜了两厘米。”
思学哥揉搂住他腰的小女孩的头,很是羞窘的靠在柜台上,“阿姨看您说的,怎么可能啊。”
阿姨塞他们个粉笔,“相信你姨啊,不信给拿粉笔画画去。”
小芊衣接的快,拉住思学的手就往外跑,少年一脸无奈的任女孩将他推正,背靠白灰墙,抬头挺背,女孩则利索的踩上空调台支架,用粉红色粉笔刻下时光的印记。
“高了!”她鼓掌笑道,利落的蹦下来,被思学揽个正着。
他从来接的住她 ,无论什么时候。
思学摸摸头,温柔笑到,“个子高了有什么好的。”
思学哥说话声音总是很轻,唇边永远泛笑,连名字都好听而文雅,但他父母并不这样,父亲白天会洗衣做饭,黄昏却总喝酒,烂醉后在家里摔家具,甚至动手打人,母亲拦不住,气急上心,就一起摔。
你摔我也摔,看谁摔的多。
思学哥站在那儿挡架,无奈人小力微,没什么用,甚至还被拉了个小血口,就只好躲了出来,靠在门台上,看着雨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邻居纷纷被吵醒,原先也去拦过,甚是叫过警察,可就是没有用,也渐渐没人理会。母亲搂着芊衣,倒不是被吵醒的惊怒,就是惋惜,带一点儿悲伤。
“叫你思学哥进来。”她帮芊衣穿上衣服,拍拍她背,顿了顿,“不进来就算了。”
思学是个过于懂事过于敏感的孩子,又怎愿让人怜悯他那窘迫的时刻。
芊衣端个小板凳,坐到思学脚边,看路灯将雨幕染上昏黄。
“明天周二,要上课,快回去。”思学轻斥。
“睡不着。”芊衣道。
思学听耳侧那嘈杂的噼里啪啦声,无力感充斥四肢百骸。
他说道,“小芊衣,对不起呢...是哥哥不好。”
芊衣斜抬头,他脸没在凉凉雨幕中,嗓子有点哑了。
“没有对不起,”她坚定的摇摇头,“思学哥最好了。”
超越一切的好。
对不起什么的,随后芊衣就了解了。
“四川。”
芊衣将米饭用力的咽进去,睁大眼睛,“高中?”
母亲低头盛饭,“判给你池姨了,带思学回娘家,在那里读高中。”
芊衣原地炸了,“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母亲问道,“你知道了有什么用,你知道了思学就可以不去吗?你只会哗啦啦哭,思学本这样了还要分心照顾你。”
芊衣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母亲本来心情烦躁,一看小女孩哭了心稍微软了,安抚到,“思学既然没有给你说,应该有他的理由吧,我就没说了。他去学校转关系了,马上就回来了,你去找找他吧。”
芊衣将筷子插在米饭里,哭哭唧唧,“我也要去四川。”
母亲被这不讲理的女儿气到了,“去什么去,高中好好给我待这儿,思学是你哥不是你妈,给你交不了学费做不了饭。”
芊衣不说话了,自己拿袖子抹眼泪,将碗一推,往外跑。
她嘴上没说,心里已经开始发誓了,她要偷偷钻上思学哥坐的火车,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思学哥那么好,到了四川,肯定会愿意让她住他家的,他们一起上学,他戴着耳机玩游戏,她在他旁边看书,看碟片,看什么都好,只要旁边有他。
芊衣想着想着泪流满面,她自己都被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幼稚到了,但她没有力气,她只能哭着打嗝,她再努力也只能向命运投降,思学家里门是锁的,她蹲在他家门口,脸埋下来,身子颤抖,她眼睛被水花模糊,她忽然想起了小学那个下午,外面有很明燥的太阳,白炽灯早上还在亮着,她大脑空白,周围同学笑声带着锋利的小勾子,勾住了她的头发,然后往外扯,她头皮痛的发麻。但她不能喊痛,她得用耳朵听老师的话,她读过很多的书,她也有很多不会的字可,她读那些时候有字典查,有哥哥妈妈问,而此时她什么都没有,她只有她,而她不懂,老师在讲台上嘴唇翕动,同学在四周嘴唇翕动,她听不懂,看不懂,她只想埋下头来,她眼眶止不住的流水,她努力擦,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直到中午的太阳被白云遮住,不知谁打开了窗户,风钻了进来,她想让脸吹吹风,凉快些,她抬起头,有人站在旁边,身子逆光,是思学哥吧,一定是他吧。
