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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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裙子故事。小时候,我却无法穿裙子。

      冬天太长,以至于夏天就格外美好。进入7月中,野花芬芳,天气渐热,小姑娘可以穿裙子的季节就来了。可是,这是我最羡慕又最恐惧的事情。

      我小时候,胳膊和腿上都是小鸡皮疙瘩。皮肤变成我童年最大的窘迫!父母自身没有皮肤问题,没有把我的问题当成不正常去治疗。

      当时家里有两条好看的花布裙子,现在叫A字裙,正好到膝盖。一条裙子白地蓝花,一条裙子竖条纹。那个遥远的童年下午,北地阳光璀璨,母亲好不容易拿出漂亮裙子让我穿上去玩。我低头看着暴露的胳膊和腿,极其不自信地走出家门,心里揣着只小兔子,站在草地上。草地是如此碧绿,阳光是如此透明,风一遍又一遍抚摸我发抖的全身窃窃安慰我:“没事没事。”我就这样第一次全方位暴露在对面小朋友面前,她的眼睛像手电筒一个劲扫射我的胳膊和腿,连同她身边站着的小姐姐,她俩好奇地盯着我的皮肤上上下下狐疑:“为什么你和我们不一样?”我转身就跑了。整个童年我和裙子绝缘。

      倘若在当下,皮肤有小毛病很好解决,可以补充维生素,可以食疗,可以找皮肤科医生治疗,可以穿筒袜带护袖。但那个年代的小孩子只能听天由命。母亲为了护短还有腔有调地说:“涩皮肤有福。老人们说了,男绵女涩,一辈子好活。”母亲说得理直气壮,我根本不相信,暗地里对于命运给我皮肤的“丑”深深怀恨。

      12岁那年,暑假我跟随父亲回老家探亲,意外发生了。我每天爆出汗,洗澡多,吃菜和水果多,维生素补充丰富,皮肤代谢变好了,喜出望外地摸着自己光滑洁净而白嫩的皮肤:“原来我不是丑小鸭!”整个暑假,我自由自在地穿着小姑给我的漂亮蓝色百褶裙到处疯跑,毫不害羞地露出胳膊和腿,满心骄傲。

        没料到,随着暑假结束,火车向北开,越往北越冷,越冷越干燥,光滑皮肤又开始慢慢变成原来的涩皮肤。我简直像被魔法戏弄了一场,紧紧地盯着胳膊,心里叹着气。从此我的胳膊和腿又开始藏到衣服里,绝不愿意被人看见。从那时起,特别想再回到南方老家,继续持续我的“白天鹅”般的美梦。想回南方老家,想得发疯,想得狂妄:“只有回到南方,我才能变成白天鹅,穿上美丽的裙子。”

      青春期开始了。我的日子极其灰暗,一直长衣长裤,像长不大的丑小鸭,丑丑着活,倔强地活。直到离开北地,去了北京上大学,埋藏在命运里的魔法又出现了。炎热的北京夏天,我挥汗如雨,绿菜和水果便宜而丰富。我涩涩的皮肤再次褪去,光滑细腻的雪白皮肤又重新出现,我有时穿短袖短裤,有时穿简单好看的灰格格布裙子,和男同学们骑车到圆明园写生。我从来没有向大学同学说过那皮肤涩涩的窘迫过去。年轻饱满光润的皮肤总是最好看的,上学生活清苦,我并没有钱多买衣服。夜市上便宜简单的灰蓝色布裙,A领,无袖,裙摆到小腿,我大摇大摆地穿上,骑着自行车,揣着凉白开和馒头、大桃子,为了省下公交票,和男朋友直奔美术馆去看夏加尔画展,现场认真做笔记,妄图有一天也变成大画家。在北京日复一日,我的维生素A缺乏症已经完全治好,至今再未复发。

      毕业后,我和男朋友结婚,去南方老家的私立学校工作,天气炎热,只要愿意,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裙子。

      担任中专美术课老师时,我才23岁,有的是大把青春慢慢享受。年轻人刚刚自立,想存钱,又爱美,在附近发现一家宝藏商店,专卖零头布料。于是同美术组的女同事小宋,一起去挑选布料,选的都是好材质的棉、麻,颜色图案雅致大方,价格特别便宜,正中下怀。怎么做衣服呢?找到附近一家裁缝店,我和小宋自己设计款式,画在图纸上,让师傅做出来。女师傅很聪明,图纸一看就懂,尺寸量好,就开始做了。那次做好的一套古铜色薄灯芯绒裙,直到今天还保留着,多年前穿上街回头率很高。我设计上身为短款,A口,无袖,齐腰两侧开叉;下配长裙,右侧开叉用本色包布扣,从腰部到开叉处,等距离缝好做装饰。这套裙子穿起来,身材显得婀娜,格外有看头。另外一块好看的折子纹布,面积小,就只做A字包裙,用本色布包扣,在中间开口处等距离缝到底做装饰。不同颜色的折子纹样交错在一起,古朴中透着现代。这条裙子配上衣简简单单,白体恤也好,开衫也好,真是有气质。我继续在那家店买布头,做了其他款裙子。我的裙子不知不觉多了,因为学油画,尤其爱亚麻布,还去做了一件白亚麻布长裙,这样的布料吸汗也没有汗腥气。我和小宋的穿衣风格都是艺术型,年龄相仿,都是白皮肤,同样是美术组的老师,尽管发型款式不一样,我短直发,小宋长直发,还是被学校同事认作一个人,惊呼:“我怎么也分不清你们俩谁是谁。”这是当年的笑话,我吓一跳,一直觉得小宋面目如画,清纯可爱,而自己一直都是丑小鸭。

