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这篇文章原先投给一个叫“网易人间”的公众号,过了二审,但到终审时被涮了下来,编辑说,文章内主观描写太多,他无法确认我文章的内容的真实性,因为他们的平台是非虚构写作平台,内容真实是底线。
其实我这篇文章一开始就是按小说的格式写的,之所以投给上述公众号,主要还是因为文章内容大部分是真实的,我也想用这样一篇文章为家乡的尘肺病人做点什么,哪怕引起更多的人了解和关注也好。
既然没过审,那我就把他贴在这里,为活着的,死去的,正在遭受痛苦的或已经解脱的呼喊一声,让世人知道,有这么一群人正在遭受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在周遭遍布空气的人世间慢慢将自己憋死。
1、小勇坐在床上,眼睛盯着挂在墙上的石英钟表,后背靠在摞起的三床被子上,头微微后仰,努力随着石英钟表的咔咔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增强肺活量的一个办法,他原本想每听到两次石英钟的走动声呼吸一次,但只试了三四次他便坚持不下去,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他急忙将手边的氧气管插到鼻子上,哆嗦着打开阀门,氧气沿着鼻孔流入他的肺中,已经丧失收缩能力的肺在氧气的滋润下似乎变得柔软起来,他的呼吸也渐渐和缓平顺。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氧气带给自己的舒适。
天空中一块云彩从清亮的月亮面前飘过,屋里暗了下来,石英钟的咔咔声慢慢离他远去。
院子里有脚步声响起,惊走了轻轻覆盖在他身上的睡眠。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出那不是妻子的脚步声。脚步声向大门的方向移动,声音越来越远,随后铁大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紧接着妻子走了进来,问他要不要小便?他说不用,妻子转身准备出去,小勇问:刚才谁出去了?妻子说:邻居来借东西。
院子里响起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应该是妻子在洗漱。
石英钟的咔咔声再次清晰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洒满整个屋子,秒针在月光里坚定、沉稳地咔咔向前走着,在两声间隔的寂静里,他听到了氧气进入身体的嘶嘶声。
2、明天是他二哥烧五七纸的日子,白天二嫂来家里,让他们家明天中午别做饭了,上午上完坟,中午直接到她家里吃。二嫂从屋里出去后,在院子里和他妻子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进屋后,妻子眼圈红着,小勇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妻子没搭腔,四处踅摸着找东西。
找啥?小勇问。
找电动车钥匙。
去哪儿?
去镇上买几个明天给二哥上供的馒头,顺便看看工资发了没有,孩子马上开学了,取点钱。
妻子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女儿走了进来。女儿今年刚9岁,过了暑假就要上小学3年级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市里念技工学校,暑假到上海实习去了。
你妈走了?小勇问女儿。
走了,二蛋叔叔骑车载着她。
女儿的话让他心跳瞬间加快,本就微弱的呼吸在心跳的带动下也加快了频率,失去弹性的肺部无法吸入足够的空气让他保持这种高频率的呼吸,他犹如被人扼住咽喉般难受。
爸爸,你能不能给我一块钱?女儿再次小声问。
小勇的脸呈绛紫色,嘴巴半张着,呼吸急促微弱,像一只被人仍在岸上的鱼。
小勇没有听到女儿的话,他慢慢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缓缓从床上升起,扼住咽喉的大手渐渐松开,他的呼吸变得畅通起来,他能感到自己的肺正在强劲地收缩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
这时二哥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二哥一个月前刚过世,死于矽肺病,和自己的病一样。二哥说,不要再撑了,死了算了,死了比活着舒服。小勇刚想说话,眼前的人又变成了大哥,大哥已经去世5年了,也是死于矽肺病。大哥扒开自己的胸膛,一颗鲜红的肺在大哥胸膛内均匀有力地收缩着。大哥说,三儿,我终于能舒舒服服地喘气了,你看,我的病好了,你也跟我走吧,我带你找个好医院。小勇想跟着大哥走,这时有一阵微风吹过来,大哥和二哥都不见了。
