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狂士

[一]

打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很老了。

打从他很老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就没有好过。

或者说,没有太多的感觉到亲情之于我们的存在,直到他的离世。

虽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仿佛不曾交汇,唯一的纽带不过是血缘。这个世仇怕是从我一出生就注定了。

我说我不过生日,张老师说我又骗她。于是乎提前好些天就发说说给我过了。我说不是那天,身份证上是阳历。

是的呀,你看阴历就今天。

我说身份证上乱写的。

于是乎,又开始了我命运多舛的生日推演。包括我曾祖父如何要把我的生日调到我妈之后的糊涂账也和盘托出。

是的,我的生日被我的曾祖父掉了包,名曰我不能生于我妈之前,但到底是我妈换了还是我,已经记不真切了。

[二]

那个时代的人都比较迷信,毕竟出生得比共和国都早,封建残余思想没有完全褪去。但我曾祖父不属于这一类,因为,他就是干这行的,准确来讲,是个半吊子算命先生。

老家的话叫“卡时”。翻译一下,大概应该叫掐时。即是,算时辰,晓方位,指点迷津,玄之又玄。

那时候要是谁家丢了啥牲口,就会来人拜访他,说丢的时间地点等等信息,他便掐指一算,说出牲口的去向方位,能否找到,何时找到,来人道谢完毕便依迹寻去。

至于准不准,我就没做过案例统计了,反正,来人中也从来都只是口头道谢而已。乡里乡亲的,也从来没说过得加钱这话。

这倒是让我有些佩服了,要知道,只有高手才会如此。

那时候家里还有些这类的书,三天两头都能看到他拿着看,我那时还小,倒是没有怎么接触过。听父亲说老祖宗要把这套传授给他,然后父亲却是不削于学的。嗯,毕竟是考大学差三分的高材生。

所以印象深刻的是,曾祖父坐在我家门口的凳子上,吧唧着旱烟,捧着书,气定神闲。

旱烟味道很重,这大概也是我疏远他的原因之一。

他都是自己种旱烟,然后收回来,晒干

,切碎,装袋,清晰的流水线,而且每次在同一条凳子上切,不知道那根刀痕累累的板凳还在不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刀板,反正母亲很是不喜欢。

所以老吵,曾祖父却不是像我祖母那么贤柔的人,有傲气,与母上争锋相对。他这傲气一直到他去世。

傲气与戾气总是相生,暴戾之气过剩,则气短。“”六三坎坎无坤乾”,算了一辈子的他,是否给自己卜过一卦?

无从知晓。

但他在世时过年的礼性可是大。我们家里会请“老人”们回来吃饭,还要请四光?菩萨,等这些大佛吃完,才轮到我们,当然,我们吃的是同样的东西,他们吃气,我们吃物。现在想来,菩萨大概也是生气,家道也就中落了。

[三]

爷爷的爷爷是老师,这是我知道关于家族最早的东西,后来也弄过族谱,搞笑的是族长选的竟然是我们大队的年纪轻轻的队长,我就没怎么把它当真。据说是考据到了袁大总统那边了的,也算是混了个没落贵族。所以他字写的更好,据传,村里牌坊上的大字都是由他亲自动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

我有次刚买了支新钢笔放在家里,后来发现旁边写了个字我不认识,拿去问父亲,是新年的新。标准的行楷,那笔法劲道,都恰到好处。就是曾祖父写的。

然而他却从来没有交过我写字,父亲传给我的已经很不成章法,直到现在才开始对书法入门,却是亡羊补牢。

这,也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罢。

[四]

然而我们的关系恶化,却是由一场门栓事件引发。这是后面母亲告诉我,我才慢慢回忆起来。

曾祖父除了会算命,还是个竹匠,家里从背的背篓到漏米的筲箕,都出自他之手。匠人都有一定的强迫症,这是背景交代。

父亲给家里大门买了个铁的新门栓回来,他一直忙,也没时间弄上去,我也是兴致来了,就鼓捣着订上去。这时候曾祖父来把我骂了,大概是觉得我不会,反把门弄坏了。

当然,现在老家大门门栓还是我订的那个。是的,我受了委屈,大哭一场。母亲站在我这边,以牙还牙。

年湮世远,三年没回家的我真不记得那个门栓到底订的怎么样,不过想来我连张老师给寝室订的门栓都要吐槽一下,大概也不怎么满意那时候的作品,但你一个老人家,跟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亲曾孙,至于置这个气!