      年轻真好。我和先生回四川探亲,在距离今天的“三星堆”不远的小街上买到一身薄呢裙子,它是三件套,纹样古朴,底为褐色,赭石色、桔黄、深红、黑色交错成抽象、半抽象纹样。我穿着这套艺术风味很棒的衣服,走在故乡的学校里,每天画画,收入和居住稳定。还曾穿着这套裙子带学生去仙游实习,在古庙拍照。彼时青春正当年,满心欢喜与灿烂。读美院时,清美老师来上图案课,盯着我的裙子一个劲看,赞叹不已。

      孩子4岁时,我和先生带她到麋鹿苑玩耍。那天我上身穿黑色中式古典味道的针织短袖,下身配一件橘红色的裙子,斜系中式盘扣。我们一家游走在寂静的林中,清风吹拂,天净云白,远望麋鹿呦呦,玩得格外开心。在灿烂阳光下,我坐在早期麋鹿苑特有的木头长凳上拍照留念。之后那张照片美丽夺目,令我自己都很惊讶,配着黑上衣的那橘红色裙子在阳光下格外鲜艳簇亮,而我,黑发飘洋在风中,皮肤白皙,那个阶段迷恋写诗歌,于是一脸桀骜不驯。时年我32岁。孩子年幼,未来可期。

      38岁前,街上有家衣店,我一见钟情。民国风,设计别有情怀,价位偏贵。我和妹妹在这里流连忘返,买到几套心仪的裙子,互相搭配着穿。其中有一件民国款式的棉袄,立领偏高,襟偏短齐腰,印着大朵桃花;下配黑色薄棉长裙,裙边镶绣暗红花边。我走在路上愿意停驻在玻璃窗户前,暗暗欣赏自己的风姿,可谓自恋。我有了自己的博客,开始给杂志写专栏,开始定期发表散文。这年的6月,我带领学生画《童诗童画绘本》获奖,并创作长篇童话参加蒲公英儿童文学大赛签约出版。在新书发布仪式上,特意穿上新买的中式低立领白地蓝花胸部盘扣的春衫。这件衣服印象极深,因为穿过那一次后,脑瘤确诊。我前半生最光荣的一刻和最重大的疾病发生在同一时间。多年以后的邻居遇到我:“当年的你可是风采翩翩,穿衣特有范儿,一看就是艺术家。”言外之意,对38岁以后变形丑陋的我,她相当同情和遗憾。

      2011.7.22日之后,便是我的磨难重重的今生。惨烈车祸现场穿的最后一套属于我的好看衣服被护士剥去,那是一条刚刚买的鲜绿的丝裙裤和黑麻布上衣。去北京医院前,先生和孩子陪我穿着这套对比鲜明的衣服爬上古城墙闲游,还采到并拍摄到罕见的植物麻黄。穿了不到半个月的新裙裤和上衣被大量喷射的鲜血染得一塌糊涂,不知所踪。腿断四截,第一场手术就出了事故,我被送到ICU抢救……接着又是第二场手术。这年入冬病情危重,紧急开颅手术。

        从此以后,我面目全非,故人相见而不相识,拉着我到阳光下仔细辨认良久才相信是我。从前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照镜子厌恶自己,像看妖怪一样。激素救命,激素同样也毁容。

        所有心爱的衣服都变成陈年旧物。我走在路上,每行一步都艰难吃力而疼痛;声音嘶哑,一句话也说不连续;可爱小朋友们都礼貌地喊我老奶奶。我不相信,有一次听自己的录音,惊讶万分,断断续续喘着气说话,那果然是老奶奶的声音。奶奶前面再加一个老,38岁的我,跨越了40年,被归入暮年老妪一列。我心灰意冷,对于命运的残忍充满了愤怒、质疑与不甘。女儿还在成长中,我要守望孩子长大,尽母亲的责任。除此之外,我尽力多上课。对衣服我已毫无所求。只要有块布裹得住我这臃肿的身体就可以了。 

      6年后的春天,我再次病危入院。女儿是身边唯一的守护神。出院时满城新绿,恰是春天最好的季节,天空湛蓝,云朵洁白,站在苍翠树下的我,置身于一个阔大无边的快乐节奏里,连同路过的春风都吹着轻快的小调。我瘦了一大圈,入院穿的衣服空荡荡的像肥袍子,体重恢复到车祸入院前的正常状态。我从死神那里爬回来,恢复了原形。我愿意照镜子了,对衣服的热情重新燃起,说话也恢复了正常。小朋友们改口喊我:“阿姨。”这年夏天我爱上了简约长袍。

      2017年的夏天,我在小店遇到黑色和蓝灰色的麻布长袍,领口、袖口、兜边都用红色手工粗线缝缀,简约大气,既古朴又有现代感,我一见钟情。这不是年轻时向往的御风而行,袍袖飘飘吗?如此大道至简的情味,身着长袍行在路上,如何描述那样的快乐感?!穿着黑、灰飘飘长袍,系着彩色丝巾,参加北京举办的绘本戏剧培训课,在南锣鼓巷住宿期间拍摄心仪的美照。凝视照片上的自己,仿佛一切劫难从未发生,我还是38岁前的自己,风华正茂。迷恋长袍衣服至今,我回到了我。5年过去了,今年又入手一件黑色的真丝长袍,爱它墨黑如一潭静水,爱它贴肤有如清风拂过。

      衣服只是人的外套,套着俗人的肉体在人世间旅行。衣服也只是衣服而已,伴随人一生的悲欢离合。说它有故事,便有故事;说它就是一件衣服,它的确只是一件衣服。衣服离开人,它就只是一块布了,如果我不记得它经历的故事。

202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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