小勇微微睁开眼睛,女儿肉嘟嘟的小手举着氧气管插在他的鼻孔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忧虑地望着他。看到爸爸睁开眼睛,女儿漏出笑容。爸爸,你醒了?小勇嗯了一声,眼里噙着泪努力冲女儿笑了笑。
爸爸,你能不能给我一块钱?女儿可怜巴巴地再次问道。
这时,院子里想起停电动车的声音。小勇扭头望向窗户,妻子正在把电动车停在院子里大苹果树的浓荫下。
你妈回来了,问你妈要。
女儿放下管子,小跑着出去了。小勇挣扎着把身体往上提,让上半身尽可能的直起来,往窗外望去。女儿站在妻子面前要钱,妻子斥责女儿,嫌女儿乱花钱。一个男人走进院子,是女儿口中说的二蛋叔叔,也是小勇的发小。二蛋手里拿着一塑料袋馒头,憨笑着跟妻子说,你的馒头忘拿了。妻子朝小勇的方向看了看,轻轻说了句什么,二蛋放下馒头,出去了。
3、二蛋和小勇同岁,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儿,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初中毕业后,两人一起到了村后的铁矿厂。二蛋去了运输组,开上了电车,负责从矿井里往外运矿石。小勇一开始也想去,小勇爹说,你们弟兄三个自己挣钱娶媳妇,别指望老子。当时,大哥已经娶了媳妇,彩礼钱两万八,都是大哥当钻工一分一分攒的。
矿上工种很多,挣钱最多的工种就是钻工——明面上比矿长工资都高。当然工资高有工资高的道理,铁矿石深埋在大山脚下,要想开采需要像老鼠一样打洞,老鼠打洞靠爪,矿工打洞靠的是炸药。在作业面坚硬的岩石上,用风钻机打几十个约两个拇指粗细、一米多深的眼儿,然后把炸药装进去,按上导火索,点燃,几十个眼儿里的炸药依次爆炸,地动山摇,十几里外都能听见。钻工干的就是打眼儿的活儿,这活儿非常危险,矿井里一旦发生塌方或透水事故,最先死的肯定就是矿工,所以村里稍微过得去的家庭都不愿让孩子去干这个,干这个的年轻人大都是家里兄弟多,父母顾不过来来,娶媳妇需要靠自己的。都想着干几年钻工,挣够了钱娶了媳妇就不干了,但他们没想到,除了透水、塌方以外,还有一种危险犹如慢性毒药般正在一点一点蚕食着他们身体,当他们觉察到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这时一切都晚了。
小勇的二哥比小勇早两年毕业,小勇初中毕业的时候,小勇二哥已经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大工。
一台钻机一般需要两个人操作,一个大工、一个小工。大工负责操作钻机,小工负责握钻杆儿,也是大工的徒弟,一般情况下两年就可以出师。
小勇二哥刚当上大工,还没找上合适的人给他握钻杆,就对小勇说,你给我握钻杆儿吧。
小勇第一次下井就被这地下迷宫般的矿井吓到了。
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来矿上玩儿,曾无数次的从这个高大宽阔的半圆形矿井入口走过。每次走过,他和小伙伴都会怀着恐惧和好奇的心情望向这个犹如大山张开嘴巴一样黑魆魆的洞口。一次一个小伙伴提议到洞里看看,当时正值农历六月,是一年中最酷热难耐的月份,当他们几个穿着背心短裤脸上淌着热汗的少年一靠近这个幽深的矿井口,便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凉风从洞内吹出,这阵潮湿阴冷混合着炸药味儿的凉风成了他对这座宽阔、幽深矿井的最初印象。
小勇穿上母亲提前给准备好的棉袄,坐着二蛋开的电车徐徐驶入矿井,他仰起头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矿井的墙壁全部用水泥硬化,高高的穹顶下悬挂着带有铁丝保护罩的白炽灯,地上铺有铁轨,铁轨旁边散落着或大或小的锋利矿石。上晚班的工人开始下班,他们穿着雨鞋和肮脏的工作衣、头顶的安全帽上亮着或明或暗的头灯,安全帽下是被油污和灰尘涂抹的比墨还黑的脸。他们疲惫地从小勇乘坐的电车旁走过,小勇看着他们向洞口走去,直到背影模糊,洞口成为一个微小的白点。
十几分钟后,电车在一个三岔口停下,二哥招呼他下车,然后步行拐入右边一条稍窄的巷道。这条巷道不论宽和高都只有主巷道的一半,四壁虽然也是水泥墙,但却非常粗粝,与主巷道明亮的灯光相比这条巷道的灯显得非常昏暗。在这条巷道里,小勇感到了稍许的压迫感。步行走了十几分钟后,面前又分出两条岔道,他们拐入左侧的那条,这条巷道比刚才的那条还窄,四壁没有了水泥硬化,被炸药炸开后裸露出的锋利石头在四周或长或短的凸显出来,他们的头距离巷道顶不足一米,头顶上危若垒卵的巨大石头让小勇胆战心惊。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小勇跟在二哥后面,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趟着盖住脚面的积水啪嚓、啪嚓地向前走着。他想,如果这时巷道塌了,我一丁点活的希望都没有。
二哥,快到了不?
