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误

“生了生了!恭喜老爷,是位小姐!”

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产婆用红锦缎包着婴儿来到门口,满脸堆笑道。老爷急急地接过去,望着怀中粉雕玉琢的女娃,乐得合不拢嘴。

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老爷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来到床边:

“夫人,辛苦了。”

望着床上虚脱的产妇,老爷半是欣喜半是担忧。

“老爷,给她取个名字吧。”产妇气若游丝,这时候还惦记着孩子的名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我们居于江边,恰逢芙蓉花开,芬芳馥郁,就叫幼芳吧。”老爷思索片刻,说道。

“周幼芳,好。”

“妹妹!我要见妹妹!”门外突然一阵嘈杂声。

“少爷!小心点!”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身后几个丫鬟婆子们护着,生怕他跌倒,转眼已到了身边。

“爹,妹妹呢?”男孩拽着老爷的衣角,满脸期盼地问道。

“可不在这儿么。”老爷轻轻弯下身,好让男孩看到怀中抱着的宁馨儿。

“哇!好小呀!”男孩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对比两人的小手指,轻轻地触碰。小手张开,握住了男孩的食指。

“爹!她抓住我了!”男孩惊喜地尖叫。

“嘘。”老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床上:“先让你娘休息,我们出去。”床上的妇人双眼微闭,呼吸均匀,大概是太累的缘故,早已沉沉睡去。

“哦。”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

老爷把婴儿交给旁边的奶妈,拉起男孩的手走出门外。

“召儿,现在你有了妹妹,妹妹那么小,保护他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好的爹爹,我一定跟着师傅认真练功,强身健体,好好保护妹妹!”

这天晚上,男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妹妹成了落难的公主,而他是那个保护公主的武士,一路护送左右。

“高点~再高点~”

院子里,穿着藕粉衣裙的女孩笑靥如花,随着秋千高高荡起,衣摆张开,似一朵盛放在风中的芙蓉。架下的哥哥推着秋千,一脸宠溺。

“召儿,小心点,别摔着妹妹。”

刚来的老爷赶紧拉住绳索,迎了上来。

“爹爹~”

女孩顺势滚到父亲怀里撒娇,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老爷爱怜地摩挲着怀里的宁馨儿,抬头看了眼站在一边的男孩,漫不经心地问道:

“最近在读什么书?学堂里都教了些什么啊?”

“回老爷,最近夫子在讲《诗经》,已经学到《小雅·鹿鸣》了。”男孩恭恭敬敬地答道。

“嗯,背来听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我有······”男孩一紧张,脸涨得通红,摸着脑袋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稚嫩的声音响起。男孩赶紧接上:

“对的对的,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老爷诧异的望着怀中的女孩:

“芳儿,你什么时候也学《诗经》啦。”

女孩睁着点漆般的眸子道:

“没有,常听哥哥念,自然就住啦。嘻嘻。”

“是么?那之前的你也都知道?”

“对啊。”

“爹来考考你。”

“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

“哈哈哈,好!好!”

“好什么呀?”王氏拿了披风过来:“大老远地就听到你的笑声了,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哈哈哈,夫人你还不知道吧,咱们家出了个神童呐!”老爷高高地举起女孩:“人家那是过目不忘,我们芳儿是过耳即诵。将来肯定是个大才女!”王氏听了也心下欢喜,抱过女孩又亲又搂的。旁边的男孩偷偷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女孩吐了吐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

一家子其乐融融,微风拂过,满架蔷薇一院香。

乾道二年二月,一向身体强健的老爷不知为何突然染了病,请遍了城中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缠绵病榻四个月后便抛下了儿子周召,女儿幼芳撒手人寰。

“老爷!”

“爹爹!”

