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原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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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家有个红古坳,红古坳有个红土崾岘,憨娃就生在崾岘前边的红土村里。

      憨娃的确有点憨。他没上过学,就放一大群羊,却不识数。人们见着他都喜欢逗他,憨娃,你放了多少只羊?憨娃只是摸摸头,嘿嘿一笑,算是回答。后来人们便换个方式问,憨娃,你咋把羊放丢咧?这下憨娃上心了,着急忙慌地数起来:花耳朵,卷毛子,画眉羔,长牴角……念叨了一遍,他憨憨地说,够着呢!人们才知道,憨娃记性并不差。

      憨姓身上套着一件毡甲,是用白羊毛擀的,一年四季不下身,风吹雨淋地,略微有些泛黄。本村和邻村的牧羊人,无论大人、娃娃都愿意同憨娃和在一起牧羊。山大沟深,梁峁起伏,大伙把羊往山洼里一赶,找个地方摆开摊场准备耍子。有人喊,憨娃乖啊,你给咱们堵羊去,好吧?憨娃笑一笑,也不说话,右手拿一根鞭子,左肩上扛着一把铲子就去了。大伙于是找一个平整的地方,头顶头攒在一起,尽兴地打纸牌,顶牛犊,弹杏胡,不亦乐乎。

      憨娃吆喝着吃草的羊儿,慢悠悠地走向山洼,越走越远。很快,他便和一个个的羊儿一起,变成了太阳底下一个个小小的白影,像贴在山洼里行走的云朵。微风吹过来,一动一动地,谁也分不清哪个是憨娃,哪个是羊儿。不明就里的人,只看到羊群,不知道牧羊人究竟是谁。

        过了很久,当某个调皮的羊儿离群跑远了一些,牧羊的人们便在微风中隐隐约约听到一两声喊羊声,那是憨娃的叫喊声碰到沟崖洼反弹而来的回声。放羊的人们便停止玩闹,向着憨娃和羊群的方向三三两走去,再寻找下一个可玩的地方。久而久之,憨娃竟成了整个羊群的向导,也成了所有放羊人的向导。只要人们跟着他,便能找到繁茂丛生的牧草,饮到清洌解渴的山泉,吃到酸爽红透的野果,更能避开野草篷蔽的山水坑,远离土石欲坠的断头路。

      可憨娃也有麻烦的时候。有一年春天,麦苗刚缓过来,虽然着了麦青,却有气无力地伏在地皮上。憨娃的羊憋了整整一个冬天,没见着也没尝着青草,无论如何也不听他的话了。饥肠辘辘的它们,风一样从憨娃的身后席卷而过,跳下地埂,扑向麦田。憨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羊吆了出来。可是已经晚了,两个带头贪吃的白胡子山羊倒在地上,口里吐着沫儿,四肢抽搐着,一会便不动弹了。

      两只羊可是家里小半年的收成!憨娃爸气疯了,用憨娃放羊的鞭杆狠狠地抽他,抽一下,骂一声,你个天生的瓜怂,人家麦地撒了药,谁让你偏偏去那儿放的?你生到这个家里就是害人的,你咋不死咧去……憨娃好像一点不知道疼似的,困惑地盯着躺在脚底下的两只羊,既不躲,也不哭。

        憨娃爸生气的日子可长了,这还得从憨娃妈说起。憨娃妈个子高高的,说话和和气气。鼻子的两侧,或明或暗地长着些雀斑。可身子病怏怏的,不利落,干不了重活,其实病根就是生憨娃时落下的。那时的憨娃待在娘胎里不愿离开,憨娃妈难产,拼了命把憨娃生下来,结果人血潮了(老家方言,即大出血),昏死了过去。憨娃就这样在一片血红中来到了这个世上。人们七手八脚地忙着,连全公社各家各户的广播匣子里都在喊赤脚医生陈岁娃:岁娃,岁娃,快救人去!憨娃被裹起来摞在炕角,没人理睬,悄无声息,听不到啼哭声……可憨娃妈用命换来的却是个憨儿子,难怪盼来盼去的憨娃爸生气呢!憨娃前面有四个姐姐,一个都不憨。

      憨娃渐渐长大了,地里的活却干不了。他耕地按不住犁把,把不住犁沟,只能跟着牛满地转圈圈。他犁的地生一块熟一快,奇形怪状的,像是在给老爷乱画胡子。秋后种麦子,他扬籽种,一把一把地往出撒,一亩地的种子不够种一分地,气得憨娃爸跟在后面又用鞭子抽他。可珍贵的种子已经撒出去了,钻进脚下温湿的土地里,静静地等候生根发芽,憨娃爸也无计可施了。来年夏收,当金黄色的麦浪如同水波一样随风翻滚的时侯,别人家的麦子一行紧挨着一行,匀匀称称的。憨娃种的麦子,稠的地方一堆一堆亲热地抱成团,稀的地方一根一根疏离地看着彼此的背影。

