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湄与萧恒
一:
音乐大厅,流光溢彩,器乐纷呈,衣香鬓影,一场盛大的颁奖典礼,激动人心的时刻,从世界汇聚经过层层选拔脱颖而出的选手,焦急不安等待评委宣布最终的结果,观众席上的萧恒,却昏昏欲睡,他仅仅是陪同朋友前来,一切与他无关。
当评委用高昂的语调宣布冠军的名字时,萧恒瞬间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倒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姿,莹白瓷器般肌肤,丰盛及腰的黑发,黑与白,极端的两个颜色,强烈的视觉冲击,萧恒骤然间屏住的呼吸。
“傅子湄,恭喜你成为本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冠军。”掌声如潮,轰动一时,傅子湄接受奖杯,从容的发表获奖感言,灯光闪烁,万众瞩目之下,没有丝毫骄傲激动的神情,清幽泠泠,典雅宁静。
萧恒拍下这一幕,编辑成为短信,“赵姨,我今天看见傅子湄了,果然和你一样很漂亮,她是冠军,很厉害。”点击发送,合上手机,台上的少女已然不见了踪影。
赛后,萧恒从未曾获奖的朋友那里得知,十八岁的傅子湄成为该项比赛最年轻的金奖得主,也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钢琴家。
但有点可惜,萧恒叹息,脑海中浮现出昨晚赵姨的电话中的评价:“这傅子湄出众又怎样,和她的父亲一样,没心肝,多年来就没想过回国来看看我这个母亲。”
十八岁的萧恒第一次遇见傅子湄本人,在此之前,长达七年的岁月,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陪伴朋友参加完比赛,萧恒立刻飞回江城家中,庆祝爷爷的八十寿诞,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繁忙,萧恒端着酒杯,似笑却非笑,游刃有余的行走于人群中,应对各种虚与委蛇,萧氏的长房长孙,注定要肩负起重逾生命的家族沉浮兴衰。
清闲的时刻,萧恒需要接受赵姨的定期复查,却意外接到赵姨的电话:“萧恒,对不起,我的女儿竟然回来江城,我去接她,晚点过来给你检查。”
太阳高悬空中之际,萧恒踩着楼梯盘旋而下,却在客厅看见熟悉的背影,及腰的长发垂落,宛如盛放的白茶花,对着墙上的繁体书写的字画轻念:“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停顿片刻,未再出声。
“川迥未觉春佘,驼褐寒侵。”萧恒朗声接话,念出下半句。少女蓦然转身,如麋鹿般明澈的杏眼闪过些许惊怯与气恼。
“这些字我都不一定认的全,何况生长于国外的子湄呢。”萧恒的母亲笑吟吟走过来,化解这微妙的尴尬,顺便替傅子湄介绍萧恒:“子湄,这就是阿姨的不省心的儿子,叫萧恒,比你大九个月。”
傅子湄望向萧恒,说:“我是傅子湄,赵清的女儿。”简洁清冷,和领奖时淡漠神情如出一辙,萧恒勾起嘴角,慵懒的眸含笑,却听见母亲的话之后笑意消失殆尽:“赵姨在老地方等着你复查,带了几种新药,看能否起效。”
“阿姨,请问他怎么了?”傅子湄转而看向萧恒的母亲,疑惑皱眉,未等萧恒母亲的回答,萧恒猛然扬声解释:“没什么,陈年旧疾,老毛病,日常照例检查而已。”对上母亲错愕晦暗的双眼,萧恒紧紧握住楼梯的扶手,仿佛紧握住的就是讳莫如深的沉重秘密。
傅子湄眼珠微转:“快点去检查,回来教我认认这首诗。”再度转身,研究那副字画,不问世事。
斜阳西沉,散了余温,用过晚餐,萧恒独自躲到的庭院僻静一角,抽出一根烟,忽然见她凑过来点烟。
“感觉你很烦恼,为什么?”微弱的灯火明灭摇曳,显得傅子湄姣美沉静的容颜影影绰绰,不真切。
“呦,看这动作你很娴熟,傅子湄,同道中人?”萧恒避而不答,扬起嘴角。
傅子湄摇头否定,扯过萧恒的剩下的一包烟,微垂睫毛,扬眸回视萧恒,轻轻说:“三年前,在莫斯科的红场,你喝的伶仃大醉,对着一个女孩哭的撕心裂肺。”顿了顿,傅子湄郑重其事的说:“那个女孩是我,那时我在莫斯科留学。萧恒你可能遗忘这段记忆,但你那种崩溃的宣泄方式却成为我第一首曲子的灵感。”
冰凉的晚风吹醒萧恒的尘封的记忆,零碎的片段纷至沓来,诧异震惊,瞧着她殷红的朱唇一张一合:“萧恒,那天你为什么会这么悲伤?”
