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恨过,来过,走了。千万个普通人寻常的一生。外国人如此,中国人如此,阎惜亦是如此。
(一)
宣和元年,汴河大水,半个东京都浸泡在无情的洪水里。远处的天州桥仅仅露出两边的护栏,沿河的酒楼都紧闭着门板,二楼窗户时而钻出个脑袋,斜撇了一眼楼下的大水,又缩了回去,半天再没有动静。青楼女子早都已经转到了金大官人五条大画舫上,顺着水流飘到了山东清河县附近才下锚停住。五大船的美人每天都要吃喝,清河的米价一下就涨了七十个大钱,船上的物价更高,阎公的钱囊很快就羞涩见底。老婆孩子都在船上,每天交给金大官人船费都要一贯钱,阎公盘算着,这样下去,手里的银两只能支撑五天了,沿河都是逃难的人群,衣衫褴褛的没有几个富人,歌姬们自然就没有了收入。阎公知道坐吃山空的危险,就寻思和老婆带着女儿上岸去找清河首富张大户。
张大户经营着清河最大的酒坊,每年都要亲自押送整船的透瓶香给汴梁各大酒楼,卖了酒收到钱就不免在青楼流连几天,和阎公素有交情。张大户第一次看见阎惜就垂涎三尺,当即掏出十两黄金给阎公,愿意赎买阎惜回山东。阎公当初不愿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好色的糟老头,没有答应。可眼下却没有办法,只有送羊入狗口,便宜那老汉了。
阎公父女三人到了清河县城才发现城里荒芜一片,寻不见张大户一家。原来黄河涨水,这里的民众也四处逃荒,那张大户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如今城里只剩下一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阎公叫苦不迭,也无计可施,只有随着逃难的民众向东逃去。沿路颠沛流离,随着钱囊的银两越来越少,阎公的焦虑就越来越重了。前面遥遥可以望见郓城县郭,阎公顿感轻松了许多,毕竟城里有酒馆就可以卖唱,只要唱出名声就不愁有钱的狂蜂浪蝶们前来讨价还价了。阎公进城打听才知道在郓城的酒馆卖唱需要先到歌姬行业公会登记,当阎公听到郓城歌姬公会会长白玉乔三个字,顿时眼前一黑,旅途的焦虑和折磨一起涌上来,转眼就不省人事。
原来白玉乔是东京汴梁歌姬圈的名人,绰号千里独狼的便是,平日里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营生。偏偏他女儿白秀英长得貌美如花,唱曲又是穿云裂石,绕梁不绝。旁人看在白秀英的脸面上,不与白玉乔计较。阎公当初在樊楼曾和白玉乔一起卖唱,白玉乔经常偷酒馆帐房的银两却赖在阎公头上,气的阎公七窍生烟。阎惜的师姐金翠莲很有心计,请她爷爷金古乃派人暗中留意,有一次抓了个正着,现场从白玉乔身上搜出帐房失窃的银两,将白玉乔痛打了一顿并赶出汴梁,从此白秀英也销声匿迹,没想到这白玉乔竟然在郓城混得风生水起,当上了公会会长。眼见得这郓城是无法容身了,阎公急火攻心,当日就死在了客栈。 阎婆和阎惜这下没了依靠,身上又无银两,被客栈伙计赶了出来,无计可施之际,娘俩只能在大街上对着阎公的尸首痛哭。这时一个婆子走了上前,绕着阎惜看了一圈,拉着阎婆说:“大妹子,人死不能复生,赶紧想办法早点把老头子发葬了才是。”
阎婆哽咽到:“我们身无分文,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如何发葬这苦命的老头子?”
那婆子也陪着掉了几滴泪说:“这姑娘长的水灵,让我寻了个好人家买去,也可以换来些银两。”
阎婆愈加伤心,说到:“姐姐有所不知,我们姑娘在东京也是叫得上号的头牌,行院里无数公子哥儿,纨绔子弟都央求那死去的老头子,老头就是不许,原本想把这女儿嫁给那状元探花,没料到一场大水,就要卖在这异乡,我的儿命苦啊……”
那婆子扶着阎婆,轻声说:“佛家讲求缘分,前日里衙门的押司还央求我留意最近从东京逃难来的好女子,想要讨个正房,我看这番姻缘就着落在你女儿身上。”
阎婆听说是衙门押司,便有了几分心动,止住了哭泣说:“姐姐如何称呼?那押司多大岁数?长相可有不妥?缘何家中还无正房?”
那婆子回答到:“奴家亡夫姓王,邻居们都叫我王婆。那押司却是这里大大有名的人物,唤作呼保义,及时雨的宋江就是。宋押司 年方三旬出头 ,面相是仪表堂堂,出手阔绰,原本娶过一房娘子,前年不幸落水身亡,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你孩儿嫁过去便是大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阎婆听了更加动心,道:“王姐姐,当真是娶去做个正房?”
那阎惜插嘴道:“王干娘,天底下到处洪水泛滥,再及时的雨也是祸根,再说我是乐坊里的出身,如何能做得正房?”