快了,再拐一条巷道就到了。
二哥,我想撒尿。
尿吧,想往哪儿尿往哪儿尿。
小勇停下,面对石壁,解裤带时发现一个如匕首般尖利的石头正对着他的眼睛,他往一侧稍微挪了挪,避开了那块仿佛随时准备戳瞎自己眼睛的石头。解开裤子,尿液滋在石头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他抬头望着巷道顶,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悬吊在他头上,他想起前几天村里刚被砸死的王老四,没尿完就急忙提起裤子去追只顾自己啪嚓、啪嚓往前走的二哥。
他们一路向下,偶尔也会走一截上坡,走完上坡,继续向下。走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灯越来越少,路越走越窄,洞壁的石头越来越锋利,离自己越来越近,脚下的水越来越深,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淹没了小腿,空气中散发着炸药混合着矿石的阴冷潮湿的气味。小勇越走越害怕,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西游记,想起了西游记中的阴曹地府,再这么走下去是不是就能见到阎王爷了?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隐约想起机器的轰鸣声,二哥说,到了。
一台柴油发电机冒着黑烟突突突地响着,四五个一千瓦的大灯泡将作业面照的亮如白昼,两个早来的工人正在收拾自己组的钻机。看到二哥和小勇,年龄稍长的一个工人开玩笑说,老二带上徒弟了?二哥说,我兄弟,初中毕业了没事干,跟着我瞎玩儿几天。另一个看起来比小勇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工人说,去哪儿耍不行,来鸡巴这地方耍,然后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冲小勇问道,今年多大了?小勇说,十八。其实小勇今年虚岁刚十七,办入厂手续的时候二哥告诉他,有人问你多大,你就说十八,不够十八岁,人家矿上不要。其实人家根本没问他,连身份证都没要,只扔给他一张表,小勇歪歪扭扭地填了这张表就算正式入厂了。
二哥掂起墙角的钻机看了看,说,操,上个班这两个鸡巴货,钻杆都磨凸头了也不知道换一根,懒他妈的快吃屎了,三儿,拿一根钻杆儿过来,二哥指着发电机旁的一捆新钻杆儿跟小勇说。小勇拿过一根钻杆,二哥假装老练地给钻机换钻杆,但费了半天劲,脑门上汗都出来了,旧钻杆儿任没卸下来。另一组年长钻工看见二哥拆不下来,过来帮忙,三下五除二将旧的拆下来,然后将新的装上。二哥一脸不好意思的说,谢谢张师傅。张师傅冲着自己组的年轻工人喊道,屁娃,去把机器弄着。那个小名叫屁娃的年轻工人走到和发电机紧挨着的空压机旁,拿起摇把,像摇拖拉机般将空压机摇着。空压机发出比发电机更大的突突声,烟囱冒出的黑烟比发电机更浓。两台机器发出的巨大噪音把人震的脑仁疼,二哥朝小勇大声喊了一句什么话,小勇张大嘴,侧着耳朵,一脸茫然,柴油机的声音太大了,完全掩盖了说话声。二哥用手在自己的嘴上比划着,小勇还是不明白,二哥有些恼怒,急的龇牙瞪眼。距他们四五米远的屁娃看见他俩哑剧般的表演,冲着小勇指了指自己嘴上的防尘面罩,小勇恍然大悟,赶忙跑到自己携带的布挎包里翻找。挎包里装着两个馒头,一袋榨菜,还有一壶水,是两个人中午的干粮,防尘面罩只有一个,是二哥的,小勇的还没领上,库房说没有,让过几天去领。小勇从书包的最底部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用了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的防尘面罩递给二哥,二哥摆摆手,然后指指小勇嘴,小勇明白了,把防尘罩笨拙地带在自己嘴上。另一组已经开始工作,张师傅手握钻机两侧的手柄,然后用胸部死死顶着钻机的头部,屁娃则用双手紧紧握着长长钻杆儿外侧的保护套。钻头在坚硬的岩壁上飞速的旋转,一股浓密的矿尘如潘多拉魔盒中被放出的魔鬼般从钻头与岩壁的连接处飘出,瞬间将两人笼罩其中。
小勇学着屁娃的样子,也用双手紧紧握住钻杆儿,二哥启动钻机,钻头与坚硬的矿石产生的巨大摩擦力,震的小勇差点脱了手。钻头在矿石上只留下一个白点便像一只跳蚤似的蹦跳着去了其他地方。二哥关了钻机,踹了小勇一脚。小勇知道为什么挨打,没回头,赶忙将钻头移到刚才的位置。钻机再次启动,小勇使出吃奶的力气,像拔河一样将钻杆夹在自己腋下,两手再次死死把住钻杆。另一个魔鬼被释放,浓密的矿尘在狭小的作业面里冲突翻滚,寻找着出路,一部分沿着巷道向外散去,而另一部分则随着四人的呼吸沿着口腔、呼吸道进入肺中。
4、两年后,小勇成了大工,也找了本村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小孩儿给自己握钻杆儿。又过了三年,小勇22岁,娶了现在的妻子。小勇娶媳妇那天,二蛋正在北京一家饭店门口指挥吃饭的客人停车,人没回来,让他妈给小勇捎了二百块钱礼金。
二蛋在小勇娶媳妇的前一年开电车时发生了事故,由于违规操作,电车从巨大的矿石堆顶端滚了下去,摔成了一堆废铁,万幸人没事,不过工作没保住。大老板说,妈的,好几十万的东西,往沟里给老子开,都像这样老子还不得赔死。
二蛋被矿上开除后,先去深圳的一个电子厂打工,干了不到半个月,生产中被压断两根手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齐根儿全没了。右手成了三根手指,吃饭拿筷子都费劲,还怎么干活?二蛋在医院养好伤后,就拿着老板给的两万块钱回了家。两千年左右,矿上普通工人的工资一个月才五六百块钱,死个人才给三万,二蛋少了两根手指就给了两万,村里人都说不少。