想来,他大概是在乎大门这个门面,是的,所谓门面,是轮不到你这样的后辈来胡乱涂画的。

[五]

不仅门面,长幼尊卑就更得有了。记忆中他有一个专属的烤火炉,也是用竹子编的,虽然我们也有他编的好多大的,但那种小巧精致,也就他一个。所以就连晚上太冷取暖爷爷都要把那个大大的火炉端进被子里,小心翼翼担心着火,后来条件改善,有了升级版的输液瓶灌热水。特暖和,准确来说,是烫。

爷爷一直有病,走在了曾祖父前,真真正正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还有余温的爷爷都是他最先发现,他慌乱的叫我,我哭着去叫奶奶,那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没了。

奶奶竟像是知道爷爷要走,我只哭,她就明白了。她还在地里干活,扔了背篓就拉着我跑。

可那么远,我大三那年,她才追上。

[六]

工作后回家,我说去看外婆,母亲很吃惊说我以前都不爱去,怎么现在主动提出要去了。从小到大,舅舅少在家,记忆中外公只给过我一次压岁钱,母亲谈及此也些许原谅这我的疏远。外婆却是没钱,我是表兄弟姐妹中去的最少,她却最亲我。我却没能够及时回应,现在的舅妈倒是最热情,也大方,但总感觉是人情,我便有些扭捏。毕竟我那时已经快工作了,现在给表弟外婆回的也算是大方。我是把这作亲情。

毕竟,一家人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位老人了,外婆跟我母亲一样,都是泪水做的,记得那时忆起祖母,外婆就以泪洗面,感慨人生不如意。

是“”过惠易夭”吗?天爷,贤惠之人,一世得体之人,为何要给予这样的折磨,最后竟以死为解脱之法。天爷,你不分好歹何为天!

所以算命这种鬼把戏我是支持父亲的,不能信。然而,现在的我却希望能够了解到这些东西,准确来说,是通过长辈口授亲传,再传下去。

然而是没有机会了,父亲连竹匠这种技术工种都没学会,最终从读书改行,走向了搬砖的道路。可惜了。

[七]

印象深刻的,有一次曾祖父的摆谈。

那天,家里的房子垮了,是用来养猪的老土墙房子。可能确实年久失修,那天下午,就那么不经意的垮掉了。然后不知道怎么的邻居伍二爷爷过来了,更不知怎的跟曾祖父谈起了兴致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大声。手舞足蹈,高谈阔论,是真的高谈阔论,因为他们谈的我完全听不懂。

母亲正在那边想着怎么把房子修缮一下可以放点柴火,就生气了,对我说,你看家里房子垮了他还真是那么高兴。

不近人情!我不知道,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那个时候的他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后来,他就更老了。

(伍二爷爷也是神人一个,按下不表。)

[八]

老的明明已经腿脚不利索了,却还要一个人去到集市里剃头发,那些理发师都是走街串巷可以请来家里的。且是蜀道难我现在走那段路回家都是大喘气。那天中午父母都没在家,奶奶在做饭,我吃完就得赶去学校。等了好久他都没回来。后面才听邻居说曾祖父在路上摔了一跤。奶奶气不过,因为要给我准备学校住宿的东西也抽不开身去接他。

一直到我出门,回学校跟赶集是同一条道,我在下坡的时候与他相遇,他说了句上学啊。

我回了句嗯。就埋头走掉了。

相互的,不近人情。

我特意瞟了下他,推光头发之后,脸上的斑点更加明显。

变得更老了。

[九]

再后来,我放学回家,家里门锁紧闭。隔壁二叔路过,告诉我,你曾祖父走了哦。

哦。

是的,他去世父亲没通知我,那么看重长幼尊卑的他的葬礼曾孙没到场,说来也真是讽刺。

不近人情。

他的去世我是料到的,我在家的时候他已经跟我妈吵到了不可开交,他甚至以死相威胁,而我跟表姐不幸撞见了,我当时还懵懂,表姐大我几岁怕是吓了一大跳。

母亲说,这老不死的……

我说,这老不死的。祖母斥责我怎么能这么叫。

然而老不死还是死了,那么不近人情的过去了。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我是否怀念他。

但我愿跟他道歉。如果他能做到,我希望他也这样。

然而,他到底是已经走了这些年。

祖母说,你父亲还是给他买了个很好的骨灰盒。

然而,他那么怕火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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