阎婆听了不快,狠狠瞪了阎惜一眼,对着王婆说:“我们落到如此天地,本也没什么奢求,只有卖身葬了老头子,每日有两餐饱饭就该知足,但求姐姐美言,让我这孩子有个好的着落,来生自当结草衔环,报得姐姐大恩。”说着,又落下泪来。
王婆拉了阎婆的手,和声说到:“妹妹放下心去,别的人我不敢包票,这宋押司确是好男儿,姑娘嫁了过去,担保是过上好日子,到时还要央求妹妹在女婿面前给老身说些好话才是。”
王婆说罢,别了阎家母女,一路寻宋押司而去。
(二)
郓城最好的酒楼是风临阁,临街两层的木质结构,乍看过去浑似汴梁的欣乐楼。街对面围着一个大院,专门给来往的食客停轿歇马,院口临街立着一排木杆,挂着各色的彩旗,当中一根木柱上竖着三块精致的梨木招牌,上面拓出“风临阁”三个瘦金体大字,据传是当朝太师蔡京当年临端王帖时所书。每晚便有当地达官贵人在这里宴请三朋四友,宋江自然是这里常客,王婆便一路朝风临阁走来。
转过街角,借着月色便看见宋押司的马正栓在风临阁的院子当口的草糟里。那是一匹白色的照夜狮子,马耳边缀着金制的辔铃,被对街酒楼的灯笼映照着闪闪发亮,王婆踱进酒楼,却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宋江,正想找个酒保打听,却一眼瞅见宋江从茅房转将出来。
王婆连忙迎上前去,打了个躬道:“恭喜保义,贺喜保义,月老今日来缚保义了。”
宋江先吃了一惊,瞧是王婆,便拉她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满脸堆笑着说:“干娘何处来?我又如何有喜事?”接着回过脸对酒保道:“小二,且倒杯酸梅子来给王干娘解渴。”
王婆端着茶,眉飞色舞道:“保义前日里提起寻一个东京的女子,如今老身正遇上一个美人儿,特来说给保义。”
宋江听她说的畅快,也面有喜色到:“干娘真个费心,小生日后必有重谢。不知那女子姓氏名谁?哪家碧玉?小二,快拿些果子来给王干娘解乏。”
王婆连声称谢,吃了果子接着说:“那姑娘姓阎,年方二九,避水难来到此间投亲不着,可怜又死了父亲,无钱安葬,长得羞花闭月,比传说中的貂蝉还要好看,保义帮着把她父亲葬了便可,无需再下聘金。”
宋江到:“遇难之人,原本送副棺材也是我份内之事,难得干娘牵挂,这女子若是年轻貌美,嫁给我也算是唐突了佳人,定要明媒正娶才好,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听宋江说得诚恳,王婆愈加高兴,连忙道:“还有一个妈妈,极能干的人,一年半载添了小公子,这婆子定是个好帮手。”
宋江摸出一两银子递了过来,说到:“如此甚好,干娘受累,去那陈三郎家寻一副上等木料棺材,就说记我账上。”收了银子,王婆激动不已,说到:“保义仗义疏财,家喻户晓,今个是阎家的福分,遇上保义这等英雄。那阎婆还说看不上行院的公子,要寻个状元做女婿,天底下哪里的状元比得了保义?”
宋江一怔,低声问:“什么行院?”
王婆见宋江吃了一惊,自知失嘴,连忙解释道:“那阎家祖传的唱曲世家,阎老头就是东京有名的乐坊教习,阎惜自小就是头牌,却只卖艺不卖身的,真正的黄花闺女,保义休要误会。”
宋江微微不快,说道:“干娘险些误我,想我宋江在江湖上也是有名号的人物,如何能娶个乐坊女子?明日你去陈三郎家,让他把前日给老王头预订的棺材先让给阎公,这个女子我也不娶,权当行善就好。”
王婆生怕宋江把银子也收了回去,连声说:“保义休要误会,明日且随老身去看看那小女子,保证你不会后悔就是。”
宋江懒懒答道:“多谢。楼上还有东溪晁保正等我喝酒,干娘自去账上支取十两银子预备办理丧事,明日再做道理。”
说完,撇下王婆,径自上楼去了。
(三)
陈三郎棺材铺里送来的薄皮棺材安置在西门外的一个挖好的深坑边。阎惜披着黄白色的麻布跪在棺材头,眼里噙满了泪水。俗语云:要想俏,一身孝。这柔弱的女子楚楚可怜地跪在坟茔,香烟袅袅,纸灰纷飞,纤细的身材被悲伤压抑着似乎要断了开来。
王婆自然是不会放过把最俏的阎惜展示给宋江的机会。一大早就在县前候着宋江。县衙门口每天都簇着一群等待办事的人,婆子乖巧,在人群中宣讲宋江如何豪爽仗义,无偿赠银赠棺给那异乡异客,婆子口才本是极佳,又添油加醋编排了宋江的好处,人群中不断传来称赞声。昨夜宋江喝醉了酒,日上三竿才梳洗完毕,信马由缰的骑马去县衙,却被王婆瞅见,急冲冲过来给宋江施礼说:“宋保义这边请了,昨夜那阎公今日在城西落葬,他家婆子和姑娘感恩大人,定要当面跪谢了大人才肯放棺木入土,请保义无论如何也要赶往城西一趟,让亡者无碍,存者安心。”
人群一看主角来了,称颂之声更响,一致表示请宋江先去处理阎家丧事,自己愿意在这里等宋江回来后再处理各自的倒霉事宜。宋江本没有想去参加阎公的葬礼,这下听着众人的赞誉,倒无法推托,只得打马急奔西门而去。
出了西门,远远就看见几个帮工的伙夫站在那里色迷迷地偷瞧着跪在地上的阎惜。随着马声临近,阎惜感到这骑马之人就是母亲和王婆安排给自己的未来夫婿,偷偷瞥了一眼马上的宋江,只见他穿着一身玄色官衣,虽然并不俊俏,却目光如炯,透着英武干练。想起自己余生可能就要靠这个男人供养,而悉心呵护了自己十八年的那个男人如今躺在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悲从中来,不禁放声痛哭,竟晕倒在坟前。
宋江跳下马来,先伏在地上给阎公灵柩磕了三个头,掏出五两银子递给迎上来拜谢的阎婆,然后示意让阎婆去照顾晕过去的阎惜,朗声说道:“老夫人不要难过,今后你们娘俩的供养就责在宋江身上,今日公务在身,不便久留,日后再来探望。那几个伙夫仔细着差事,出了错当心各自的脑袋。”众人见宋江说话,连连称是,便不敢再去偷窥阎惜。
宋江打马回城,刚进西门就看见王婆急冲冲往城外赶,就跳下马来,叫住了王婆:“王干娘哪里去,且来这边说话。”
王婆一见宋江,满脸都挤出笑容。躬身到:“保义辛苦了,这天大的善事整个山东也只有保义当得起。不知那姑娘可中意?”
宋江微微笑道:“匡正扶弱是我等本分,干娘休要再提,那母女再无依靠,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败落,自当一并奉养。这隔壁巷内有我一处楼房,一直没有居住,烦请干娘去整理出来,布置家具不用省钱,西门老宋杂货店是我远房的本家亲戚,缺什么就去那里要来就是。”
王婆心中一凉,陪着小心道:“莫非保义只是要养着这母女?亦或做个外室?”