她就哭了出来,她本哭的已经声嘶力竭没有眼泪可以掉了,可那水分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咸涩涩的往下淌。
思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笨拙的用指尖擦去女孩眼旁的泪花,慌乱解释到,“是哥不好,本想给你说的,但一说,你肯定会哭啊,你知道,哥从小就怕你哭,你一哭我什么都不会做了。”
思学将她手拉住,慢慢拉起来,往房子里牵,“芊衣从小就懂事,不要哭了好不好,哥以后有时间肯定会回来看你的,芊衣努力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然后哥哥带你去四川玩,请你吃好吃的。”
“四川火锅好吃,大块油花花浮在辣汤上,又麻又烫,土豆下去就化了,蘸了芝麻酱,哥拿勺喂你吃。好不?所以”思学难得的手无足措,蹲下来,认真看她,“不好哭了好不好,小芊衣最乖了。”
芊衣总算不哭了,眼眶红红的,咬着嘴唇,一下搂住思学的腰,死死搂住,他一步子都迈不了。
思学无奈揉揉小芊衣的头,芊衣小时候最爱抱她腿,长高爱抱他腰,他小时候不好好穿衣服,裤子薄薄一层,芊衣抱的那块就显得特别暖洋洋,让他心一下就化了。
思学将芊衣拉到自己房间,将桌上一堆纸箱子打开,坐在床上,把书一本一本往外取,芊衣眼睛随着那些书脊转啊转,仿佛又想往下淌泪花了。
“带不回四川了,全给你吧。想哥时候就看看。”
芊衣坐一边红着鼻子,“早看完了。”
“那不要了。”思学眼里满是笑意。
“要。”芊衣哼唧了声,将书一股气全揽怀里,别头不看。
这一转头,就是七年。
说好的来看她,她等了多少,有七年了吧,思学哥走的那年她正刚上初一,现在她也大一了,家在升高中时搬了,父亲创业成功,家里买了个大房子,小区最里面那灰楼五六两层都是她的家,有楼梯和很漂亮的落地窗。那过去充满着回忆的家在油烟的灰下换了两个主人。她谨记幼时的约定,第一志愿填的四川最好的大学,可最后以三分之隔失之交臂,这就不是她能所控制的了,她最终还是留在了省会,没能去吃四川又麻又烫的火锅。
而他的名字就像片很厚很厚的磨砂玻璃,她慢慢从里面走到了外面,趴在窗边奋力的往里看,看啊看,怎么也看不进去,模糊一团,只有隐隐约约的影子。
世人感情过于廉价,一眼片刻,便定一生,但这一生只是听起来长,过起来的也就是眨一眨眼,睫毛都不带颤一下的。
即使是她这种看了无数眼的,也抵不过岁月长河的洗刷。等待是一种过于漫长的不确定性,当联系慢慢疏远,彼此由彻夜深谈转为节假日尴尬的xx节快乐,直到最后连名字都要去联系人搜索栏输入才能翻到。
她太忙,他也太忙。
而此时违约也就成了必然。
“你思学哥回来了,快回来看看他吧。”妈妈在电话里如是说。
彼时她正坐在一个奶茶店里,对面是她的男友,坐在对面玩手机,浅色英伦风毛衣,带了个金丝眼镜,他被芊衣比了个嘘的手势,好奇的支着下巴看小女友和她妈妈间打电话。
芊衣手一颤动,睫毛落羽般垂下,她把玩着饮料杯,将奶茶挤压上吸管,又任它自由流下。
“怎么了?”挂了电话,男友问。
芊衣摇了摇头。
“你脸色很不好,”男友语气微微不满,“都不给我说,生气啦告诉你喔。”
她男友名唤明煜,高中同学,初识就惊艳于他慵懒自在的大猫气质,戴一个金丝眼睛,长身玉立,靠在楼道口,手插兜,风扬起他的发梢。
后来两人坐了同桌,她发现这男孩字很好看,性格随和从不会乱发脾气,偶尔还说冷笑话,会从家里带一大堆糖果只分她吃。
她这人太多愁敏感,高冷起来一塌胡地,伤感起来也忧郁的出奇。明煜了解她的不能再详细,那一篇洋洋洒洒的三页情书,文笔含蓄深情,一个爱字也没有,却美的一塌糊涂。
芊衣就把心给了他。
思学哥呢。
芊衣不知道。
“谁啊?”明煜咬吸管。
“我哥回来了。”
“你还有个哥?表哥吗?”明煜好奇的很,“怎么样,人好不?”