话虽这么说,但谁又肯为了两万块钱失去两根手指呢?农村人靠卖力气挣钱,少了两根手指,干活儿肯定受影响,况且二蛋还没结婚,以后找媳妇都不好找。二蛋妈早早意识到这一点,本着笨鸟先飞的道理便赶忙张罗着给二蛋娶媳妇。二蛋娘托了村里的媒婆王巧嘴给牵线搭桥,十里八村适龄在家的姑娘全都问了遍,一个都没成。问题就出在二蛋少的两根手指上,人家姑娘一见面,看见二蛋只有三根手指,觉着不能嫁给一个残废,无一例外的全都拒绝了。
后来二蛋花了三万块钱娶了一个来村里找婆家的四川女人,可让人没想到的是,婚后第三天,四川女人就跑了,村里人说,二蛋连觉都没跟人家睡。
二蛋娘跑着去镇派出所报了案,一个星期后镇派出所给了回复,说这个女的是诈骗犯,已经在好几个地方作案,都是偏远山区,作案手法都一样,以找对象结婚的名义骗取钱财,现在正在网上通缉他们。
5、小勇睡不着的时候就想过去的事,好的、坏的、高兴的、不高兴的一股脑的往脑子里涌,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了梦里还是那些事,让他常常搞不清楚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
屋门再次打开,妻子走了进来,没有开灯,走到床边,窸窸窣窣的开始脱衣服。小勇说我想撒尿。妻子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打开灯,在强烈光线的刺激下,小勇眯缝着眼睛,看着快指向12点钟的石英钟。
媳妇走向小勇一侧,右手从丈夫的后背穿过,将丈夫的后背扳直,左手从丈夫的膝盖处伸过去,用一种仿佛将丈夫端起的姿势慢慢将丈夫的身体旋转到床外,接着一只手扶着丈夫的后背,蹲下用另一只手给丈夫耷拉在床边的脚穿上拖鞋。拖鞋穿好后把丈夫的左胳膊从脖子后面伸过去搭在自己的左肩膀上,用自己的右胳膊拦着丈夫的后背,手从丈夫的右胳肢窝穿过去,一、二、三起,丈夫的身体如挂在妻子身上的一截枯枝般慢慢站了起来。
屋子西南角放着一个类似椅子中间挖了一个窟窿的简易坐便椅,椅子的下方是一个水桶。从小勇自己不能独立下床以来,他的吃喝拉撒都在这个屋子解决。妻子如同影视剧中扶着重伤员努力向前的战士般一寸一寸向着墙角的坐便椅走去。刚挪了不到一米,妻子便发现一个问题,丈夫的鼻子上还连着氧气管,妻子想把丈夫的氧气管摘下来,但听着丈夫微弱、急促的呼吸,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拖着丈夫掉头往回返,到了床边妻子让丈夫先坐到床上,然后一手招呼着丈夫,探着身子用另一只手去够氧气袋,将将够到的时候,丈夫说,不用拿了。妻子回头看着丈夫,发现尿液已经顺着丈夫的裤腿流了下来。
媳妇说,你就不能稍微憋一憋,床都湿了,晚上怎么睡觉?
小勇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努力抬起右腿往前迈了一小步,当他准备再迈左腿的时候被耷拉在腿上的氧气管拌了一下,整个身体如一截枯树般向前倒去。正在忙着收拾床铺的妻子一声惊呼,想伸手去扶丈夫,但已经晚了,小勇头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6、幻觉再次出现,二哥戴着安全帽,穿着布满粉尘和油渍的工作服,胸前挂着一条肮脏到看不出颜色的毛巾。泛着油亮的脸比毛巾还黑,整个人仿佛刚从烟囱里钻出来一样。
二哥站在小勇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着。小勇问,二哥你哭啥?
二哥说,咱们弟兄三个都死了,爹妈以后怎么办,谁给他们养老送终?
二哥我是不是死了?
三儿你不能死,眼前的人又成了大哥,穿着和二哥一模一样,三儿你还要活着给爹妈养老送终呢。
大哥,我挺不下去了,太难受了,太难受了……,小勇重复着这句话。
小勇——,小勇——,一个女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小勇扭头区寻找这个声音,四周都是裸露着锋利岩石的石壁,头顶上吊着发出昏暗光线的灯泡,小勇意识到自己正在巷道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勇想回答,但不能发声。四周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头顶上有碎石和尘土落下,不好要塌方,小勇抬腿想跑,可是双脚仿佛被粘在地上,怎么都迈不开步,小勇急的快哭了,想着今天估计就死在这儿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压了下来,小勇眼前一黑,醒了。
一个女人的脸慢慢浮现在他眼前,像相机对焦般变得清晰,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声嘶力竭呼喊自己名字的女人,好半天才认出是妻子。妻子看他睁开了眼睛,停止了呼喊,说,你吓死我了。
我没死呀?小勇说,我以为我死了。妻子抽泣着,没说话。
我看见我哥了,小勇继续说,我白天就看到他俩,他俩让我早点死,说活着受罪,刚才又看到他们了,小勇停下,捋顺了呼吸,他俩又不让我死了,让我给爹妈养老送终,小勇再次停下,努力调整着呼吸,然后再次开口,他俩拍拍屁股走了,让我留下照顾爹妈,我也不管了,小勇没头没尾地说。
看到谁了?妻子问。
我大哥,二哥,他们不让我死,让我照顾爹妈,让我给他们养老送终。
妻子说,现在能不能动,能不能站起来?
小勇这才发现,自己和妻子都坐在地上,他的上半身靠在妻子的怀里。小勇说,你先让我歇一歇,说着把腿往直伸了伸,接着说了一句,躺在你怀里真舒服。
妻子笑了笑,眼泪又淌了下来。小勇看着妻子流泪,眼眶也湿了,哽咽着说,我死以后,麻烦你帮忙照顾着点爹、娘,三个儿子全死了,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你就当可伶可怜他们。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爹前几天来找过我,我没跟你说。
找你干啥?