宋江又摸出一两银子,给了王婆道:“干娘受累,宋江公务繁忙,来日再说。”
王婆看着宋江远去的背影,恨恨地吐了口唾沫。
(四)
阎公下葬后一个礼拜,王婆就搬到城西阎婆家楼下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居住。阎婆对这个帮了自己大忙的恩人很是感激,爽快地答应了王婆免费居住的要求,并许诺日后宋押司娶了自己的女儿再奉送王婆十两银子谢媒。王婆不敢搭腔 ,只是冷眼观察着阎婆每日的用度花销。眼见得阎婆手里的银子已经耗尽,宋押司却不见踪影,阎婆心里发慌,几次催促王婆去寻押司来商量婚姻大事,总被王婆借故推脱。阎婆没钱了,王婆却拿钱来补贴家用开销,又过了六七天,阎婆实在熬不住,又来央求王婆,能否寻到宋押司前来。
王婆在堂屋里坐定,正色对阎婆说:“妹妹休要误会,宋押司不是怠慢你母女,最近确实公务繁杂,听说县里出了通天的大案子,连大老爷都在州里听差,押司自然要通宵达旦陪在那里。”王婆顿了顿,接着说:“本来押司是要娶你家婆惜过门,可恨押司的老子宋太公不知哪里听说了你家阎公是乐坊中人,写了状子到官府告押司忤逆,扬言说押司若娶了阎惜,就要脱离父子关系,现在这事情县里传的沸沸扬扬,都说宋押司是个大孝子,断不会为了姑娘怄那太公。”
阎婆听到这里,不禁怒道:“哪里有这些个闲吃狗蓖的蛆虫,没来由造谣于我。这五短的黑汉不娶也就罢了,我正想为我家姑娘找个白净的俊俏后生,以后死了见着阎公也免受他责备。”
王婆看见阎婆动气却不劝说,冷笑一声说:“哪里去寻白净的俊俏后生?你母女住在宋家的宅子,吃着押司的米面,这县里哪个人家还敢娶你家姑娘?”
阎婆吃了一憋,脸色通红,忽想起阎公下葬当天那些惧怕押司的伙夫,就不敢反驳,怯生生说:“这下如何是好,求姐姐给拿个主意。我那姑娘还没开苞,性子又是火烈,难不成给押司当小?”
王婆又冷笑一声:“当小也要宋太公愿意迎娶才行,我倒是盼着姑娘先过门去当小,生个一男半女的,哄得太公高兴,也就母凭子贵了。可惜姑娘没有那么好的命。”
听到这里,阎婆如同冰窖里被淋了一桶雪水,颓然跌坐在长凳上,哽咽道:“姐姐救我们孤儿寡母,王干娘给孩子拿个主意。”
王婆看她软了下来,心下也是一阵酸楚,柔声说:“妹妹切莫伤心,我看只有先给押司当个外室,不要迎娶,等一年半载,有了儿女,多到宋太公面前献个殷勤,磨到太公百年之后,兴许还有入门的机会。”
阎婆听到此处不禁痛哭流涕,伤心了好一阵,才慢慢静了下来,觉得王婆所言不虚,颤声道:“可惜屈杀了姑娘,全凭干娘做主就是。”说完又是放声大哭。
王婆劝了一阵,出门来寻那黑三郎。
(五)
最近宋江的确摊上了大事,他的好朋友东溪的晁保正截取了当朝蔡太师的生辰纲。前些日子两人在风临阁喝酒时晁盖并没有透漏半点风声,但觥筹交错之际,宋江还是感觉到晁盖欲言又止。可他心里在琢磨王婆说的那个小娘们,并没有花费精力去套晁盖的话。结果就空喝了一宿酒,醉醺醺的话题都放在女人身上。后来他听说生辰纲被劫,立刻就知道这一定就是晁盖那日里想谈又不敢谈论的事。
于是宋江就开始留心州府的动静,果然,那日济州府尹派市警察队长何涛下来郓城县办案当晚,宋江半夜便得到了消息。大清早宋江一改往日办事作风,先在县衙前截住何涛,请他到茶馆吃过早茶就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宋江心里叫苦不迭,心说晁保正这个混球,放着好好的员外郎不做,每年几十万两的银子不好好赚,为了区区一百万贯生辰纲就犯下这逆天大罪。这一定是受了穷汉的攒唆和蒙混,当日要是酒桌前与我商量,定能劝阻他洗手不干。但此刻说什么也没有用,只能赶紧帮晁盖逃跑。因为宋江知道,一旦晁盖被抓,那些郓城里见不得光的勾当都会被省城刑部查得水落石出,那时,不要说宋江,就是这郓城上上下下几百号公差都要受到牵连,轻则下狱,重则砍头。
于是宋江一边派人稳住何涛,一边偷空骑着他的照夜狮子飞奔到东溪晁盖的庄园报信。宋江进了庄园一看见吴用、公孙胜、刘唐等人,立刻就明白就是这几个穷鬼进宅,招惹了天大一场祸事。他也懒得搭理这几个人,直接叫晁盖火速离开,然后就打马回城。接着就安排县警察大队跟着何涛去东溪捉人。平日里县警察大队的朱队长,雷队长跟晁保正都有银钱交易,宋江非常放心他们带着队伍一同前往。果不其然,何涛无功而返。宋江更是殷勤招待,无微不至的关心何涛的生活起居,让何涛感动不已,对他没有任何疑心。何涛却怀疑警察队长雷横走漏了风声,平日里雷队长吃喝嫖赌,也是挥金如土的角色,偏偏对手下弟兄抠门的很,手下人人抱怨。便有人密报何涛说当日雷横有私放晁盖的嫌疑,苦于没有实据,也只有作罢。
光天化日下当朝太师财物被劫,朝廷震怒。责派专员会同山东大小官员一干人等齐聚济州府,共同商议捉拿晁盖的计划,宋江就一直待在济州府。忙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上下都懈怠了,宋江才陪着郓城县老爷回到家中。
那王婆寻了几日见不着宋江,心里暗暗焦虑,一日听有人说押司在风临阁吃酒,就兴冲冲赶了过来。老远就看见宋江的白马,王婆泪眼婆娑地走到白马面前,仔细端详了半晌,仿佛要把这马刻在脑子里,才几步跨入酒楼。
(六)
宋江一个人正在风临阁喝酒,想着一件上达天庭的案子竟然让他蒙混过关,解除了郓城大小官员的灭顶之灾,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心情好到了极点。吩咐后厨做个神仙鸭子,外带一份豆腐,让掌柜亲自去地窖刨了一小坛兰陵香,又摆上两碟醋浸海鲜,独自一个人美滋滋地品味美食。王婆看见宋江大快朵颐,心里似有数千的蚂蚁在爬,却不敢上前打扰,只敢静静地望着,等待宋江看见。
宋江看见王婆傻乎乎地站在酒楼看自己吃喝,不敢上前说话,不禁好笑。放下筷子,起身招呼王婆说:“干娘有事么?坐下一起吃点?”