灵堂里,夫人王氏带着一双儿女哭得那叫一个凄惨,无不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料理完丧事,王夫人一下子累到了。缓了一段时间后王夫人沉下心来,开始为日后做打算,想着这么大个家业,没个男人也不行。于是找来张婆,打听有没有愿意入赘的男子。

几天后,张婆来了消息,说城北有个叫陈必大的,年过三十尚未娶妻,不嫌弃它们孤儿寡母,愿意入赘来扶持家业。后来把人领了来看,王夫人见他高高大大还算强健,遂同意了。谁晓得这个陈必大好吃懒做,挑不起养家担子,却有一脑子的坏主意。他见养女幼芳聪明伶俐,绝色迷人,便请人教女习艺诗词书画,并训熏她如何逢迎惹人喜欢,有心培养幼芳成为全家的“摇钱树”。而周召则让他参军,去大漠镇守边关了。周幼芳长到十四五岁,便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琴弈、歌舞、丝竹、书画,无所不通。

一日,幼芳正在书房习字,陈必大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道:

“芳儿,练字呐。”

“嗯,有什么事么?爹。”幼芳搁下笔,给养父行了礼。

“哦,没事没事。”陈必大的目光滴溜溜在幼芳身上来回游走了好几遍,像是在看一件待价而沽的珍宝,然后谄笑道:“你舅舅说好久没见想你了,我带你去看望看望他吧。”

“好,那我去叫娘。”

“哎,不用不用,你娘这两天忙,让我陪你去。简单收拾一下,我们走吧。”

“好吧,那我去辞别娘。”

“你娘不在家,已经跟她说过了,不用担心。”

“好。”幼芳心下疑惑,可既是养父带自己去舅舅家,也没多想,遂收拾了包袱跟了去。

途中来到一处教坊,陈必大说他要找朋友说点事,让幼芳先在隔壁客房休息等着。幼芳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方才觉得不对劲,等她想要出来时却发现房门已锁,她被关在里面了。

“救命救命啊!”幼芳大声求助。

未几,房门打开,进来一个穿着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不用叫了,没用的。你爹把你卖给我了,刚拿了五百两走了。从今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叫我徐妈就好。”

“不可能!不会的!”幼芳难以置信,“爹要带我去看舅舅,他不会抛下我的。”

“还做梦呐!这不明显骗你的么!”徐妈冷笑一声,“况且这些年他找人教导你,不过也是为了把你卖个好价钱!”

“不不不,求求你放了我,你要多少钱,我娘一定会筹钱来还你的,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哈哈哈,瞧瞧说的什么话啊!谁跟摇钱树过不去啊。你就死了回家这条心吧!在这儿好好干,徐妈不会亏待你的。”

语罢,徐妈扬长而去,命人看好房门,留下瘫软在地的幼芳。

待其母王氏发觉女儿不见,陈必大才道出真情,王氏气不过,把陈必大赶出了周家,然而幼芳自此沦落风尘,改严蕊为艺名。

从此,世间多了一位名满江南的艺伎严蕊,少了一位大家闺秀周幼芳。

台州营妓,即由各州县官府管理的官妓,严蕊属歌妓。严蕊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她独占鳌头,还知天文、解人意、善逢迎、行侠义,人见人爱,四面八方皆慕闻其名,不远千里而登门者络绎不绝。

淳熙七年十二月下旬,婺州唐仲友,字与正,博学工文,风流倜傥,携眷至台州任太守。唐仲友久闻严蕊芳名,今到台州,乃近水楼台。淳熙八年春,临海东湖红白桃花盛开,唐仲友和三子,以及长子士俊的丈人曹宣教,曹宣教的堂弟临海县丞曹格,表弟高宣教,妻兄何知县、何教授等聚会东湖,置酒赏玩,召来严蕊、王静、沈玉、张婵、朱妙、沈芳等歌妓助兴。

席上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好不热闹。一曲终了,唐仲友起身作揖道:

“严子果然名不虚传,令人钦佩。今东湖堤岸红白桃花盛开,严子何不以红白桃花为题,赋词一阕?”

严蕊应声即口占一曲《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好!好!好!”众人赞不绝口。

唐太守回味道;

“此花之色,有如梨花之白,又有如杏花之红。‘白白’、‘红红’两组叠字,简练、传神,使人如亲眼目睹红粉交错、繁花满枝的娇妍景致。人在武陵微醉,‘武陵’二字,典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未直接点出花名,却已作了不管之答。妙啊,妙啊!”

