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假我从市里开车回老家,在街上碰到红莲。我停下车想同她说话,红莲只说了句:“回来了”,便匆匆离开,留下一个异常的消瘦的背影。
到家同母亲说起红莲的表现,母亲叹口气说道:“作孽啊!作孽啊!”
一
我家和红莲家是前后院,红莲比我大几岁,但她上学晚,我俩成了小学同学。整个小学期间,红莲都像姐姐样照顾我,会帮我背书包;有人欺负我,她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护着我。我在心里也把红莲当成姐姐。小学毕业后,我去乡里读初书,红莲因为家里太穷辍学。
红莲家穷。她爹,老实窝囊,嘴像棉裤腰。她娘有些傻,衣服破烂不净,可能常年不洗澡,不用走近就有一股呛鼻子的气味,又常年踩一双露脚趾的布鞋,久而久之,大伙都喊她“破鞋”---当然无关风化。红莲还有一个妹妹,比她娘好像还傻一些。这样的家庭在乡下绝对不被看好——不被别人欺负就已经不错了。
我去乡里读初中,每天早晨从村西马路上走,经常看到被一大筐青草压得一步一挪的红莲。我知道她家里开始养了几只羊。有时我会跳下自行车同她聊几句,多数是在自行车上远远地喊一句:“红莲姐,我上学去了”。
冬天农闲时候,红莲晚上爱来找母亲学针线活。炕烧得很热,我在炕中央支个小方桌学习、写作业,母亲和红莲坐在炕头做针线活儿。可能是怕打扰我学习,红莲很少说话,有什么事问母亲也是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母亲倒是不在乎,自顾大声说,红莲总是满脸歉意的看着我。我写累了也会停下来和她俩聊会天,她最喜欢听我讲学校的事,有时也会翻一翻我的书说:“哎呀,都看不懂唉,像小蝌蚪”引得三个人哈哈大笑。
红莲不像她的爹娘,干净利落,母亲常夸她:“比她那个棉裤腰的爹强多了,这孩子心里亮堂。”
二
再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开始住校,回家的次数少了。有时回家也不一定能见到红莲,听母亲讲红莲要开始找婆家了。
红莲曾同母亲说过,庄户人家过日子一定要有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红莲爹娘放出话来,要招一个上门女婿。
很快就有人介绍山区里一家陈姓小伙子愿意上门入赘。不过介绍人说:“小伙子有个条件,就是要带着自己的哥哥一起过来,将来要给哥哥养老送终的。”原来小伙子打小没了父母,是哥哥一手把他拉扯大,等弟弟长大了,当哥哥也耽误了娶媳妇。弟弟不忍心让哥哥一个人孤老终身,所以提了这么一个条件。
红莲爽快地答应了。红莲这些年吃够了家里没有顶门立户男人的苦,多个男人多个劳动力,不吃亏。我读高三那年冬天红莲和陈家老二成了亲,陈家老二个子挺高,能干。红莲满心喜悦,成天“陈老二、陈老二”挂在嘴边。
陈家老大很苍老,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红莲两口子带着大哥卯足了劲过日子,田里的农活一点也不惜力。以前农村收麦过秋最累人,这两季能把人累得脱层皮。后来人们都想开了,每到夏秋两季,都雇联合收割机,没几天粮食收完了,人也不像以前累死累活。红莲两口子不舍得花雇联合收割机每亩50元的费用,这些年农活硬是靠三个人肩扛手提干。
高三毕业那年我在家等高考通知,看见红莲干活不要命的劲头,完全拿自己当个男人使。我劝她悠着点,别累坏了身子,红莲摇摇头:“哪那么娇气。”凭着这股子劲,红莲家的日子好起来了。红莲和小陈又借点钱买了辆拖拉机交给大哥外出拉活,大伯哥每天开着拖拉机“突突突”早出晚归。
妹妹也长大了,红莲四处托人给妹妹说亲。终于有户人家同意肯娶妹妹,红莲一打听,这户人家的儿子也不“灵透”,但人家娘说了,家里还有几个哥哥,等将来结了婚,兄弟几个肯定会帮衬这个弟弟,决不会让弟弟日子过不下去。
我在外省上大学的第二年,红莲作主把妹嫁过去。过了几年妹妹生个女儿,由婆婆带着。
这些年心口上总好像压了一块石头,叫人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红莲感到从未有过的舒畅。寒假我回家看到胖了好多的红莲,她还是爱和母亲一起做针线活,不过现在说话不用压低了声音,变得和母亲一样大说大笑。
母亲告诉我,红莲现在变化很大,爱说爱笑,也愿意往人群里凑了。我替红莲高兴,尽管我们已经很少有机会聊天了。仅有的几次红莲总是打趣我,说什么时候领个妹夫让我瞧瞧。
三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这时我已经在市里工作结婚安家。有了孩子后回去的很少,有些事是听母亲给我讲的。先是红莲妹妹的婆婆突然得了一场急病,死了。公公早几年就没了。留下两个半傻,虽说田里的活有几兄弟帮衬,但是屋里的吃穿抹净却整不利索,日子过得掉袜拾鞋。一个白净的丫头没几天眼见着脸瘪下去,身上一股子馊味。
红莲实在看不下去,一咬牙将丫头领回家,和自己儿子一起做伴,也不过是多副碗筷。两个孩子每天一起结伴上学、放学,红莲不太操心。
过了几年,红莲儿子上中学后,开始在乡中学住宿,只舍下小丫头一个人在村小学读书。这时丫头开始变得沉默,有几次对红莲说想回自己家,红莲说:“回去?谁给你做饭?你吃啥?整天饿着?”