那王婆连忙摆手说:“保义折杀老婆子阳寿了,如何敢同保义同席。我来只是告诉保义一声,城西保义的宅子收拾停当,看保义啥时搬过去,好有个准备。”
这段时间宋江太紧张生辰纲的案子,早就把金屋藏娇的事忘到九霄云外。经王婆提醒,一下子想起那个坟头哭的可怜姑娘,心里就是一动,对王婆说:“择日不如撞日,待会我就过来,让风临阁送一桌上等席面过去,干娘去帮着收拾,也一起做个陪席。”又指着桌子上的那坛酒说:“这酒先带去温好,我一会就过来。”王婆应声抱着酒去了。
宋江走出风临阁,先去了县衙。看见贴书后司张文远正在案前抄录文书,便走过去问到:“文远,有什么紧急公文么?”
听见宋江发问,张文远赶紧放下毛笔,站起来笑着回答道:“还是生辰纲的案子,不过朝廷拿了济州府去东京问罪,新派的府尹刚刚又下了抓捕文书,正在抄录,准备发放到下面各乡各保 。”说着就将府衙下发的文书递给宋江。
宋江眉头一皱,接了文书看了一遍,确是新任府尹签发的抓捕生辰纲首犯晁盖一干人等的文书,言辞激烈,胜过从前。宋江心想:晁盖不想做下这般大事,犯了大罪,劫了生辰纲,杀了做公的,又损害了许多官军人马。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
宋江心里愁苦,却笑着对张文远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文远又要辛苦了。我最近搬到城西的宅子去住,有什么急事可去那里寻我。抄完了招呼值班的弟兄们去潘家酒楼喝酒,不要怠慢了自家兄弟。”说完递过二两银子,在张文远的打趣中踱步出去。
宋江顺着街道向城西而来,济州府换了新人在意料之外,前日里老府尹召开会议时心事重重,想来是得到了风声,没想到新来的府尹这么快就到任上布置,看来要重新评估朝廷对生辰纲一案的态度,多加小心应付才行,不要一个不留神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江突然非常懊悔当日飞马去东溪报信的鲁莽行为,那日里至少有五个东溪庄丁看见自己,这些人是不是都跟着晁盖去当强盗了?没有上山的现在何处需要一一落实,靠得住的用钱收买,靠不住的只有请朱仝帮忙先找个由头关起来,再做理论。
宋江暗自盘算,不觉已经来到城西巷子口。那王婆阎婆早就在这里恭候着,看见宋江一副心事重重,倒不敢惊动,脸上都堆着笑巴巴地望着宋江。
宋江猛然惊醒,也笑盈盈道:“何劳两位干娘久候,一起进屋说话。”
(七)
阎惜是第二次看见宋江。上次跪在爹爹坟前,仰望骑着白马的宋江穿着玄色官服,看上去高大威武。今夜这宋江进门,阎惜在灯下看了个真真切切。这人身高五尺开外,皮肤郁黑,额上深深的抬头纹,眉毛似卧蚕,眼睛如丹凤,蒜鼻一团和气,厚嘴常带笑容。就像邻居家的大哥哥,让人感到温暖而亲切。阎婆日常里总是抱怨宋江又矮又黑,阎惜却没有太多反感,人丑点还显得牢靠,重要的是一起好好过日子。特别是宋江赠棺赠银安葬了父亲,这份恩情阎惜无限感激,假若要用生命去换取父亲的安详,阎惜也是愿意的。
屋子里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风临阁上等的席面,花团锦簇,浓香扑鼻,让人很想早点下箸,宋江做了上首,阎婆挨着做了次席,王婆不敢坐,勉强在下首的凳上落了半边屁股。阎惜站在宋江边上,为他斟酒布菜,却自不来吃。
宋江从没受过女人如此服侍,对那可怜人又多了几分疼爱,拉了阎惜的手让她贴着自己坐,又夹了一大块豆腐给她,嘴角眉梢都是笑意。风临阁的一品豆腐正是闻名遐迩的美食。相传淮南王留下的菜谱,先将熬制四个时辰的鸡汤做底,将鸡肉的鲜味蒸进豆腐里,然后火锅热油,炝之青菜铺盘,摆上豆腐,辅以海参,虾米等配料,看上去脂白翠绿,吃起来浓郁鲜甜。阎惜吃了一小口,觉得很是舒坦,急忙去拈了一块鸡腿肉送到宋江嘴边,看着宋江张嘴吞咽。看到宋江二人琴瑟和谐,王婆和阎婆松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低下头扒拉了几口饭,两人就推脱白日里劳累,一起躲到王婆的房里去了。
整个屋子只剩下宋江二人,又吃了几口酒菜,阎惜道:“官人,奴家唱个曲儿给你吧。”
宋江抚掌大笑,应道:“那是最好。”
阎惜整了仪容,轻声唱了一曲<蝶恋花>
梨叶疏红蝉韵歇。银汉风高,玉管声凄切。枕簟乍凉铜漏咽。谁教社燕轻离别。 草际蛩吟珠露结。宿酒醒来,不记归时节。多少衷肠犹未说。朱帘一夜朦胧月。
这是前任宰相晏殊的词作,唱来情深意切,委婉动人。宋江正要叫好,却听得阎惜接着唱了一首,<水调歌头>: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那是大学士苏东坡的作品。高亢处如云舞九天,低回时如龙吟四海。词中所述又正对了宋江心事,中年已到,功名却渺茫,自己正如那隆中的诸葛,经营着八卦网,不知何日才望到玄德的光临。宋江听得如痴如醉,忘了喝酒吃菜。
阎惜唱罢,依偎过来,用筷子夹了虾米喂给宋江,宋江坠入温柔乡中,恍然若梦。良久,阎惜脱开身来,说道:“官人若是饭饱,上楼歇息吧。”宋江称是。阎惜便扶了宋江上楼。那边阎婆听到这边上楼声起,便端了一大盆烧好的滚水送了上来,然后下楼收拾桌子不提。
阎惜伺候着给宋江脱了靴子,替他洗脚。宋江连日操劳,身体疲乏,这会泡着热水,畅快淋漓,央求到:“阎惜,你唱的曲儿好听,再来一曲如何?”