你爹说你死了以后矿上补的丧葬费要分给他一半,咱家的房子也应该由他三分之一,妻子停下,等着小勇说话。
小勇将目光移向石英钟,没有搭腔。
你还没死呢你爹就开始惦记遗产了,他配不配当爹,住院看病的时候没见他露面,现在看你不行了,来分钱,这是当爹妈的干的事吗?
小勇依旧盯着石英钟
今天二嫂来的时候我跟二嫂说了说这个事,二嫂说,二哥没死的时候他也去找过她,让她给顶回去了。我这人心好,说不出难听话,要是他下次再来,我也要好好收拾他两句……,妻子唠唠叨叨地说着。
刚才是不是二蛋来了?小勇突然问了一句,目光依旧在石英钟上,好像这个问题是问石英钟的。
妻子愣了几秒钟,好像正在飞速行驶的汽车遽然被人踩了一脚刹车。
不是,这么晚了他来干嘛?、
我死了,让他待妞妞和胖胖好点。
这是哪个龟孙在你面前嚼舌根,人家就顺路捎过我两回,村里就是有些天天闲的没事干的烂人,成天就知道搬弄是非……。
别骂了,我没有怨你的意思,我这个病肯定好不了,死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你今年才三十来岁,改嫁也是迟早的事,二蛋人不错,实在,又是一个村的,以后孩子爷爷、奶奶有了啥事,离得也近,照顾起来也方便,说到这里,小勇哽咽着哭起来。本来就气若游丝,再加上哽咽,小勇开始轻微的抽搐起来。
妻子又开始呼唤他的名字,一边喊一边用手不停地捋着丈夫的胸脯。几分钟过后,小勇渐渐缓了过来。妻子抹着眼泪说,我还想让你多活两年呢,不为别的,就为矿上每个月给你发的两千来块钱工资你也要多活几年,你活着,孩子们好赖还有个爹,你死了,以后不管叫谁爹都是后的。
小勇眼神空洞地依旧盯着石英钟,嘴里说着,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呓语一般。
7、十年前,邻村一个在矿上打了快二十年钻的老钻工,因胸闷、咳血等症状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矽肺病,已经到了三期。老矿工回家不到半年就死了。此后矽肺病这个村里人听都没听过的疾病以星火燎原之势在矿区周边的村子里爆发开来。凡是在矿上当过钻工的工人,工龄在一年以上的,都去医院做了检查,无一例外,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矽肺病。
矽肺病在没发病以前有十到十五年的潜伏期。采矿厂始建于八十年代末期,零六年至一七年是集中爆发期。在此期间,小勇他们一个不到四百人的小山村,三十多人被查出患有矽肺病。这些矽肺病人刚开始看着跟正常人无异,但随着肺部沉积的矿尘慢慢发生变化,肺部会渐渐丧失收缩功能,变的跟水泥块一样硬,人如同切断根系的树木,在慢慢丧失呼吸功能的痛苦中,枯萎,死亡。
小勇的大哥最先发病,之后,二哥和小勇也相继检查出患有矽肺病。小勇和二哥是二期,大哥最严重是三期。
一般矽肺病患者从发病到死亡在二到十年左右,病症较轻的十年以上也是有的,但小勇大哥从确诊到入土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村里人都说小勇大哥是被吓死的——肺成了水泥块,人活活被憋死,谁听了不害怕呀?
小勇和二哥从确诊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年。确诊后矿上给办了工伤保险,除了住院、吃药可以报销以外,每个月还能从矿上领两千多块钱的生活费。当时两人的症状比较轻,除了在快走和重体力劳动时感到胸闷咳喘以外,日常生活没有明显症状,和正常人差不多。小勇觉得挺知足,不用上班,每个月还能领钱,这好事上哪儿找去。小勇到镇上一个建筑队找了一个开装载机的活儿,虽然活儿不太稳定,但一年下来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在农村一年三四万块钱的收入,养家糊口完全没有问题,小勇觉得挺幸福,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可希望是希望,现实却越来越不乐观。
确诊一年后,小勇感觉自己呼吸不像以前那么顺畅,走路稍微快点便气喘吁吁,有时会有剧烈的咳嗽,咳嗽时胸部会像针刺一样疼,咳出的痰是灰色的,小勇觉着这可能是肺内沉积的矿尘被咳了出来;三年后,即使慢走,也会觉着肺部憋的快要爆炸,脸成了暗红色;五年后,小勇每隔一两个月要去定点医院住上半个来月;六年后,小勇一年中有多半年在医院度过,脸已经成了绛紫色,嘴唇成了黑色,身边随时要有氧气,活动范围只限于自己躺的屋子;到了现在,小勇已经连床都下不了,脸成了青灰色,医生说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如果不想死在医院,现在就赶快出院吧。二哥和小勇的情况一模一样,一个多月以前从医院回家,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死时坐在床上,弯着腰,头贴着小腿,样子像个虾米。
小勇二哥当钻工的时间没有小勇长,小勇娶媳妇那年二哥就转到了运输队,当上了司机,开着翻斗车负责把从矿井里开采出的矿石运到四五里远的破碎车间。干了几年又不想干了,连招呼都没打就跟着村里几个年轻人跑到了深圳,说是打工,其实就是玩儿去了,一毛钱都没挣回来。当时二哥已经娶了二嫂,二哥从深圳回来后,二嫂就提出离婚,二哥怀疑二嫂在外面有了人,把二嫂打了个半死,二嫂报了警,镇上派出所上门把二哥从麻将桌上带走了,第二天,二嫂一瘸一拐的去派出所把二哥领了回来。回来后,二嫂也不再提离婚的事,日子就又过了下去。