小丫头变得很黏红莲,放学后只要看见红莲,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红莲对她说:“丫头,不写作业跟在我身后接屁吃啊?” 小丫头扁扁嘴,红莲拍她一巴掌:“去,写作业去!”小丫头慢吞吐吞吐地进屋。红莲心想这丫头最近有点怪,难不成在学校受人欺负了?改天好好问问她。
红莲太忙了,转身就把这事忘在脑后。
一个周末,小丫头同红莲说要回家去看看爹妈。到了星期一该上学了,小丫头也没回来,红莲奇怪,想着天黑后去趟妹妹家。
还没等到中午,村里响起“呜 呀 呜 呀 ”刺耳的警笛声,两辆警车刷停在红莲门前。从车上先跳下几个男人,接着是五六个警察,一群人呼啦啦涌进院子。
领头的几个男人一进院嘴里骂到:“姓陈的王八蛋滚出来!王八蛋!老子打死你!”,从厢房里闻声赶出来的红莲一见这阵势吃了一惊:“他大哥,这是咋了?老二不在家,有啥事?”原来这几个男人是妹夫的哥哥们。几个男人一把推开红莲:“啥事?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你家男人干的好事!”
随后而入的几个警察扒拉开这几个人,其中一个问红莲:“陈老大、陈老二是你什么人?”
红莲腿开始有点软:“老二是俺家男人,老大是俺大伯哥,咋得了?”
“人呢?”
“老二在田里呢,大哥还没回来”
“走”
去田里的路上,任凭红莲怎么问,一群人都不答话。田里的陈老二看见停在地头的警车,扔下锄头撒腿就跑。没跑出多远就被哥几个摁住了,一通猛揍。几个警察大声喊:“住手,别打了,不要打了”。
一个警察问:“你是陈老二?”
陈老二点点头,警察接着说:“陈老二你涉嫌强奸未成年少女,跟我们走一趟”。
红莲脑子“嗡”一声:“啥?你们说啥?啥强奸?不可能,你们肯定弄错了!”
红莲看向摁着陈老二的一圈人,低下身子盯住陈老二:“老二,你说,是他们弄错了!”
陈老二低着头一言不发。
“弄错了?放屁! 小丫头就是被这俩畜生给祸害了!”一个大哥大声怒斥,狠狠地踢了陈老二几脚。
小丫头?!
红莲泥似地瘫软在地。
几个警察留下来,天黑后大门前“突、突、突”的响声还没停,陈老大在拖拉机上就被擒住了。
四
案情很简单,陈家俩兄弟一进去就交待了。先是陈老大起了歹心,盯上了小丫头,趁家里没人时强奸了小丫头。后来陈老二发现了,不但没阻止竟然也······
只知道下力气干活一心要奔好日子的红莲压根就被蒙在鼓里。小丫头回去后给自己半傻的爹娘说不清楚,就告诉了自己的大妈。几个大伯和大妈一下子就炸锅了,当天带着小丫头就报了警。可怜的小丫头已经怀孕六个月了。
红莲知道妹妹妹夫说了不算,她天天去找丫头的几个大伯,只求能放过陈家兄弟俩。几个大伯根本不见面,红莲就跪在大门外,一跪就是一天。几个大伯说了:“我们家兄弟是不精神,可我们不傻,欺负我们家没人吗?不把这两个畜生弄死不完”。
判决书很快下来了:陈家俩兄弟分别判刑十二年。
红莲爹因为这件事,急火攻心,偏瘫在床,她娘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红莲瘦得吓人。
小丫头因为年龄小且月份大不能引产,只能把孩子生下来。几个大伯做主,生产当天在医院里就把孩子交给医生处理。
可怜的红莲天天一个人进进出出,沉默寡言。
听母亲讲完,我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