阎惜听得称赞,面上一红,低声唱到: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一曲未了,却看见宋江已经沉沉睡着,于是帮他收拾妥当,吹熄了灯,挨着宋江睡了。
(八)
直睡到第二日上午,宋江才醒来。阎惜正坐在杌子上对着镜子梳妆,听见动静,便开了房门去楼下打水给宋江洗漱。
阎婆早立在门口,见开了门进来服侍宋江在杌子坐好,就去整理床铺。待收拾好,阎婆心里有事,怔怔地望着宋江。宋江瞥见婆子神态,也感窘迫,正欲开口,阎惜端了洗脸水上楼,就使个眼色说:“干娘,待会借一步说话。”阎婆诺诺退了出去。
阎惜帮宋江挽好发髻,又坐在杌子上梳理自己的头发。宋江整好衣襟走下楼,见阎婆候在楼梯边,一拉阎婆的胳膊,进了楼下婆子的房间,插好门低声说道:“我知道干娘想问什么?宋某从小习武,练功时不慎伤了身子,男女之事着实力不从心了。”
阎婆倒退一部,挣脱了宋江的手,脑子里想着宋江说的,双腿一软,跪在宋江面前哀声到:“求押司放过我的女儿,老婆子愿做牛做马……”
宋江不待她说完,一把拉她起来,和声说:“干娘休要误会,且听宋某说完。”
那婆子不敢再出声,呆望着宋江,眼泪簌簌滴落。
宋江先挽着阎婆坐下,继续说:“我宋家诺大产业,膝下却没有男儿继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一直合计要个子嗣才好。”
阎婆听得云山雾绕,不知宋江要说什么,突然想起一个人,脱口道:“押司,有人可以帮你。”
宋江的话被婆子打断,本有些不快,但听得此话,大感惊奇,住了嘴,等婆子说个详细。
阎婆得到宋江鼓励,继续说道:“东京曾有个神医安道全,人称当世华佗。那太监童贯也想留下血脉,就拘了他想办法,去年童贯带兵南下平寇,我在城门楼里亲眼看见他长出五缕长须,比押司的胡子都长,那安道全也随在军中,想必是有了效用,童贯才带着他继续治疗。”
宋江听她说的慎重,也觉得有理。心底寻思:“安道全,童贯去征方腊,帅府设在建康府石头城,安道全一定在那里。”
阎婆见他听得认真,问道:“押司是亲自去看还是派人去请那神医来此?”
宋江笑道:“眼下公务繁琐,如何能脱身去那石头城?再说到建康府上千里路程,派人去请,神医如何肯来?童大帅又如何肯放他来?”顿了顿,接着说:“我原有个计划,我的徒儿张文远是个俊俏人,早想请他来帮我生子,可惜我原来那娘子不肯。”
宋江自知失嘴,转了话题说:“干娘休要胡思,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先去给阎惜置办些衣裳首饰,姑娘以后是我的人了,不能显得寒酸才是。”
阎婆接了银子,乍得了一大笔财富,又想起宋江原来投水死了的原配,心下酸甜苦辣一起涌动,竟不知该如何。
宋江走出小楼,王婆迎了上来道贺,宋江微笑着赏了她一两银子,径去县前何记醪糟吃早餐。
(九)
吃了碗浓糟,宋江很是惬意,起身来到县衙,却没看见张文远,一打听才知道张文远急着去城西寻他去了。
张文远跟着宋江三年了,张家在郓城也是大户人家,子孙中考上科举也大有人在,张文远自幼聪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唯独科举运气却不济,几次都是名落孙山。这张文远心高气傲,索性就不再参加县考,张老太公只有央求宋江帮忙管教。果然,宋江就把他调理的服服帖帖,言听计从,自然成为宋江心腹,很快就当上了贴书后司。
宋江转过大堂,却见二堂内县老爷的管家正在指派下人打理行囊,不知出了何事,赶忙去后院找县老爷。知县一看宋江,就带他到内室喝茶。
知县说:“押司来的正好,刚叫张文远去请押司前来商议。早上接到州府加急,说是要我去州府待命,新任知县明天就来办理交接,虽然知道有这么个结果,没想到来得这么急。时运不济,摊上这件倒霉的事,你那个朋友晁盖平日里看着是个精灵的人儿,怎么办事如此不识大体。”
宋江本想好话劝慰几句,听到老爷提到自己和晁盖,带有几分怪罪的意思,倒住了口静静听着。
知县发了句牢骚,想到多说无益,便转口道:“押司也要整理一下,这几年县务还是清楚,就是刑名官司要再仔细核实卷宗,如果发现错漏及时补上,别让新任抓了把柄。新官上任总是想着如何新整出几个功劳,万不要马虎。朱都头是谨慎人,不会有大差池,那雷都头平日里莽撞些,他经手的案子再和县尉一起过一遍,老爷我可是脱身了,可大家不要弄砸了吃饭的家伙。”
宋江连连点头,见知县说的真挚,想起平日里的情分,眼睛竟有几分湿润,哽咽道:“老爷但此刻还念着小人们的前程,真不知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知县却不愿多听奉承,说道:“明日早点来帮着交接,今日就各自忙去。”
宋江顺手把一锭五十两元宝放在桌角,告辞出来。
回到大堂,看见张文远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急切的对着宋江喊道:“保义,老爷急事找你。”
宋江掏出手巾,递给张文远,亲切的说:“擦擦汗,老爷的事我知道了,刚在后堂见过,你且歇会,再去将这两年雷都头经办的案卷翻出来给我看看,如有人命官司的写个摘录给我。”
张文远感激地接过手巾说:“前几日我已经整理了一遍,没有大的疏漏,几个含糊的人证已经请朱都头重新拘在县牢,弄清后再做打算。摘录我立刻送过来给保义过目。”
宋江赞赏的点点头,回到自己的厢房。
县衙东厢房是宋江的官舍,门口贴了一副官联“欺弱者即是欺自 忠民事就为忠君”,几个大字是宋江自己草书的,笔走龙蛇,倒有几分怀素和尚的风骨。厢房两侧各种了一株芭蕉,进房只一张桌案,放置着文房四宝,四把椅子靠墙放着,边上两张茶几各摆了一盆葱兰,显得格外干净,清雅。
宋江在案前坐下,翻看了一会文书,张文远就抱着一叠案卷走了进来,最上面是张抄录的摘要,一笔小楷整齐娟秀,宋江略看了一遍,满意地交还给候在边上的张文远。
看见宋江高兴,张文远凑趣道:“早上忙,还没贺喜保义,竟寻到天香国色金屋藏起,昨夜定是累坏了保义。”
宋江呵呵笑道:“文远早上去过我的宅子了,遇见你嫂子如何?”
