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得那个孩子,虽然我没见过他的样子,没听过他的声音,但我认得他,认得他的灵魂,认得他坚强躯壳里的无助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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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热水器关掉了,烧水壶也关掉了,所有的电器都关掉了,水阀、气阀也都严严实实地扭紧,此刻醒着的只有路灯,我听见了魔鬼下楼的声音,他的脚步在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回响。我隔着门看到他挂在腰间的鞭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鞭子,但它让我觉得,人叫它抽上一下,能像陀螺似的转起来。
魔鬼走到楼下去了。我轻轻拧开防盗门,走出去,它在我身后锁上。我赤着双脚走下楼去,踩过垃圾箱里溢出的恶臭的污水,踩过油腻泥泞的烂水泥地,老鼠嗅闻我的脚趾,它们的软毛蹭着我的脚踝,但世界干净异常,除了走在我前面的魔鬼,大街上没有一个人类。初夏的夜里,行道树发出浊重的吐息,枝叶上长着千万双眼睛,都望向我。
但在深夜出行的不仅是我和魔鬼,咕咕也跟着我来了。自从13年我把它交给邻居照看了一周,我就再也没见过它。这只猫头鹰还是几年前的样子,一身灰毛,巴掌大点,圆溜溜的灰蓝色眼睛紧紧盯着我,脑袋转了整个半圆,从正面转到背面,盯着我。
咕咕没有和我一起去,那太危险了,它还太小,可能破壳不足一个月。魔鬼的铁靴落在地面,敲出的声音沿着振动一直传到我脚下,于是我深深地震悚,不敢再看咕咕,害怕魔鬼发现了它。魔鬼回头了,他在看我,他的身形在灯下如此高大,高过了修路也移不走的老榕树,粗过了道路两旁高楼大厦的阴影。金属的铠甲在他身上叮叮哐哐作响,而我只穿着薄薄的衣裙,汗流浃背。如果魔鬼攻击我,我会立刻,一声不吭地死去,倒在原地,第二天人们会踏着我的尸首上班上学抑或闲晃,如履平地。
地上的尸骸都是扁平的,魔鬼杀害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死在魔鬼的手下。我只知道一个孩子要受苦了,我不愿他的血液溅上地面原有的那些。
看啊,我也是卑劣自私的。魔鬼对着我笑,他原谅我的尾随,也原谅我的不满,可能缘起于我的无能无为忍气吞声和瑟瑟发抖明哲保身。
“你过来,看着他受刑。”魔鬼咧开嘴,笑着说。
他看向我的眼光像看向一个愚蠢的孩子。
我不答他,只跟着他走。他走过的地方知了开始没命的叫,接着臭虫都被吵醒了,争相在土里翻进翻出。这是阳光底下看不见的景象,我闭眼掩鼻捂住耳朵,但我仍随着他走,就像四肢被绑缚起来拖着走一样,即便落在地上的是我的双脚,它们真的像被拖着走一样,磨破了,渗出血,覆盖在棕褐色的地上,让我满是罪恶感的心得到一丝快慰——我不是没有流血的。
我在假装自己挣扎过,但是没有。蜘蛛网就在我面前,蜘蛛背上有一张大大的笑脸,黑底,白纹,迎面对我扑来,但它只是网住我,接着爬进我的衣领,痒酥酥的爬下我的脊背和腰腿,回到地面,回到树上继续织网。这个时候我知道,世界开始变脏了,空调水滴落到我头顶,没过多久我的头就湿成一络一络的,发出怪味儿。魔鬼越走越慢,我却越走越快,快到路灯也成了拉长扭曲的光影,他被我甩到身后了,而且越来越远,但我知道他总会追上来。
当我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再回身看,已经见不到魔鬼的影子。一个高级小区出现在我面前,门口的保安室里,保安撑着脑袋睡觉,灯亮着,地上的狗也在睡觉。我双手撑着窗口看了几眼,他们没有要醒的迹象,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幽灵一样徘徊在一座座单元门口,寻找那个孩子。很快我就发现他了,他坐在漆黑门洞里的台阶上,年轻的脸上全是伤痕。
“阿彻,阿彻,”我哭着喊他,随意为他取了名字,“你过来吧。”
他没有名字的,名字都是人给他取的,但只要我喊他,他就知道我喊的是他。“阿彻”听到了,像慢慢从睡眠里清醒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你找我干什么?他会害你的。”他说。
“我不管这些,我只想告诉你……”
我想告诉他什么?告诉他每一日重复的噩梦的鞭打?告诉他外面肮脏的世界正在狂欢?告诉他我的有心无力里夹杂着无能懦弱?还是为了洗清自己,告诉他“我想要救你的但我做不到”?我嗫嚅着说不出任何话,你要坚强,这话就像把他当做包袱扔掉。“阿彻”沉默着,温柔地看着我,我想我不是第一个深夜尾随魔鬼出来找他的人。
“我明白你爱我,谢谢你。”
对了,我想告诉他我爱他。虽然我见不到他的面容,也不曾听过他真正的话语,但我爱他,我认得他的灵魂,那是时间和生命留给他的东西,真正组成他的部分。
但魔鬼已经到了。他的盔甲吵醒了守夜人,保安看不见他奇怪的装束,拿出纸笔:
“外头来的?登记一下再进去。”他打了个哈欠。
魔鬼彬彬有礼地接过,签名,然后把本子还给保安,于是保安立刻趴下睡了。
他到了,虽然他身上没有腐尸的恶臭,也没有噪声的喧嚣,我却难忍地屏住呼吸捂上耳朵。“阿彻”把我推开,走到小区忽明忽暗的路灯底下。魔鬼在笑,笑声钻进我的指缝撞入耳中。
“你改变得了什么呢?他是有罪的,”魔鬼抽出鞭子,鞭柄指向他,“他恋慕和他相同性别的人,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醒着,他说的话语没有我的意志,他的思维叛离我的统治。”
“阿彻”背过身去,魔鬼的鞭子抽向他。
而我蹲在花坛的边缘捂着眼睛,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次次响起,温热的血液落在我裸露的双臂。受刑的少年没有吭声,他一直站着忍受剧痛的鞭笞。我心知他无罪,却不敢于为他向魔鬼辩驳。我把脸埋在掌心里恸哭,泪水和他的血一样温热。
他知道我不会叫他逃走,那样的话魔鬼不会放过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鞭刑没有落到我身上,仅仅是因为我没有忤逆,我虽然不甘、愤慨,但我没有忤逆。
没有忤逆,于是没有惩罚。道德、道理、法律对魔鬼都是无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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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的时间有多长?我没有概念。
我昏昏欲睡的时候“阿彻”把手放在我肩上。
“回去吧。”
“我回去了,你去哪里?”
真好笑,说得好像我不回去他就有地方可以回一样。
“去未来。”
我们每个人都会去未来。
于是当我醒来看见未来的时候,枕头上一大片洇湿的泪痕,口唇干得难受,苍白的日光被防盗网切碎了倒进屋子。
“阿彻”也会在之后的无数个明天里承受无端的痛苦。
你们知道,现实是没有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