萧恒熄灭烟头,靠近傅子湄的耳畔低声:“原来一个月前在华沙爱乐厅的比赛现场,我不是初次看见你。成为你第一首曲子的灵感,我的荣幸。”始终巧妙的回避了她的问题。
而两人的一切举动落入了窗户里赵清幽深晦涩的视线。赵清是专属萧家的家庭医生,亦是萧恒母亲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二: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萧恒抽出一本古诗,递给傅子湄:“这大概是你名字的来源吧。”
傅子低眉:“对。中国风确实不错,独具一格。”细细翻阅古诗,和煦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穿梭而进,照耀少女欺霜赛雪般肌肤剔透无暇,是这幽静森森的书房的明亮色彩,萧恒垂落睫毛,轻声说:“今天想学这首《蒹葭》吗?”
傅子湄点头,目不转睛盯着书籍,萧恒不由失笑,自从傅子湄没有认出客厅那副字画的内容,一连几天向自己请教古代诗词,认真钻研。
傅子湄合上书本,交给萧恒,无意瞥到书柜上,一系列的有关于心理学的书籍排列的井然有序,略感意外:“萧恒,你喜欢看心理学方面的书籍?”
“偶尔看看。”萧恒紧紧捏着书的一页,温热的血液沿着掌心纹路渐渐沁开,微微颤栗:“子湄,你介意和常人不太一样的人成为朋友吗?”。
“也许生活中人们更倾向于和正常人做朋友”傅子湄的声音极淡,萧恒瞬间如坠寒潭,却在下一秒无声一笑,“但是萧恒,我交友向来是我的选择,不受任何因素的干涉。哪怕是魑魅魍魉,我要是乐意也能成为朋友。”
“信口胡诌…子湄,你倒是真有趣。”萧恒穿透寂寂尘埃,凝视傅子湄那双晶莹剔透的杏眼,明净清冽,是否学习音乐的女孩都是这般,纤细轻灵,独特思维。
萧恒翻开古诗,一字一句为傅子湄讲解,窗外阳光明媚,春转莺啼。赵清刚给萧老爷子测量完血压,指标正常。询问萧母关于傅子湄的踪迹,悄悄走近书房,透过虚掩的门缝,望见书房里面的光景,心底泛起阵阵波澜,拿出手机飞速发短信给久未联系的前夫,傅子湄的父亲:“国外媒体平息后,快点让子湄返回奥地利,我工作繁忙,完全无暇照顾她。”
赵清供职于江城人民医院,兼任萧家的家庭医生,工作异常忙碌。傅子湄生性喜静,获得肖邦冠军后备受外界的烦扰,索性返回江城借以躲避,让赵清措手不及,没空照顾傅子湄,偏偏傅子湄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于做饭洗完之类一窍不通,天天叫外卖,萧恒母亲得知后,相邀傅子湄来萧家作客,一日三餐基本是在萧家解决。
尤其是萧恒如今休学一年,闲暇在家,无形中和傅子湄算是朝夕相对,不知为何,冷清如傅子湄会与萧恒投缘,借用萧老爷子的笑言:“前世的冤家今世的缘分。”但是这种境况,却恰恰不是赵清想要看到的局面,却始终碍于与萧家的保密协议不敢妄言,如鲠在喉,只盼傅子湄早日远离江城。
三:
江城多雨,濡湿潮闷的空气,水雾氤氲一方,久久不散。傅子湄提笔在白纸写下几个的音符,很快烦躁的撕毁,原本整洁的卧室遍地散乱的废纸,再一次陷入创作曲子的瓶颈,仿佛被人扼住咽喉,窒息难受,傅子湄倒在床上,失神看着雨淅淅沥沥的飘落,手机忽然震动,收到一条短信:“子湄,新收藏的伏特加,想来试试吗?来我家,萧恒。”
傅子湄关上手机,起身,拿起外套匆匆离家,莫斯科留学三年,她学会那个战斗民族一件事,喝酒,特别嗜爱俄罗斯的顶级烈酒伏特加,独具一格的风味,烈焰般刺激。
走到楼下,却意外发现蒙蒙细雨中撑伞驻足的萧恒,硬朗清隽的轮廓,嘴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傅子湄蓦然想起母亲赵清出差之前的叮嘱:“不要和萧恒走得太近。”没有告诉她缘由,就这样突兀的一句。
“就知道你没带伞,特地来接你。”萧恒挑眉,走向傅子湄,一把伞笼罩两人,隔绝雨雾茫茫。
傅子湄看向自己空空的双手,钱包,雨伞竟然一个都没有拿,还有重要的钥匙,蹙眉,“我什么都没带,一遇上钟爱的伏特加,其他的我都会忘记一干二净。”
萧恒失笑,彻底叹服,忽而狡黠询问:“如果遇上喜欢的人,子湄,你会不顾一切吗?”