张文远谄媚道:“保义的女人生的娇艳,整个山东都寻不出第二个这样天仙般人物,只怕只有京师才有人匹敌。若我将来娶的娘子有保义一半的标致,就不枉次生了。”
宋江哈哈大笑,不再言语。
(十)
第二日新知县到任,新老爷竟是京官调来,实属罕见。办完交接手续,宋江便让张文远去包下晚上风临阁所有的台子,然后草拟了接风晚宴主客的名单,送来给老爷过目。
新老爷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吩咐不可过于铺张,除了县里主要官吏,和县里几个在京城当官的家人见见即可,其余商贾大户,一概不见 ,东溪的官吏,更是全部排除在晚宴之外。
宋江心底发冷,却不露声色,点头称是,立刻按老爷的意思重新安排,又叫衙役去找朱仝前来议事。
不刻朱仝就骑马赶了过来,宋江却带着他来到城东的自家小楼,关好房门,二人来到楼上对坐。
宋江开口道:“兄弟,咱们这次恐怕是遭上劫了。那晁盖虽然侥幸逃脱一时,这朝廷动了真格的,早晚就能活捉了回来。到那时你我性命堪忧,须先准备好退路。”
朱仝恨恨地啐了一口,道:“晁保正这次定是受了那个穷学究窜唆,一时猪油蒙了心,怎会干出这等混帐事,这郓城上下几百口的饭碗都要砸了,为了区区百万生辰纲,晁盖舍弃了恁大个庄园……”
朱仝还要继续,宋江打断说:“兄弟不要再谈这过去的事,不知将来如何打算?”
朱仝答道:“全凭哥哥安排,风里雨里,兄弟自会来去。”
宋江点点头,缓缓说道:“兄弟是识大体的人,那日晁盖能侥幸从你手中逃脱,想来兄弟也是念着往日情分,没有下死手罢了。”
朱仝面上一白,应声道:“自然瞒不过哥哥法眼,兄弟不忍看郓城上下殃及无辜,才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
宋江见他承认,伸出手握住朱仝道:“兄弟大义,如何是下策?只是如今朝廷逼迫的紧,老太爷被换,这新老爷透着邪乎,看来我是保不住了,只求兄弟好好保全自己,能关照一下宋某家人,也就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朱仝惊道:“哥哥这话如何来?如今新官上任,万事还得仰仗哥哥帮衬,哥哥只怕还要升官加薪才是。”
宋江苦笑道:“如今不比寻常,你几时看见京城的官员来这小小的郓城做一个知县的,此人必是大有来头,来此地不杀几个头面,如何对上交代。我是在劫难逃,就算雷都头,恐怕这次也是难保,就是兄弟你平日里善待手下,多做好事,没有仇家,能否保存也未有定数可说。”说到伤心处,宋江几乎坠下泪来。
朱仝细细品味宋江所言,也是泪眼婆娑,只喃喃道:“哥哥多虑,哥哥多虑。”
宋江收了眼泪,说到:“兄弟早做准备,做好提防,该撇清的及早撇清,切莫因小失大。晁盖逃脱之事,我自会周旋,一定不可再对他人提及。另外,我万一出事,城里凡事有张文远安排,你另去找州里的赵虞侯,就说宋江出事,他自会救我。一会我还要准备晚宴,且先离开,晚上再与兄弟相见。”
宋江赶回县衙,张文远进来禀告风临阁的安排,宋江把新老爷的意思转告给他,让他重新斟酌一番,文远答应,正要告退,宋江留住他。
宋江关好房门,低声对张文远道:“文远,我对你如何?”
张文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应道:“保义待我如再生父母。”
宋江非常满意。恳切地说:“我有一事相求,文远先要答应了才好。”
张文远连声道:“保义尽管吩咐,小人自当遵从。”
宋江说:“这件事我考虑甚久,一直没有机会说给你听。如今大局将变,迫在眉睫,不得不说。我自幼受伤,不能行男女之事,原想找东京名医赛华佗的诊治,却没有机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下为保全宋家血脉,只能借文远助我一臂之力。”
张文远怔道:“保义说的蹊跷,我如何助力?”
宋江道:“昨日你见过你嫂子,可是羞花闭月之貌?婀娜多姿之人?君子好逑,我看你也有几分仰慕之意。”
张文远面红耳赤,低声到:“保义的夫人自是再世的貂蝉,重塑的西施,小人只是敬重,但万不敢寸一丝亵渎之心,大人明鉴。”
宋江看他着急,柔声说道:“文远休要慌张,我正是要成全你和她的一段姻缘,那阎惜名义上是你嫂嫂,但还是清白之躯,待她生下儿子后,我便将她许配与你,让你二人秦晋之美如何?”