后来二哥检查出患了矽肺病,在办工伤保险的时候遇到了麻烦,矿上说,二哥离开矿上已经好几年,早就不是矿上人了,说不定这病是在其他地方打工时得的。二哥一句话没说,回家往怀里揣了把菜刀,直接去找大老板,后来就给办下来了。
二哥检查出矽肺病后并没有很在意,该吃吃,该喝喝,该打麻将打麻将,二嫂不让他抽烟,他抽的比平时还凶,甚至还染上了毒瘾。
2007年左右一种学名叫甲卡西酮的新型毒品在我的家乡开始泛滥,保守估计村里半数以上的男人都吸食过,在其他乡镇女人吸食也大有人在。这种不良嗜好怎么能少了二哥?二哥很快上了瘾,一个月从矿上领的二千多块钱生活费还不够二哥吸两次毒。
二嫂一开始好言相劝,劝不住就开始吵、闹,还不管用就又提出离婚。二哥说,离吧,今天离,明天老子就杀了你全家,反正老子也活不了几年了。二嫂没办法,扔下二哥和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去北京打工去了。
当年春节,正在北京一家饭店里刷盘子的二嫂接到小勇打来的电话,说二哥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二嫂以为是打麻将被抓,说,抓就抓吧,早就该抓了,死在里面更好。小勇说,二哥是因为贩毒被抓,估计真要死在里面了。二嫂慌了神,第二天就回了家。
自从二嫂到北京打工后,二哥把女儿送到女儿奶奶家,然后成天泡在麻将桌上。二哥打麻将时随身带着毒品和氧气袋,喘不上气就吸氧,精神不振就吸毒。打麻将赢了钱,就去买毒品,输了钱,就借钱买,后来一毛钱都没人借给他的时候,就开始卖东西,家里的电视、冰箱、都卖了,后来连家里储藏的粮食都卖了,实在没东西可卖了,二哥就走了贩毒这条路。听说警察抓二哥的时候,二哥正在县城一家KTV跟人交易,从身上搜出好几斤毒品,村里人都说二哥估计出不来了。
二嫂从北京回来后,想去探望二哥,警察说案件正在审理阶段不让探视,二嫂往二哥看守所的卡里打了一千块钱,回家待了几天就又回了北京。
二哥被判了六年,二嫂以为二哥会死在监狱,可没想到,二哥在监狱待了一年多就被放了回来,二哥的矽肺病严重了,监狱给办了保外就医。
二哥回来后,可能是因为戒毒的原因,看起来比进去前胖了许多,但脸色成了黑紫色,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一会儿。小勇去他家看望他,兄弟俩一人手边放一个氧气袋,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就分开了。
9、屋子里不知何时钻进一只蛐蛐,在门后的角落里不紧不慢吱吱地叫着,清脆的鸣叫盖过了石英钟走动的咔咔声。妻子给小勇把尿湿的裤子换了下来,去院子里洗了洗,回屋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月色把屋内照的如同白昼,墙上的石英钟、墙角的坐便椅,结婚时找木匠打的贴墙而立的大立柜在月光下轮廓清晰。小勇背靠三床被子,慢慢打量着屋内的一切物品。妻子在他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小勇把目光落在妻子身上,他好像从结婚后就没有仔细的看过妻子。他和妻子也是媒人王巧嘴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他没相中,妻子长得不好看,矮胖身材,皮肤黝黑,圆脸,塌鼻子,大嘴巴,唯一能看得就是那双眼睛,圆溜溜的看着挺机灵。小勇把这个想法跟王巧嘴说了说,王巧嘴撇着嘴说道,你还嫌人家丑,你也不看看你家什么条件,现在村里多少家庭条件比你好的后生娶不上媳妇?你家的条件能娶个不憨不傻四肢健全能生孩子能下地干活的就不错了,你还挑起来了,再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你娶个七仙女回来,你能降的住人家吗?
婚后,妻子给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了一个好字,小勇觉着自己这辈子的任务完成了,以后只要好好干活儿将一双儿女抚养成人就行了,但没想到得了这个病。随着病情的严重,他变得越来越依赖妻子,妻子在他眼里变成了母亲。
10、呼吸——呼吸——,正常人容易到几乎感觉不到的事情在小勇这里变得无比艰难,有时他真想那把刀把自己的胸剖开,把自己的肺戳个窟窿,让空气能畅通无阻的灌进去。一次他从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说一个尘肺病人开胸验肺,他想这个人在胸部被手术刀切开的时候一定很舒服。
憋死了,憋死了,如果能给自己换一个肺该有多好啊!妻子在医院的时候曾经问过医生,换一个肺多少钱?医生说,保守估计要50万,这个只是手术费,不包括后续的一系列恢复费用,再说,换肺也不是有钱就能换的,要等匹配的肺源,即使等到匹配的也不能保障百分之百手术成功,即使手术成功,后续排异反应的大小也不一样,排异反应严重的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妻子把医生的话跟小勇说了说,小勇说,不用了,我这条命不值那么多钱。
妻子又去找二嫂商量,那时小勇的二哥还没死,弟兄俩住在一个医院。
二嫂问,你家有五十万吗?妻子说,没有,咱村谁家一下能拿出五十万呀?全凭借吧,以后慢慢还。二嫂说,万一手术不成功呢?再说五十万只是手术费用,以后恢复的钱你准备从哪儿弄?人常说,救急不救穷,你总不能一直问人借吧?