“看我喜欢的程度。”傅子湄平淡回复,敛了眸中转瞬即逝的流潋,随后,一路的安静无言。
萧恒收藏的伏特加,属于佳酿,酒质晶莹澄澈,无色清爽可口,傅子湄一饮而尽,不苦不涩,灼烫五脏六腑,痛快酣畅,举起酒瓶朝着随意坐在桌子上的萧恒致意,带了三分挑衅,和平日里一贯清冷宁静的模样大相径庭,萧恒眼中犹如烈火焚烧惊人的明亮,豪放干脆喝酒,两人一瓶接一瓶,不知今夕是何夕。
尽兴之际,傅子湄找来纸笔,一连串萧恒看不懂的音符倾泻而出,随后,傅子湄跌跌撞撞的走到钢琴旁,弹奏刚刚谱制的曲子,神情专注认真,柔冶的侧颜,天籁般乐声,让萧恒如坠云端,恍然不知归途。
凌晨三点,万物寂静无声,傅子湄伏在钢琴上沉沉入睡,萧恒却蜷缩房间一隅,眼底一片清醒,身边散落的烟头与空瓶,静静看着沉睡的少女,七年,多少个失眠的黑夜,萧恒通过赵清的不经意提及女儿的话语,去想象勾勒出遥远的国度里一个女孩的模样,宁静清冷,爱烈酒,不会做任何家务,被父亲呵护的很好,纯粹明净,获得许多人终身难以成就的荣誉却不屑一顾。
心里临摹千百遍的容颜于岁月无声中悄然成为一种执念,缠绕心扉,但这样的少女,仅是他萧恒黑暗无光的世界的昙花,惊鸿一现,转瞬凋零,注定不配长久拥有。
凌晨五点,傅子湄是被萧恒母亲的尖叫声惊醒,是从房间外传来,急忙推开门,震惊难言,破碎的酒瓶散落整过三楼的走廊,洁白的地毯浸染猩红的液体,诡秘凄凄,长长得走廊尽头是一扇窗,傅子湄顺着满地狼藉望向窗户,只见萧恒侧身坐在窗户边沿,神色颓靡,紧抿薄唇,萧恒的母亲站在三楼入口处瑟瑟流泪,浑身颤抖,低声哀求:“萧恒,你快点下来。”
“摔不死,下面是草地。我就是想吹风。”萧恒冷声说,阖眼阒寂,刹那睁开,看向另一端的傅子湄,“子湄,我没想要惊醒你,这个鬼样子真的不想让你看见。”
傅子湄小心翼翼绕开碎片,一步一步走向明显状态不对劲的萧恒,路过萧恒母亲身边时,被萧母紧紧拉住,傅子湄挣脱开依然平静靠近萧恒,忽略了萧母眼中的极度惊恐。
“伏特加口感纯正,很好喝,但别在这里醒酒。”傅子湄凝望眉目冷冽的萧恒,脑海中混乱不堪的画面倏忽涌现,惊涛骇浪,撞击她的心脏,猛烈跳动,黑暗中的迷雾漫漫退却,温热的手指抚摸上萧恒冰凉的脸颊:“我信奉基督教,莫斯科红场上遇见哭泣的你,我在心底默默祷告,上帝啊让这东方少年不要再悲伤。再度和你相逢,发现果然笑容才最适合你。”
萧恒敛眸,伸手揽住傅子湄的肩,狠狠将她拽到身前,拉近,将竭力隐藏的秘密说出:“我患有躁郁症,严重到需要休学一年治疗。我发病时候,曾经把我的父亲和弟弟砸伤,现在他们远居美国,不愿意见我。我母亲被迫在我爷爷的强制命令下留下照顾我。莫斯科红场上你遇见的我恐怕也是发病的我,如今整个萧家,只有爷爷还在尽力治疗我。”停顿片刻,松开傅子湄,声音低微到尘埃里去:“这样的萧恒,一点不值得你去祷告。”
这些被萧家老爷子严厉隐藏的事情,萧恒背负压抑惨重的事实,三言两语就这样呈现于傅子湄的眼前,一览无遗。傅子湄瞥了一眼窗外,漆黑茫然的夜色,从未停歇的大雨汹涌降落,她却好像听见了萧恒世界的滂沱大雨的声音,那么悲烈,那么苍凉。
