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春山入海》[十五]

[十五]海螺

小龙儿这两天蔫得像被霜打的茄子,整日踩着凳子立在窗边,连平日里最爱的椰蓉奶油芒果蛋糕都只戳了两下就推开了。离开地牢刚好路过小龙儿住的房间,老杨叼着根草茎,歪在门框上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凑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她的小凳子腿儿。


“咦,公主殿下,看什么呢?蛋糕都提不起劲?”


小龙儿把小脸埋在兔子软乎乎的绒毛里,闷闷地摇了摇头,声音像蚊子哼哼:“没事……你走吧……”

小龙儿居然主动赶老杨走?换作平时,是她粘着老杨怎么甩都甩不掉。

“没事?”老杨挑眉,一脸“你骗鬼呢”的表情,“没事你对着窗外唉声叹气?那小骑士来看你被士兵拦住了,你也不想个办法?哎,真是不讲义气……你不说就算了,那我走了。”


“不要!等等!”小龙儿猛地抬起头,小嘴撅得能挂油瓶,眼圈还有点红,“我……我就是……就是……有点难过。”

“难过?怎么了,因为……小黑伤害了你吗?”老杨假装跨出去的腿收了回来,“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题他的,我没想到是自己人伤害了你,对不起……”

“不……不是他……”她有些慌乱地解释,“老杨你不用道歉,我当时只是吓到了,现在没事了。”

“那你在难过什么?你可是很坚强很勇敢的人呐,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我……好吧老杨,我会勇敢的!”

老杨十分欣慰地点点头:“嗯,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想玩的,乘着我现在有空。”

小龙儿仰着头,食指放在下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态势让老杨有点后悔刚才的话。很快,小龙儿叫道:“有的!我要城堡外面的吃的和玩的。”

“嘿!早说啊!”老杨松了口气,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解决世纪难题的钥匙,“想要什么?天上的星星老子摘不不着,这岛上的玩意儿,只要不是帝拉尔王冠上的珠子,你尽管开口!”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爷爷身上”的豪气。


小龙儿一听,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她掰着手指头,小嘴叭叭地开始报“菜名”:“我想要……之前裁缝店那条蓝白色的、有好多层花边像浪花一样的裙子!还有集市上那个会转圈唱歌的泥人娃娃!还有那个红彤彤、亮晶晶、大大的糖葫芦!还有那个捏得特别像鸡蛋花的糖人!还有……”


她越说越兴奋,小脸都泛起了红晕,仿佛已经把那些心爱之物都抱在了怀里。老杨听得嘴角直抽抽,心里默默盘算:裙子、泥人、糖葫芦、糖人……好家伙,这败家孩子是打算把半个集市搬空啊?不过看她那副终于活过来的小模样,老杨心里那点吐槽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取代,甚至有点享受地听着她叽叽喳喳。


“行行行!打住!再说下去老子裤衩都得当了!”老杨赶紧摆手,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这节骨眼上,外面铺子还开不开门另说,关键是……怎么跟那个老猩猩开口要出门条?总不能说“陛下,您宝贝女儿想吃糖了,我去代购”吧?


他硬着头皮,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从天气晴好聊到公主心情欠佳,再旁敲侧击暗示“适当的娱乐有助于身心健康”,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嘴“我或许可以去市面上寻些……呃……有助于公主心情愉悦的小玩意儿?”


实则通过千丝线他早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头都没抬,一只大手随意地一挥:“哦,去吧。”那语气平淡得像准他出去撒泡尿。


老杨:“……” 准备好的八百字腹稿瞬间胎死腹中。这老东西今天吃错药了?这么好说话?

在案前眉头紧蹙的国王悄悄叹了口气,嘴里低估着:“我真是老了,不能逗她开心了。”


揣着满肚子狐疑,老杨终于踏出了城堡大门。外面的景象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街道空荡荡,冷清得像被扫荡过。平日里喧嚣的集市摊位十有八九都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零星几个卖米粮干货的铺子还开着,老板也是愁眉苦脸,时而望天,时而望地,就连买家来了都心不在焉的。


“靠!连个卖糖渣子的都没有!”老杨骂骂咧咧,像个没讨到糖吃的孩子,在空荡的街巷里转悠了半天,只在一个缩在角落的老婆婆那里,买到一小包皱巴巴的糖渍梅子。那梅子看着蔫了吧唧,闻着倒还有几分酸甜气。

零食好不容易买到了些,玩具是鞋都跑烂了没找到。最后想起那件小龙儿指名道姓的裙子。

裁缝店?老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跑去,果然,大门紧闭,门上:暂停营业。他踮着脚从门缝往里瞅,黑黢黢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


“啧,倒霉催的!”老杨正对着紧闭的店门运气,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还带着浓浓鄙夷的声音:

“哼,危急关头,居然还想着吃,看来之前偷鸭被抓还没长记性!”