那张文远听到此处,不再犹疑,跪倒磕头道:“我待大人如父母,全凭大人安排。”
宋江扶他起来,说:“事不宜迟,今夜晚宴之后,我就带你去,以后你就住在城西。”
张文远低声道:“我家太公管得严厉,恐不能长住。隔三差五的可好?”
宋江大笑道:“无妨,无妨。”
(十一)
忙完了公务,宋江赶回城西,阎婆看他突然回来,倒有些惊慌,生怕出了什么事情。知道阎惜在楼上午睡,宋江心下一宽,又和阎婆进到房里。
宋江和颜悦色,招呼阎婆坐下,说道:“干娘,早上说起当世华佗的事,看来是等不及了,你我都急需阎惜早点生个男儿,余生有个依靠。我这里有个极信得过的世交,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人又难得的俊俏,和你女儿合着一对金童玉女的人物。一会等阎惜醒来干娘好好开导开导,今日晚宴后我便带他来让姑娘看看。”
阎婆大为吃惊,道:“这么急么?押司要不先缓缓,且等我说得女儿同意再看不迟。”
宋江长叹口气,说:“宋江等得,我那太公却等不得。干娘晓以利害,姑娘定是会同意的。我这边公务繁忙,还要急着回县衙当差,干娘受累,准备些果子小菜,晚上再说。”婆子只能含泪点头应允。
宋江刚出门,看见王婆和脚行的伙计牵着一头青驴从巷口进来,王婆一看见宋江,赶紧奔过来深施一礼,道:“保义来得正好,老身正备着一会去县衙找你辞行。我那阳谷县的娘家姐姐得了重病,托人传信来让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就要收拾行李赶去,先来感谢保义这多年对老身的关照。”说完,又深深施了一礼。
宋江有些诧异,笑道:“干娘恁般客气,去阳谷不要半晌功夫,说话间就能来回,早去早回,得闲到紫石街给我带几个炊饼回来,那家娘子做的炊饼端的好味道。”
王婆点头称是,与那伙计走了。宋江回到县衙,突然想起王婆的异样,暗自称奇:好个厉害的婆子,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倒是跑得飞快。
黄昏将至,宋江去后堂请新老爷赴宴,帮着老爷换好衣裳,宋江掏出一张房契递给老爷,说到:“照县里的规矩,给老爷家眷准备了宅子,什么时候老爷需要,去县前的孙家典当拿钥匙即可。”老爷接过会意一笑,同宋江一起走出内堂。
风临阁的晚宴极其圆满,老爷风趣机智,妙语连连,宾客阿谀奉承,丑态百出。宋江长出了一口气,看得晚宴将散,叫过张文远说:“一会你同我送老爷回衙,然后一起到城西走一遭。”
张文远谨慎道:“晚宴上新老爷对大人恩宠有加,显是要大用了。大人何须急在一时,小人跑一趟东京,寻了赛华佗的来助大人如何。”
宋江厉声道:“不晓事的东西,老爷的心事你如何看得出来?按我吩咐照做就是。”
张文远点头不敢再说。
临近散席,朱仝才急匆匆赶来,趴在宋江耳边说:“刚才城东耳目来报,有个貌似晁盖同伙的汉子进城,住在悦来客栈,我已经安排人看住他,特来报之保义知晓。
宋江闻听此言 ,如五雷轰顶,呆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心里怒骂:好一个穷学究,这时刻还不忘给我添乱。悄悄躲在深山老林尚不可知终日,还跑到郓城来,定是又出了乱子要宋某遮掩。
良久才说:“若非兄弟,哥哥就是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我这就去悦来客栈。你去告诉张文远让他送了老爷在县衙等我。”说完,就奔对街马厩,打马狂奔而去。
到了悦来客栈门口,宋江静了静,慢慢栓好了马,瞧瞧四周没有动静,偷偷望向客栈厅堂。却见里面一个红发的壮汉正欲出门,正是那日在晁盖庄园里见过的刘唐。小二却是朱仝的眼线,找些闲话来说,就是不让刘唐出去。宋江再看四下确实无人,就走进店去。
小二见有人进来,一看识得是县衙押司。就赶过来跪倒施礼说:“保义到小店来有何吩咐,小的这就照办。”刘唐被小二纠缠的无法脱身,正要发火,听得小二呼出保义的名字,回头和宋江对了个眼色,趁机溜了出去。
宋江扶起小二,拉着小二的手来到桌旁坐下,摸出一两银子给他。开口道:“适才朱都头说这里有一个逃犯模样的人要住宿,朱都头怕拿错了人,得罪了新来的大老爷,特央求我先来看看,你忠于职守,这银子赏于你喝茶。那人犯何在?”
小二回过头却见空无一人,惊呼道:“就是刚才这里站着的那个红发汉子,一眨眼居然跑了,如何是好?”
宋江道:“就是刚才那人?你如何不早说,他见我穿着官服就跑,定不是好人,我这就去追,你休得再与旁人提起,万一走脱了重犯,你这就摊上失责的官司,朱都头也保你不得。”
那小二更是面无人色,说道:“保义,那汉子凶煞般人物,你一人去危险,我与你一同去追。”说罢,抄起门后半根门闩,便要和宋江一同出去。
宋江拦住,说:“你且在这里守住,万一那汉子转了回来,速速报了朱都头知晓,朱都头正在赶过来,你等着将一切告诉与他,按他吩咐行事。”
小二点头称是,将那门闩递了过来,宋江不接,直向门口冲去。
出门就看见大汉在前面墙角阴暗处候着,宋江不发一声,手指了城外的方向,那汉子会意。急匆匆向城外奔去,宋江掉在后面跟随。
出了西门就是一片树林,刘唐见周遭寂静,便缓了脚步,宋江赶了上来,低声到:“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前面有一家酒馆,你且去寻个座位吃饭,我随后就到。”刘唐答应了直去那酒馆。
宋江绕着酒馆转了一圈,见无异样才踱步进来,在刘唐边上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刘唐正吃着一盘冷饭,宋江要了壶热茶,自斟自饮。见酒馆老板走开,宋江才开口道:“晁天王可好?谁派你来?却做何事?”