“就我哥,最好的哥。”
可那是真正的喜欢吗,想接吻拥抱手拉手那种吗,还是只是依赖,陪伴,单纯的亲情。芊衣经常会问自己,她从小记日记。
偶尔回忆曾经,翻了翻日记本,句句行行都是他。
三月二日,思学哥给我做了个风筝,红色的,很漂亮,思学哥骑自行车带我去郊里飞了一天,他放的是最高的。
四月七日,思学哥带我滑滑板,我摔了,要加油,好好练习,不能这么笨。
……
也许记忆可以模糊,这些暗淡黄页上的横平竖直却不会忘记。
可如果思学哥知道被自己当作亲妹妹一样疼爱的小女孩,竟然对自己生出这般绮念,一定会很困扰吧。
。
幸好他不知道。
芊衣自我欺骗,司机正好好走着,她忽然唤到,“师傅,这儿停下吧。”
司机没多过问,倒车到路边,她下车,撑起伞,走到一栋废弃的大楼里,这楼墙已经有了些岁月,下面是小摊贩卖东西没撤掉的铺面,上面勉强盖了层防雨布,地上散落着垃圾残骸。
这楼叫小港,忘了为什么给它起这个名字,这儿是她和思学哥的秘密基地,坐在这儿看路上,一大排树,人来人往,特别漂亮。
尤其是哭的时候,委屈成一团,这儿也没人会看见。
嘟,嘟,妈妈这时忽然打电话来了,芊衣接起来,“妈。”
“你思学哥都来了,坐了好一会了,你不是早都出发了,咋还没到家呢?”
“嗯,在灯塔呢。”芊衣扯扯书包带子,抠抠墙壁上的水泥,磨蹭了会终于诚实相告,“好久没见了,有点紧张。”
这是大实话,时间太能改变一切,如果思学哥不是以前的那样,她该怎样对待?她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小芊衣了,她更怕思学哥失望。
妈妈在对面笑的弯下了腰,她手机移开,喊到,“思学,你家小芊衣紧张了,快来。”
芊衣心脏顿时如鼓点般雷鸣,她手酸疼,以至她必须换个手才能抓住手机,她听到对面那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微微扬起的笑意,“芊衣啊。”
之所以陌生,因为他声音变低了,带了鼻音,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他那熟悉的发音韵律,呼气前轻吸一口气的小习惯,一点没变,温热的溢在她脖颈,痒到她落下泪来。
“哥。”芊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开心的喜悦,她是真的喜悦,眼泪却不争气。
“丫头,又哭了,是不?”他说到。
“……”芊衣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听出来。
“看这样,猜对了。”他笑起来,“我再猜猜,你现在在哪?”