曹格道:“严子写的妙,世兄讲解得也妙,你俩堪称得上是高山

流水遇知音了。”

两人四目相视,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宴罢,太守赏严蕊之双缣,

王静等亦有赏。

秋,唐仲友同乡陈亮来台州,在其陪同下,谢希孟、楼大防、赵师端等一群文朋好友,聚于巾子山巾峰饮酒。

陈亮提出:“在此赏景饮酒乏味,不如搬之东湖,借郡中妓乐,边饮边歌,如何?”

谢直第一个站出响应:

“甚好,不知唐太守之意是否?”

唐仲友大笑道:

“诸兄若有雅兴,小弟怎敢不肯?”

遂至东湖,但见山明水净,数树深红,唤来严蕊、王蕙、张韵、王懿、赵娟等官妓,吟诗弹曲,众宾兴致甚浓,流连忘返。

唐仲友、严蕊俩窃窃私语,聊题甚广,只闻唐仲友在问:

“今朝进班两府,始广柑贡。严子来自橘乡,可知橙橘种类?”严蕊莞尔一笑,道:

“橘有榻橘、绿橘、乳橘、朱橘等,橙有青橙、绉橙、香橙等,柚有朱栾、香栾、蜜旦等,给予中书省(主文事)、枢密院(主武事)均为乳橘,人称天下果实第一也”。

唐仲友斟了一杯酒,夸道:

“严子果真女中秀才,天下之事无所不晓。”

严蕊幽幽道:

“我本农家之女,视橙橘若家常便饭,有何称奇?不像你们做官的胸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唐仲友紧接着问:

“此句出于何人之口?”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对其故事典故也能应答如流。唐仲友钦佩严蕊的才华,兴趣甚高,二人觥来盏出,视无人之境,畅饮不尽。

席上,陈亮相中了另一位官妓赵娟,赵娟甚为俏趣,色艺虽逊于严蕊,但另有一番情味。陈亮豪爽无比,视金钱如粪土,毫不吝啬,赵娟未曾遇见过如此富豪子弟,对其百倍趋承,两人情投意合,均有娶嫁之意。赵娟只因自己为官身,苦于无法落籍。陈亮大手一挥道:

“唐太守与我是同乡朋友,落籍之事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

两人遂一番山盟海誓,温柔缱绻,不在话下。

唐仲友为赵娟落籍时,心想:

“她小小年纪,入世甚浅。哪里晓得陈亮家中空虚,近日挥金如土,这资是我所赠。”

于是半开玩笑地对赵娟说道:

“你嫁与陈亮,要经得起冻饿才是。”

赵娟是个聪明人,一听五色无主。

唐仲友出于好意,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继而给赵娟批了脱籍文书。赵娟见了陈亮,言语冰凉。陈亮遂追问赵娟为何,赵娟道:

“太守说嫁到你家就要有忍冻挨饿的准备。”

陈亮一听,火冒三丈,认为唐仲友是在背地耍人。陈亮不与赵娟解释,也不与唐仲友辞别,竟独自到婺州找朱熹。此时朱熹任浙东提举,陈亮向他说明自台州来,把满腔怒火都发泄出来。朱熹听罢默然长久,觉得唐仲友自恃才高,却不该如此贬低自己。但又看陈亮怨气满腹,也许在搬弄是非。一转念,背后之言,未必为真。决定亲去台州一趟,了解实情。

南宋淳熙九年,台州知府唐仲友为严蕊、王惠等四人落籍,回黄岩与母居住。同年,浙东常平使朱熹巡行台州,时高炳如为唐部下,才不如唐仲友,唐亦颇轻之。朱熹来台州,高炳如即去诉说。此时,楼钥为台州府添差通判,此人厚德美政,朱熹向他了解唐仲友的所作所为,楼钥中肯评价,并劝朱熹宽容之。当唐仲友得知朱熹到台州,慌忙去迎接,已迟了些。朱熹验证了陈亮的话:“果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当日索取州印,交付于郡丞,说道:

“太守不称职,听候处理。”