刘唐听宋江问话,放下筷子就要过来跪拜行礼,宋江连忙止住。刘唐这才答道:“承蒙保义活命之恩,我一干人等没齿难忘,晁盖哥哥特要我来当面致谢,这里有书信一封,保义一看便知。”说完,便从怀里掏出书信,又将背后包裹取下,一起送将过来。
宋江一掂分量便知包裹里是些金银,推在一边,直取了书信收在随身的招文袋中。起身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若无其它事我就回城去了。这包裹你拿回去告诉晁天王,心意已领。官府近来抓捕严密,适才若不是都头行个方便,这会你已在郓城大牢里受刑了。”
一番话听得刘唐胆颤心惊,不敢插嘴。待宋江停了口,才低声说:“这包裹是晁盖哥哥的感激,请大人收下,若大人开恩写封回书,小的回去也有个交待。”
宋江听了此话,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见刘唐可怜兮兮,才忍住火气说:“这荒野之处,何来纸笔?这里我给你一件信物,回去给晁天王一看就知。包裹你拿上,这就回去吧。”
宋江从招文袋中摸出一枚贴身印章,递给刘唐。刘唐接过印章,不敢开口,收拾好包裹大踏步出门而去。
待刘唐走远,宋江才起身喊来酒馆掌柜,付了一两银子和几个大钱,说道:“刚才那汉子走的急,留了这银子付账,这里还有一份茶钱,一并收好。”
说完出门走回悦来客栈。
朱仝和张文远都在悦来客栈里坐着,小二站在边上不敢出声,见宋江回来,一齐迎出来。
宋江懊恼地说:“我跑得飞快,直追出城外十里,也见不到他踪迹,方想起那厮可能还在城内藏匿,只好回来找都头安排人寻找。”
朱仝会意,接口道:“保义奋勇捉贼,不顾安危,实是我等之楷模。保义没有抓住那贼,定是还在城中,我自会安排。小二当提高警惕,以防再次走脱贼人。”
宋江过来携起张文远的手,对朱仝说:“都头多受累,这边我和文远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办,明日县衙再叙。”
说完拉着张文远牵马奔小楼而来。
(十二)
阎婆一直站在巷子口等着宋江,看两人就走了过来,也不行礼,火急火燎地说:“押司,那王婆一天找不见踪影,我一人说服不了女儿,那阎惜是个火爆脾气,外面看着柔顺,里面比那撅老头还要强硬,怕是行不得也。”说着眼泪又成串的落下。
宋江拉过张文远说:“干娘且看,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人,文远,过来拜过干娘。”
张文远甚是乖巧,上来先递了帕子给阎婆拭泪,然后跪倒施礼:“干娘,晚辈文远有礼了。”
宋江很是高兴,把马放进了院子。左手掺了阎婆,右手拉着张文远走进房里。
房里灯火通明,一大桌果子,点心摆得满满当当。旋子里温好了酒,溢将出来。阎惜呆坐在灯下,等着众人进来。
宋江看她面容憔悴,眼睛红肿,一副伤心欲绝模样,不忍直视,打个哈哈说:“干娘,你给阎惜做个介绍,我出恭就来。”
宋江上楼将招文袋放在挂架上,坐了一会才下楼来,却见楼下三人都低头不语,十分尴尬。
宋江笑道:“文远,你吹个曲子,累了一天,松懈松懈。”
阎婆听了,赶忙到内屋取了一管长箫递给张文远。
张文远深谙音律,当下吹奏起凤求凰,夜深寂静,一曲终了,箫声呜咽,宋江都感动不已。
阎惜过来给宋江斟酒,面无表情道:“官人且饮此杯。我来唱个曲给官人解乏。”
她唱的却是一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歌喉婉转,如泣如诉,听得张文远落下泪来。
宋江只顾喝着酒,眼睛里却噙了一汪。
呆得半晌,看众人俱不言语,宋江叹口气道:“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才子佳人,俱是白衣相。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今夜天晚,大家都歇息了吧。”
张文远赶紧告辞,阎婆送了出去,宋江已有几分醉意,让阎惜扶着上楼。
阎惜扶宋江在床上靠栏杆坐好,去泡了一壶碧螺春给他醒酒。顺口说到:“官人,王干娘今日搬走了。”
宋江随口说:“大难临头,群鸟乱飞,由她去吧。”
阎惜怔了怔,面上一板,说道:“听娘说官人要休了我,可有此事。”
宋江心底暗忖:可惜王婆不在,这阎婆说媒可是不行。
宋江柔声说:“阎惜,最近郓城摊上一个重大的官司,所有人都卷入其中,我也无法置身事外。我也想像王婆那样远走高飞,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无法摆脱这漩涡的中心。”
宋江接过阎惜递过来的浓茶,呷了一口,接着说:“张文远也是大户子弟,模样生的俊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我倒是想让你嫁给他,也好过跟着我朝不保夕的待罪之人。”
阎惜惊恐地望着宋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江半天没有言语,昏昏睡去。
宋江醒来,却是五更时分,一轮残月还挂在楼西。那阎惜兀自没有合眼,依旧呆坐在床边。
宋江起身看见招文袋摊在梳妆桌前,大惊失色,连忙翻身下床来看那书信,却如何翻得到 片言只字?
宋江叫苦不迭,低声问道:“娘子可曾看过书信?”
婆惜点头道:“看过。”
“那信上说些什么?信在何处?”宋江连声问。
阎惜道:“官人休要惊慌,那信我已经烧毁,奴家不能为官人解忧,却愿意为官人脱困献上一计。”
宋江半信半疑,问:“此话何意?”
阎惜眼中带泪,凄声说:“官人,奴家虽是乐坊出身,也是那从一而终的贞洁女子,如何又能转手他人,今日我借一颗头颅与你脱身,也算还了我父女的棺木之债。”说罢便把宋江招文袋中一把压衣刀抽将出来,直向自己颈项抹去。
宋江大喝一声:“娘子不可!”便要冲过来躲刀,说时迟 , 那时快,一腔鲜血喷在宋江前襟,阎惜勉强笑了一笑,倒在宋江怀里。
宋江茫然看着面前一切,时间也仿佛停滞,梳妆台上压着一张薛涛笺,上面一笔卫夫人楷字:“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