傅子湄轻声说: “只要你是萧恒,好坏我都接受。”萧恒永远不会知道他之于她的意义,创作曲子濒临崩溃之际,是他一次又一次给予她灵感,如干涸土地突降甘霖,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近乎于救赎,帮助她逃出生天。
“可是子湄,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我,萧家的长孙,未来家族的掌权人,不可能是这样。”萧恒凄然一笑,疲累万分,身子渐渐倾斜窗外,傅子湄瞳孔骤然紧缩,试图扯住萧恒,下一秒,萧母声嘶力竭的哭喊划破沉寂的黑夜,惊醒整个萧家沉睡的众人。
一同跌落窗外的两个身影,如同折翼的海东青,悲恸哀鸣。
四:
万里无云,一路疾驰的车,细碎斑驳的景象从傅子湄眼前呼啸而过,她此刻前往的是江城的国际机场,身边开车的是从万里奔赴而来亲自接她回去的父亲。
傅子湄紧紧攥着一张纸条,手掌的汗水氤氲了字迹,她离开前赵清匆匆递给她,展开是在熟悉不过的字体,银画铁钩,力透纸背的八个字,“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风格像极了字体的主人,那个从窗户坠落时,紧紧拥抱住她的少年,她毫发未损,他骨折住院,索性真的如他所言没摔死。
在登机前,傅子湄最后眺望这江城一眼,凝重虔诚,不知为何胸口闷闷的很痛,她走了,也许会永远错过什么,好似指缝中流逝的时间,重要却无法挽回。
沉默已久的父亲突然同她说:“子湄,艺术家有时会执着于一种残缺或病态的东西,可是那和喜欢无关。”
“可是爸爸对于我而言,如果不喜欢何必去执着,沉沦的越深才意味着越喜欢。”傅子湄轻声低语,转身步入机舱,父亲却恍然看见从女儿脸颊滚落一颗晶莹的泪水,转瞬即逝。
萧恒静静躺在病床,淡漠看着围绕身边忙碌的医护人员,此刻家人无影无踪,彻底被遗忘在这荒凉的病房,多少媒体想报道这起事件,被萧家镇压下去,他的亲弟弟萧逸从美国归来,替代他成为未来的家族掌权者,萧家众人此刻众星捧月的是萧逸,而不是萧恒,他一无所有。
世事炎凉,旦夕惊变,都不是弹指之间的一瞬罢了,这样也好,他不再愧疚于长辈深切期望,不再担负起超越年纪的重任,唯独与禹城傅氏的傅子湄从此无缘。
萧恒看见傅子湄父亲时候,恍然大悟,赵姨当初离婚之际为何毅然把傅子湄交付给丈夫抚养,禹城傅氏的次子傅旷远,风度翩翩,卓越出众的外交官,视若唯一的女儿如掌上明珠,冷静对他说:“萧恒,我请求你不要在和子湄见面,虽然很无理,但就算作成全一个父亲的心。”
奥地利的晚风徐徐吹拂,傅子湄躲在电话亭,拨通远在禹城修养的堂妹傅子衿的电话:“子衿,我寄给你的包裹,你别拆,以你的名字转寄给江城的萧恒,详细地址我等会发给你。”
“姐姐啊,你向来是我们的模范,成绩优异,冷静自持,真想不到会发生这么惊人的事情,二叔肯定头疼的炸掉。”傅子衿素来张扬骄纵,开口调笑,却依旧答应:“刚好我陪一个朋友去江城探望他的养父,我顺便给萧恒亲自送过去,保证万无一失。”
一周过后,傅子湄在深夜突然接到傅子衿的电话,接通电话后,那头却悄然无声,长久的静默,傅子湄却骤然心跳鼓动,把手机贴在耳朵上,专注聆听细微的呼吸声,轻声呢喃:“《诗经》第12页是什么?”