“灯塔。”芊衣回答。
“骗我,”思学笑出声,“在小港吧。下这么大雨,只能去那里了,小心别着凉了,我去接你。”
芊衣坐在凉凉的地面上,将衣服裹紧。
“我打个出租就回来了,不用了,思学哥小心感冒。”
“没事,我也想去看看了。”
这雨是真的好看,疏疏的斜落下来,偶尔沾到她的衣服脸颊。坐在混凝土上,她从没有玻璃的窗边看下去,是高高的树,在雨中屹立。
她忍痛攒钱买了个很贵的耳机,戴上世界仿佛归与静止,播放音乐,温婉的女声低语般诉叹,时间就这样过去,她沉浸音乐世界,慢慢松散平静下来。
隐隐约约的,她听到身旁有细小的吸嗦声,她将一边耳机摘下,撩开头发,恍恍惚惚的看了过去。
“其实我也蛮紧张,”他坐在一旁,眼眸依旧熟悉的让人心头滚烫,是那种非要将人融化的温柔专注,“我家小芊衣不认识我了怎么办啊。”
的确,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她假设了好久这一天来临的模样,她以为她会笑,会不管不顾扑上去鼻涕眼泪糊一身的吵吵嚷嚷,哥我想你,哥你怎么能骗我,哥我是真的真的好想你。
可是她没有,她欲言又止,将另外一只耳机摘下来,手机摁灭,抱腿坐着,垂眼轻道“哥。”
思学将手伸出来,顿了顿,仿佛在害怕些什么,又收了回去,芊衣在余光中看到了这一切,她忽然发现,思学哥也是很紧张的。
他的所有成熟老道只是用来伪装,他内心柔软而善良,小心翼翼的对别人好,生怕别人知晓。
“为什么不来看我啊?”芊衣忽然不想怪他了,只想把七年来所有的委屈都一腔诉出。
“哥哥有些忙,抽不开身。你也高考了。”思学摸摸她的头。
“骗我。”芊衣一头埋进思学怀里。
“没骗你。”思学笑起来,“姑姑还在等你,我们赶紧回吧。”
芊衣嗯了声,思学撑开伞,他们慢慢步入雨幕。
她清晰的感觉到两人间的薄膜慢慢的裂开,或许是她的错觉,这膜从来就没有过,她走在这条路上,觉得这雨真是可爱的过分,这空气怎么这么好闻,她想一直走啊走,走到永远最好了,千万不要有尽头啊。
铃声响起来,是一首轻快的民谣,芊衣望着思学哥拿起手机,低头看了下,眉毛一挑。
他挂断了,一手撑伞,一手打字似乎发了短信过去。
又响了,这铃声。
思学无奈的一笑,接起来,“芝芝,怎么了。”
芊衣趁思学分心做其他事,跟幼时一样,小心翼翼的拿手触思学身上的布料,那粗糙的触感,她仿佛吃了蜜糖一样的偷摸摸开心起来。
“我也想你了,乖。”
芊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思学这样的语气让她对手机对面并未谋面的人满怀敌意,她揪紧布料,咬唇。
“嗯嗯,也最爱你了。”思学如是说。
忽然间雨水流进伞下,世界倾塌,天旋地转,她恍惚的迈步子,牙齿打架。
谁只允许她一个人谈恋爱的,思学只是他哥,她凭什么有什么资格认为思学哥会一直等她,会一直只对她一个人好。他那么好,有女孩子喜欢多么正常。
“是,,思学哥你的女朋友吗?”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声音。
“嗯呢,叫嫂子就好了,她和小芊衣不太一样,话很多,但挺可爱的。”
“……”
她飞快的抽走了抓住衬衫摆尾的手,想拿出手机来,随便刷些什么都好,想逃离这单方面尴尬到谷底的气氛,锁屏上,她看到好几条未读消息。
来自明煜。
忽然间觉得有够嘲讽。有点想哭,却无处哭。
“芊衣没找个吗?”
“有的。”
“多久了?”
“半年吧。”
当她拿到这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伴随着这个通知书的,就是明煜的消息,你在哪个大学。
她回答z大。
明煜开心的发了个表情包,我也是,太好了,我们一起上学吧。
她默允了,到了学校,首先看到的是明煜笑起来飞扬的双眉,他是真的好看,眼睛亮而甜。
“叫明煜,爱撒娇,看书很多。”
“帅不?”