老杨一回头,果然是那只大猩猩,他正带着一队士兵巡查,盔甲上还沾着泥点,看到老杨手里那包寒碜的梅子,眼神里的鄙夷几乎要化成实质的冰渣子砸过来。

老杨本来就不爽,被这死猩猩一激,火气“噌”就上来,没好气啧道:“滚滚滚!这么危急关头,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有功夫管你爷爷吃什么?”


“你哪门子的爷爷?!”乌拉拉额角青筋直跳,手按在剑柄上,“知不知道海啸就要来了,到时候你跟着一起死吧!”

“哼,反正这么多人陪葬,老子也不亏……

“哼!海啸临头,岛民皆在缺口奋力抗灾,竟还有人惦记着口腹之欲?看来偷鸭被抓的教训,还没吃够!”


“哼!”老杨梗着脖子,故意气他,“反正这么多人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老子不亏!”他嘴上硬气,心里却飞快地打着小算盘。吵归吵,看这样子,应该要到缺口去,刚好跟去探探路。


果然,乌拉拉被他气得脸色发紫,重重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这“不可理喻的混账”,带着士兵大步流星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正是海岸线缺口的方向。


老杨眼珠一转,立刻闭嘴,像个甩不掉的尾巴,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溜溜达达地跟了上去。


越靠近缺口,气氛越是凝重。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震耳欲聋的浪吼声越来越清晰,如同巨兽的咆哮。


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原本的沙滩和礁石区域,此刻已筑起了一道由沙袋、石块和粗壮原木垒成的临时堤坝。堤坝内外,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不是只有士兵,男女老少,岛民齐上阵。扛沙袋的,搬石头的,加固木桩的……汗水混着泥浆,在每个人脸上流淌。


老杨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惦记着功德第一、曾为烤鸭尖叫的端鸭大婶,此刻正咬着牙,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起扛着一根粗木;那个在海上用绳索套他船、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的礼貌士兵,此刻正挥汗如雨地夯实沙袋;就连裁缝店那个满脸褶子的老裁缝,也佝偻着腰,颤巍巍地用小推车运送着碎石!


“怪不得街上没人……”老杨心头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看着这些平日里或市侩、或刻板、或平凡的岛民,此刻爆发出如此团结的力量,他甚至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地牢里那些魔法师,会如此干脆地将力量交出。帝拉尔……能让这些人如此信任、如此拼命,看来……以前也小瞧他了。


他挤过忙碌的人群,凑到正费力搬着一块石头的老裁缝身边,堆起笑脸,让自己看起来“礼貌”一点:“老人家!还记得我不?就是之前带了个小孩来过您店里!”


老裁缝抬起昏花的眼,抹了把汗,看清老杨的脸,喘着粗气:“哦……是你啊?穷鬼。”

穷鬼……

上半生在大陆他最讨厌这个词。

老杨一噎,干笑两声:“咳,是我是我!那个……当时那小孩看中的那条蓝裙子,缀花边像浪花那个……还在吗?”


“裙子?”老裁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指了指身后咆哮的海浪,“命都快没了,谁还管裙子?!要买等海啸过去再说!要是咱们都能活下来,”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那裙子,送你了!”


老杨:“……” 他又努力了几番,嘴皮子都磨破了,还是没有打动那个老裁缝。正要跪下来求了,被几个巡查的士兵驱赶,只能讪讪地退开。


在缺口转了一圈,看着那些奋力拼搏的身影,听着震耳欲聋的浪吼,老杨心里沉甸甸的,千思万想,又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准备打道回府。


刚转身没走几步,脚下忽然踩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挪开脚,好奇地拨开湿漉漉的沙子。


一枚海螺静静地躺在那里。


这海螺不大,形状却异常优美流畅,螺旋状的纹路清晰而富有韵律。最奇特的是它的色泽,在昏暗的天光下,竟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由浅蓝向淡紫再晕染出一点点粉的光晕,在沙粒的衬托下,温润得如同月光下的琉璃。


“啧……”老杨捡起海螺,指尖传来冰凉光滑的触感。这颜色……怎么那么像某个人的头发?


他撇撇嘴,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沙子,把那枚流光溢彩的海螺揣进了兜里。


回到城堡,老杨把那一小包糖渍梅子,还有几样顺手买的、看着还算新鲜的小零嘴,一股脑摊在小龙儿面前。


“喏,就这些了。外面铺子关得跟遭了瘟似的,跑断腿也就淘换来这点玩意儿。”老杨语气带着点掩饰不住的沮丧,“你要的裙子、泥人、糖葫芦……都没买到。”


小龙儿看着桌上那几样零嘴,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饿极了的小松鼠,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哇!梅子!小鱼干!甜糕!老杨最好了!”她迫不及待地拈起一颗梅子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又抓起一块小鱼干,小腮帮子鼓鼓囊囊,巴不得能再长一个嘴巴。


老杨看着她那没心没肺的吃相,心里那点愧疚更浓了:“咳……那个……实在对不住啊,你要的东西……”


“哦,对了!”老杨像是忽然想起来,从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那枚海螺,“这个,路上捡的,看着还挺花哨,给你玩吧。”他故作随意地递过去,眼神却瞟向别处。


小龙儿的目光一落到那枚海螺上,咀嚼的动作瞬间停住了。她好奇地接过海螺,小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泛着奇异紫蓝色光泽的螺壳,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好……好漂亮!”她举着海螺,对着窗外的光线转动着,视线一刻也移不开,梦幻般的色彩仿佛在她指尖流淌,“像……像月光下的海浪!真好看!”