听闻严蕊去黄岩探母,即派吏至黄岩,在郑奭家追到严蕊,收监候审。又因唐仲友的永康学派与朱熹的理学相对,朱熹连上六疏弹劾唐仲友,见他与严蕊走得亲近,便借“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倡流,有伤风化”为罪名之一弹劾他,并将严蕊投入狱中。

朱熹以为唐仲友风流倜傥,与严蕊必定有染。严蕊身单柔脆,一拷问即会招认与太守通奸实情,则可参奏唐仲友罪名了。谁知严蕊的苗条身躯犹如筋钢铁骨,系狱月余,任凭杖笞鞭打,遍体鳞伤,严蕊始终一语不及太守,只道:

“弹唱吟诗侑酒有之,别无他事。”

朱熹无奈,只好将她痛杖一顿,一边发严蕊去绍兴府审问,一边写本参奏皇上。

严蕊在监狱吃尽苦头,押至绍兴。绍兴太守也属程朱学派,一见严蕊姿色,便道“有色必无德”,进行严刑拷打,她遭手足夹棍,几番昏死。任凭被打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严蕊还是咬紧牙关不愿屈服。朱熹便通过狱吏劝诱她:

“你何不早招供,招认了犯淫,最重也就是杖罪,况且你已经断过杖,罪不重科,何为受此严刑呢?”

严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自己只是一个低贱的歌妓,纵使真的与太守有越轨的行为,判刑也不至于死罪。然事情有则有、无则无,岂为保身躯,信口诬陷士大夫?我宁可死,要诬害人,断然不可!”

狱吏肃然起敬,把话告之太守。太守是奉朱熹之意,只好吩咐再痛杖,押回监狱。

时淳熙九年七月,此事朝野议论,震动宋孝宗,孝宗认为唐仲友和朱熹是“秀才争闲气”,让二人平调。也幸亏王淮从中帮助,唐仲友避免了一场大风波。朱熹免去了浙东提举,严蕊无端地坐了两个多月的牢,方释放回台州。知情者无不为严蕊抱不平,连学术上支持朱熹的谢深甫探亲回临海谢里王时,直言道“朱子冤了严蕊也”。严蕊的冤案震惊朝野,传到宋孝宗的耳朵里,他亲自宣布为严蕊平反。

孝宗道:“若偏听一面之词,这侠骨才女的冤情何处伸也。”

岳飞之子岳霖,接任浙东提举,巡视台州,众妓拜贺。岳霖知晓严蕊蒙冤受刑,甚为同情,对严蕊道:

“严子侠义、词翰皆闻名于世,今你把自己身世做成词诉我,我为你作主。”

严蕊领命,口占一阙《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岳霖听罢,感叹无限:

“严子果真才女也。字里行间流露出从良之意,我为你脱籍从良。”

说罢取过妓籍除了严蕊名。严蕊再三叩谢。此时的周召已在黄岩县作拦头,听到妹妹脱籍,即与母亲一道来台州接严蕊回黄岩老家,严蕊复原名周幼芳。

淳熙十一年,谢希孟、赵师端一同考上进士,谈起当年在东湖与严蕊相识,今落籍未曾出嫁,想为其做件好事。赵师端想起堂兄赵师坚,丧妻伤情,日夜悲切。赵师端、谢希孟即一同来周家拜访,说明来意。严蕊对赵师端、谢希孟印象甚深,似与故友相聚,毋须做作,道:

“不想家富,不想人俊,只求家平常人诚实,即可。”

赵师端道:

“堂兄忠厚老实,家境富裕,我携他前来见见面如何?”

“好,奴家先谢过了。”

次日,赵师端与赵师坚来到周家,严蕊见师坚满面悲容,眼睛甚红,晓得是个有情人,聊谈间发觉赵师坚诚实可靠,彼此好感,基本定局。再过月余,赵师坚便把严蕊娶进门。逾一年,严蕊又为赵家添了丁,赵师坚愈疼严蕊,也不续妾,夫唱妇随,遂成圆满结果。从此二人白头偕老,既无故事,亦无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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