“嗯,差不多吧。”
那道隔膜又清晰的出现了,两人分隔一边,仿佛同向而行,又类似背道而驰。
她慢慢走着,忽然想起了明煜,这个男孩子,他从没有思学哥细心,还会发小脾气,但一生闷气总是第一个道歉,买一堆糖给自己,眼睛可怜兮兮的。
他总喜像大猫咪一样抱住自己,他也喜欢玩游戏,可她一发消息,即使再忙也会回复。
她也陪他玩游戏,坑的可怕,进了战场四顾茫然。他声音那时候最温柔了,一点一点的教,手指轻按在她手上。
他是一个好男孩。
我有继续喜欢他陪他的责任。
这个结局并不好,她在日记里写下,可这才是最正确的路,不是吗。
她合上日记,默默祈祷,我的哥哥,一定要幸福啊。
林思学是个妹控,知道的人都这样说他,叫他玩游戏,叫他出去嗨,他一句我妹找我了,就把人打发了。
他妹子很好看,那种清秀出尘的好看,安静乖巧,看到思学的时候眼睛会发光,仿佛堕入凡尘的小仙女。
这小仙女学习也是一等一的好,不仅会撒娇卖萌,还帮写作业,陪打游戏。
天欠妹,兄弟们看了纷纷回家闹着要娘亲生妹子。
思学经常也问自己,这样正常吗?
有班里女孩向他表白,他看到聊天软件上那个弹窗,我喜欢你。
他恍惚了下,第一想到的,竟是那个爱看书,搂着自己的小女孩。
那一刹那,他心里百味交杂,手指颤了颤,一晚难眠。
正巧,父母的事情已经变得无可收拾,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这儿,认真的和父母长谈了一晚,他提出建议,离婚吧。
四川很远,坐火车要十几个小时,成都那里繁华,来来往往全是人。
刚开始那几月,他俩没日没夜的聊,聊学校,生活,那条老去的街道。
芊衣妈妈有天来电,委婉的表示了,思学高中学业很苦吧。思学很明事理,几乎无迹可寻的将关系慢慢淡薄下来。
芊衣也很快上了高中,住校,被家里没收了手机,专心读书。
思学在键盘上敲敲打打,踌躇很久一句话也没发出去,他心疼且茫然。
一步一步走下来,他蓦然回首,发现他和芊衣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他父母离异,母亲照顾外婆,休业待家。
芊衣父亲创业致富,开了个小公司,芊衣也争气,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注定是985了。
而他高中招收飞行员,军校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他就去了。
这一离别,便是此去经年,忙碌的训练和学习将他的时间切割成碎片,芊衣也即将迈入高考的战场,更是忙的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已经卸载了一切聊天软件。
待芊衣考上大学,他终于挤出了紧巴巴的时间准备回去一趟。
“芊衣交小男友了,”在四川家里,母亲收拾碗筷时笑着说,“看你多大了,都不急。”
思学愣了下,有点茫然,他想象不出那个小女孩搂住别的男生腰的模样。
“嗯,我很快找。”他默然了会,回答,“芊衣那个小男友怎样啊?”
“没事,这事强求不来,总会遇到合适的,不急,我儿子这么孝顺懂事,姑娘个个都得争着要。”母亲笑,“那不清楚,不过作文可好了,你姑姑看到芊衣作业本里夹的小纸条,那写的让人脸红心跳的。”
“芊衣还藏着,不给人说。”母亲含笑,“新时代,都大学生,谁会拦他们啊。”
“对了,你不是马上要回去一次啊,见见芊衣,帮妈给包个大红包。”
“嗯。”思学笑,“毕竟我妹妹,肯定会的。”
仿佛掐了时机的,表白的人又来了。
这个女孩,小巧玲珑,笑起来酒窝很好看。
她很霸道潇洒的打字,“听说喜欢你的人很多,看来又要多一个了。”
思学本想拒绝,他习惯了拒绝,他总觉得没法喜欢对方喜欢的全心全意是对对方的不尊重,可他忽然好孤独啊,想找个人说说话。
他就答应了,“处处看吧。”
感情这事,不是只靠一腔情愿,错过了就没有了,你给不了她应有的生活,就只能学会趁早放手。
拖下去,对谁都不尊重。
他在日记上写,关闭了本子,也顺手关闭了一切肖想。
祝你幸福,我的小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