妻子开始哭,二嫂说,别哭了,哭也没用,这就是命,认命就行了,再说得这种病的又不是只有他们弟兄,全镇那么多人得了这个病,你听说有谁换肺的?还不都是,说到这里二嫂犹豫了一下,叹一口气,接着说道,都是等死罢了!
那矿上呢,矿上不给出钱吗?妻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
你以为他们治病、住院的钱是矿上出的吗?那是国家出的,矿上只管每个月给你发两千块钱生活费。
那换肺国家不管吗?我忘记问医生了,我去问问医生,妻子说着就要找医生。
二嫂说,不用了,早有人问过了,国家不管,贵点的药国家都不管报销,还给你换肺?你想的美。
11、矽肺病人怕冷,所以家里有矽肺病人的都会多买点煤。买煤一般都在夏天,夏天煤便宜,如果到天冷再买,会比夏天贵一两百块钱。
早上二嫂就跑来问小勇妻子要不要煤,如果要的话,两家分一车。妻子说要。二嫂说,要就赶快把放煤的地方腾出来,拉煤车一会儿就来了,说完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妻子进屋换干活儿穿的旧衣服。小勇问妻子是哪儿的煤?妻子说,不知道,管他是哪儿的,好烧就行。小勇说,你去找找咱爹,让他帮忙往院子里倒倒。妻子撇了一下嘴,说,你不用管了,我跟二嫂两个人就行。
妻子出去后不久,小勇就听到放杂物的西房想起叮呤咣啷的声音。女儿从院外跑进来,问,妈,你干啥呢?
妻子说,快出去,快出去,脏死了。
女儿跑进屋,走到小勇身边,怯怯地说,爸爸,能不能给我一块钱。
小勇问,要钱干嘛?
女儿说,我没铅笔了,我想去买支铅笔。
小勇从枕头下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五块钱递给女儿,叮嘱道,别乱花,别买糖,糖吃多了咳嗽……。
女儿不等小勇说完就跑出去了,院子里想起女儿噔噔蹬蹬的脚步声。
小勇从窗户看着女儿跑出院子,目光却没有收回来,而是开始仔细打量起院子里的一草一木。这座院子是小勇结婚两年后盖的,当时钱不够,只盖了北房,没有院墙,弄了一圈篱笆。后来攒一点钱就用来盖房子,陆陆续续,盖了西房、东房,最后盖了南房和门楼。
门楼完工那天,等到晚上工人散尽,小勇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自己像燕子筑巢般一点一点盖起来的房子,干喝了一瓶白酒。第二年,小勇就查出患了矽肺病。
阳光从东南方越过屋顶照在西房靠北一侧的红砖墙上,暗沉的红砖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显现出一种温暖的、让人莫名感动的暖色。在这种暖色的一侧是没被阳光照到的阴影,阴影中的墙根处,几株认不出名字的野草又顽强的生长了出来。上个星期,妻子刚将院子里的野草拔干净,一场雨过后,院子里的野草又露出了头。
太阳慢慢升高,光线如钟表上的指针般指向北房,阳光从窗户洒进屋内,慢慢将小勇笼罩。
院子外面响起农用拖拉机响亮的啪啪声,妻子从西房出来,疾步走向院外,指挥拖拉机倒车,接着便是哗啦一声。妻子跑进屋,打开大衣柜,从大衣柜的小抽屉里拿钱。
你尿不尿?一会儿忙起来可顾不上你,妻子背对着小勇边数钱边问道。
小勇没吭声,妻子回头看了看,小勇闭着眼睛张着嘴,枕在被子上的脑袋微微歪向一侧。
小勇——,妻子的声音中带着惊恐,扔下手中的钱跑向丈夫,小勇——,妻子抓着丈夫的肩膀轻轻晃了晃,丈夫的身体向一侧滑去。
天空中想起雷声,闷闷的,像矿井里的放炮声,刚才还是艳阳高照的天空,现在乌云密布,黑的像锅底。妻子急忙起身跑出屋外,跑出大门,跑向平时聚集人最多的观音庙外。大雨倾盆而下,观音庙前一个人都没有,妻子站在雨地里不知所措,任凭雨水浇在身上。
一个拿着铁锹的身影冒雨跑到妻子身边,妻子看看眼前的人,是二蛋,妻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蛋拉着妻子跑回家,拉煤的农用车还在门口等着要钱,刚倒在门口的煤被雨水冲向低处的街道,形成一条黑色的河流。二蛋跟驾驶室里的车主说了几句话,农用车打着火,冒着大雨啪啪啪地开走了。
妻子和二蛋走进屋,女儿坐在外屋看电视,妻子让女儿把电视关了,女儿说,我再看一会儿。妻子说,别看了,你爸死了。
12、由于知道病看不好,所以墓穴在春天早已挖好。下铺青砖,四壁由从五十里外拉来的青石砌成。小勇爹说,败家东西,人都死了坟地弄这么好顶蛋用——他说这话的时候,可能没意识到当年因为自己的坟地非要用青石和弟兄三个吵架的事。
寿衣也早已准备好,半年前妻子背着小勇专门去县城给小勇置办了一套寿衣。白色的内衣裤,白色的衬衣、袜子,黑色的皮鞋,藏青色的西服。老板问妻子要不要领带,妻子想了想说,不要了,勒得慌,出不动气。