      憨娃干不了别的,只好又放羊去。可后来,山区封山禁牧开始了,羊也不能放了,憨娃的羊只能圈养在家里。憨娃就拿着一把镰刀,一根绳子,上山扒洼,到处给他的羊儿寻草。寻到了便割下来,打成捆,一捆一捆背回家去喂羊。当他背着草,头上汗涔涔地出现在羊栏前,羊群儿早已等不及了,咩咩地叫唤着,一呼啦围了上来。有些后腿打着站,跳起来抢着吃;有些绕到憨娃的后面,前蹄儿搭在憨娃后背的草捆子上吃;有些小羊儿挤不进去,只好眼巴巴地仰头望着他,一声一声地叫唤。

      憨娃就这样伴着羊儿过了三十五岁,不知道娶媳妇,也娶不上媳妇。憨娃妈心疼自己拿命换来的憨儿子,不打他也不骂他,所以憨娃和妈最亲。可是憨娃妈不到六十岁就突然瘫痪了,手脚动不了,水火全在炕上。憨娃的羊喂不成了,四个姐姐全出嫁了,伺候妈成了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任务。憨娃成了全家最忙的人。他要给妈喂饭喂水,他要给妈洗头洗脚,他要给妈翻身捶背。渐渐地,憨娃居然学会了烧水,学会了做最简单的饭菜,也学会了照看自己的妈。以前这些全是憨娃妈对他做的事,现在全颠倒过来,全由憨娃做。天气晴好的时候,憨娃便把瘦成一团的妈轻轻地从炕上抱起来,轻轻地抱出窑来,轻轻地放在院子里晒太阳。

      日子漫长得就像吹不尽的山风,似乎将人们的记忆都风干了。憨娃记不清妈在病中捱过了多少个日子。他只记得妈越来越小,越来越轻,最后抱起来的时候,还没有门前的一片树叶儿重。憨娃妈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冬天死了。憨娃披麻戴孝,可他不会哭,也哭不出声。下葬时,憨娃的手死死地扯住棺木,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怎么也拉不开,人们才知道憨娃的力气比牛还大。

      憨娃妈死了,家里就剩下父子两个人,憨娃爸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心情打骂憨娃了。憨娃也不放羊了,憨娃有了新的爱好。他穿红色的上衣和裤子,戴红色的帽子,说话和走路的姿势怪怪的。时间长了,人们才醒过神,像憨娃妈。

      第二年春上,憨娃的堂弟开着三蹦子给地里送粪,憨娃去帮忙。车子突然在一个陡坡上熄火了,两边是陡峭的山坡。憨娃立马跳下车,想推住倒退的车。堂弟在前面边鼓捣边喊,哥——哥——不行了啊!你快放手,别推了!可憨娃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所以他竭尽全力,觉得自己完全能挡住。车翻了,堂弟跳了,车却倒扣着压住了憨娃。血一绺一绺从前额上漫下来,憨娃眼前飞过一片一片红云,妈妈笑吟吟地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

        憨娃也死了,他被埋在了憨娃妈的坟角一侧。有的老人颤微微地说,可怜的娃,被他妈引走了!有的老人则叹着气反驳说,那是娃陪他妈去了!憨娃爸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他把大门、窑门都敞开着,每一扇门上挂着一绺红布。他怕可怜的憨娃回来时找不着家门。

      可憨娃还不能一死了之。憨娃爸将他的死归咎于他的堂弟。憨娃爸和憨娃伯——憨娃堂弟的爸,彻底闹掰了。随后的三年间,老哥俩互不往来,互不搭话。三年后的开春,一天黄昏,憨娃爸看见门前的山洼里,一个人赶着一群雪白的羊,从漫山遍野盛开的粉白的杏花中跚跚而来,憨憨地对着他笑。第二天,憨娃爸找到憨娃伯,两位老哥俩又坐在了一起,手拉着手,老泪纵横。现在,憨娃的堂弟变成了老哥俩的娃,老哥俩自然都成了憨娃堂弟的达。

        憨娃所在的村子分前湾和里湾。憨娃家在里湾,两个山湾湾被一道梁隔开,却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连在一起,这路正好经过憨娃家门口。前湾里小时候和憨娃一起放羊的娃娃,到了上学的时候,最害怕他家又叫又跳的大黄狗。憨娃只要听见狗远远地朝娃娃们叫,就会出来挡住大黄,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从门前一窝蜂似的跑过,大黄卧在他的旁边,舌头伸得老长,一闪一闪的。其实,我就是从憨娃家门前跑过的那群娃娃中的一个。

        憨娃的村子因红土腰岘而得名。所谓的崾岘,其实就是一座窄窄的土桥,悬在两山之间,勉强容得两辆车小心翼翼地错身而过。红土这个地名,缘于腰岘两侧陡峭直立的崖壁,土质是黄土塬上少有的红褐色。要是日落,阳光便会绕过西山顶,把土崖截成一半血红,随着日影线慢慢地移动,格外醒目。这时候,如果静静地站在崾岘中间的土桥上,便会看到这一片血液在涌动、翻滚,直至褪变为暗红,慢慢地隐没在沉沉的暮色中。

      不过,到了第二天,太阳依旧会升起,依旧会照出塬上这一抹不可或缺的红来。

黄土地上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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