“老杨,喜欢!”她发自内心地赞叹。


老杨看着她爱不释手的样子,听着她孩子气的赞美,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了弯。他清了清嗓子,掩饰住那点小得意:“哼,捡的玩意儿罢了,就你当个宝似的。”


海螺被小龙儿紧紧攥在手心,优美的纹路贴着细嫩的皮肤。她立刻把海螺贴在耳朵上,哗啦啦的潮声涌进来,是令人神往的呼唤,她出神地听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正身处大海之中:有海燕掠过,阳光映射在透明的海面上,光线闪烁而耀眼,海水被烤得暖烘烘的……


不久,里面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浪涛,不似平静温柔的波纹,更像随时吞噬性命的风暴,这声音来得陡而急,猝不及防,小龙儿的目光再次暗淡了。


几天前,老杨不在的时候,老巫来找过她。那阴冷的话语像毒蛇盘踞在她心头:“公主,海啸就要来了,铺天盖地,我们的小岛根本无法抵御。您难道希望敬爱您的子民都丧生于这场灾难吗?只要您进入海中,新的海神不久就会出现,保护小岛。您的子民一直很爱戴您,您是一位勇敢的公主,他们会永远记住您。”


明知这老东西不是好人,她当时故意用小孩子的胡闹顶回去:“不要不要!不要这个,我要椰蓉芒果奶油蛋糕!加鸡蛋花!”


老巫没有过多纠缠,如影子一样离去,可那“勇敢”和“灾难”的毒刺,却深深扎了进去。


“勇敢!就像老杨说的。”她极力压下内心的恐惧。


她知道的。比老杨想象的更清楚。那天老杨在地牢撞见鸡蛋花,她通过兔子身上留下印记,便什么都知道了。爹爹帝拉尔枯槁脸上的疯狂与挣扎,老巫面具下深潭般的冰冷算计,老杨被千丝线控制时眼底的屈辱与不甘……还有那些关于“定海珠”、“以血换血”、“遇海则化”的冰冷对话。她早就不是无所顾忌,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了。


海螺里的涛声越来越响,像巨兽在耳边喘息。小龙儿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螺壳上的纹路。小眉头紧紧锁着,像解不开的死结。

“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老杨察觉到小龙儿的情绪突然低落,又一脸担心问道。


她背过脸去,把下巴埋进小兔子的绒毛,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爹爹为了他的选择,已经那么苦了……不能再有更多人像他一样。


这是我的海……该我回去了……


只是……老杨……应该见不到了……


她转回来,扯了扯他的袖子。


“老杨。”


“我想好了,”小龙儿仰着小脸,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我要去海里。这样……海啸可以平息吧。”

“不行!”老杨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剧痛和愤怒而嘶哑变形。他猛地蹲下,双手抓住小龙儿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吃痛地缩了一下,“谁告诉你这样就可以平息海啸,不要胡闹!”

“老巫说的,他来找过我了。虽然他很坏,但是,我很好,对吗?我想他说的是真的,我可以救大家的。”

听到“老巫”,老杨全身的血液又冲上大脑,摇着她的肩膀,竭力打消她的念头:“你忘了他怎么设计伤害你的吗?他不过是骗你罢了!”

“不,老杨。他没骗我。我不是什么公主,我是定海珠对吗?我都知道了。”

老杨浑身猛地一僵!体内的丝线也似乎感应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绷紧!无数冰冷的细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他仿佛能“看”到帝拉尔那张枯槁脸上瞬间爆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决不允许!

“谁他m告诉你,你生下来就欠这个世界的?!他们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这破岛还没烂到要一个六七岁的小崽子拿命去填的地步!”


小龙儿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努力挤出一个大大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试图用歪理说服他:“一个人死,换那么多人活……不是很划算吗?”


“划算个头!”老杨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千丝线的刺痛混着怒火在血管里燃烧,“谁教你的狗屁算数?!你的命凭什么就比他们的轻薄?!反正,我不同意!” 他手指用力,想把她摇醒。


小龙儿看着他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超脱年龄的了然:“老杨,我不是小孩子了。从胚胎算起到现在这样……好多年了,比你还大呢。”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知道我是谁,怎么来的……我都知道。”


“知道个屁!”老杨粗暴地打断她,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些,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震惊、心疼、还有一丝无力,“知道又怎么样?!这不是你去送死的理由!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他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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