屋里黑的像晚上,以至于二蛋刚进屋的时候根本没发现床上的小勇,一道闪电瞬间将世界照亮,在这一瞬间的光亮里,二蛋看见了小勇两颊凹陷,颧骨高耸、张着嘴仿佛在用力呼吸的脸,这张青灰色的、泛着死亡气息的脸把二蛋吓的腿肚子转筋,幸好这时小勇妻子把灯打开了。
二蛋走到小勇身边,哆嗦着把小勇慢慢扶起。妻子把一脸茫然的女儿叫进来,让女儿跪在床前,然后开始给小勇脱衣服。厚厚的绒衣脱下来,露出皮包骨头的身体。由于长期不能正常呼吸,小勇胸部正中塌了进去,形成一个能存半碗水的深洼。看见这个深洼,妻子眼泪又掉下来。眼泪落在丈夫身上,丈夫好像微微睁了睁眼。二蛋说,别哭了,眼泪掉在他身上,不吉利。妻子没说话,仍旧哭着给丈夫脱衣服,边哭边脱,边脱边说,小勇,下辈子就是穷死也别打钻了。
衣服脱完了,开始穿衣服。先穿内裤,再穿背心,衬衣、秋裤、袜子、裤子、上衣,最后把鞋子穿上。衣服是照着小勇以前的衣服号买的,现在穿在小勇枯瘦的身体上显得十分肥大。二蛋将小勇身后的被子挪开,将穿好衣服的小勇平躺在床上。床头的上方挂着小勇和妻子的大幅结婚照。照片中小勇稚气未脱,光洁白净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太阳从逐渐散去的乌云缝隙里射下万道金光,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但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写作背景:我和主人公小勇(化名)是一个村子的,而且还是邻居。小勇比我大六七岁,在他没得病的时候,我经常和他在一块喝酒,好多事情都是那时候他告诉我的。他得病以后,我去了县城工作,星期天回家常常碰到他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亲眼目睹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和他聊天时我也不太好意思和他聊病情,怕他难过,文中对他和妻子之间很多的私密、细节方面的描写是他妻子到我家和我母亲聊天时告诉我母亲的,我母亲又转述给我。
我的表述可能偏文学化一点,但故事绝对是真实的。
二、文章主旨:记录身边发生的事,引发人们对矽肺病人的关注,探讨悲剧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三、文章逻辑:1、小勇初中毕业后到矿上当钻工,这是当年大部分农村孩子的选择,是造成后面悲剧的直接原因。
小勇跟着二哥下井一章的描写,主要是为了表现钻工挣钱的艰辛,也是让读者了解一下患矽肺病的原因。
小勇和二蛋的婚姻描写,一方面是为小勇妻子和二蛋的暧昧关系做个铺垫,另一方面通过两人的婚姻描写让大家看到农村人精神生活的单调。挣钱只是为了娶媳妇,娶媳妇是为了生孩子,孩子大了,接着挣钱娶媳妇,这成了他们走不出去的一个困境,这种困境我感觉是导致悲剧的一种深层次原因。
小勇妻子和二蛋的暧昧关系,还有小勇父亲对小勇的冷漠,这些是想展现村里人见惯了矽肺病人的痛苦和死亡,已经变得有点麻木了。
二嫂和小勇妻子关于换肺的对话,是想表现矽肺病人面临的绝境。
矽肺病给小勇造成的最直观的痛苦描写,还有濒死的幻觉描写,都是为了展现矽肺病给人造成的生不如死的痛苦。
这篇文章是本人原创,从未在任何地方发表过,包括其中的故事情节、段落从未用在本人的其他文章中,本人保证绝无抄袭其他文章或新闻的情节和段落。
故事的其他背景及写这个故事的原因
我们村几乎百分之八九十的男性劳动力都在铁矿厂上班,铁矿厂从八十年代建厂至今有将近四十年的时间了,在这四十年间,除了有许多人得了矽肺病外,还有许多因为安全事故丧生或残废的人。几十年的野蛮开采还极大的破坏了我们村的自然生态,我小时候门口还有清澈的小溪流过,后来就变成了黑色的尾矿水,再后来彻底没水了。我们村后的大山也因为采矿开始坍塌,村子在两三年前整体搬迁(小勇是死在搬迁以前的旧村子),现在整个旧村因为政府号召复垦被夷为平地。
我写这篇文章其实就是想纪念一下小勇,如实记录下矽肺病人遭受的痛苦,通过这些人、这些事尽可能的折射出一些问题。
随文附了几张照片,一张是矿井口的照片(因为改造,现在的井口和文中描述的已经不太一样了),矿区不允许拍摄,为了拍摄这张照片我和矿区工作人员还发生了冲突,好不容易保存下这一张;一张是现在村里一个病情比较严重的矽肺病人,照片拍摄时距离他比较远,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向一个正在承受痛苦的人提出拍摄照片的要求;还有一张是正在拆毁的旧村。如果我的这篇文章有幸发表,请不要刊登这些照片,谢谢。
另外文中红色文字部分为修改和新增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