“《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电话那端终究传来低沉的嗓音,傅子湄颤抖着用手捂住眼睛,试图阻止眼泪的流淌,却无济于事。
她给他辗转寄去的是一本厚重的《诗经》,属于《蒹葭》的那一页折了痕迹,在那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着重用红笔画上微小的音符。
“萧恒,我是傅子湄。”傅子湄把这句话重复三遍,仿佛在确认某种脆弱的联系,任凭泪水缓缓流淌,她的随性漫然的十八年,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
“别哭了,子湄,我很好。”萧恒略微沙哑的声音穿过八千里的无线电抵达傅子湄的内心,重归寂静,不过片刻,对方挂断了电话。
三十五分钟过后,电话再度响起,傅子湄立刻接通,却是自己的堂妹傅子衿,略微急促说:“姐姐,别信萧恒说的话,他现在状况很差,二十四小时有人看护他,只怕一个不注意就出意外了。他的亲人也够冷血,没一个在病房探望他。”停顿片刻,傅子衿缓缓开口:“傅子湄,我一向最佩服你就是按照心里的想法行事,从来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可是答应我,别伤害到自己。”
“好。”傅子湄淡声答允,眸中透出一点幽光,彻骨的寒意。
一切似乎在重回正常的轨迹,傅子湄如往常一样练琴上学,依然是懂事听话,无需操心的孩子,傅旷远渐渐安心,放松对女儿的监视,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只是偶尔和前妻通话时心有余悸说:“赵清,你当初不应该向子湄抱怨,说她从未到江城看望你,否则怎么有这些事情的发生。你每年都有几次飞往国外的机会,我都陪子湄尽量去看你,人该知足。”
五:
在钢琴室练习时,傅子湄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嘈杂纷乱的噪音从那边传来,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朝她急切呼喊:“你是傅子湄吗?我是萧恒的朋友林铭,他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里,不对你在奥地利…对不起,病急乱投医…”迅速挂断电话。
傅子湄平静关闭手机,继续练习刚才中断的乐曲,等待导师科尔的来临。一天的课程结束,夜幕降临,傅子湄走出教室,奥地利冰冷的风吹得她愈发清醒,回家的路途偶遇导师,傅子湄用德语轻声提问:“老师,如果前面是多数人认为的错误道路,你会选择继续前行吗?”
“多数人认为言下之意,你认为是正确的道路对吗?”科尔微笑,“子湄,你只需要按照内心的想法往前走,不要后悔。”
傅子湄默然低眉,不必再问任何人,早已做出的决断,那是条不归路,泥泞不堪,曲折蜿蜒,更可怕是看不到未来的曙光,可是,对她而言,这条不归路却是那么温柔,那么安定。
次日,傅旷远照旧喊女儿起床上学,推开门,卧室空无一人,窗户敞开,窗帘被风吹得旋转翻飞,寂静凄凉,傅旷远的呼吸一滞,走进卧室,反复呼喊傅子湄的名字无人应答,桌上一堆的黑白五线谱,唯独有一张红笔写下的纸条醒目突兀,傅旷远拿起一看,字迹潦草,不符傅子湄一贯严谨整齐的风格,纸条上的内容令傅旷远肝胆俱裂,俯身朝窗外望去,万幸没有刺目的鲜血,一切静谧,纸条不慎从手中滑落,随风飘去,纸上仅是简短的一句话,
“深情若是一桩悲剧,必定已死来句读。”
正在上班的赵清接到傅旷远的电话,觉得晴天霹雳,她自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出乎意料,事情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傅子湄半夜跳窗离家,查询出境记录是飞往江城,禹城傅氏已经派人前往江城,势必要找到傅子湄。
赵清挂断电话,一路飞奔至萧恒曾住的病房,同样空荡荡,至今没有找到萧恒,赵清蹲在病房门口泣不成声,年少轻狂,无所畏惧,她到底看错这两个孩子的性格了。
萧恒蜷缩的沙发上,萎靡孱弱,嗜酒如命,他现在躲藏在好友林铭的公寓,任凭外面天翻地覆,如果再不逃出,他将被亲生父亲移送至精神病院,了却残生,但明明他有治愈的希望,尽管病情在迅速恶化。
门被打开,突如其来的明亮令萧恒微微眯眼,是林铭买东西而归,但林铭身后还跟随了一人,如瀑的乌发,如雪的肌肤,一刹那世间似乎只余了这两种颜色,如此简单明净,却又惊心动魄,萧恒轻轻一笑:“子湄,你来了。”
“对,我来找你了。”傅子湄看着眼前面如枯槁,憔悴黯淡的萧恒不再是昔日面如冠玉,清隽慵懒的少年,但无所谓,只要他是萧恒,好端端的活着出现在她的眼前就是上帝的馈赠。
林铭看着这两人,明明很平淡,却感到自己的胸口隐隐作痛,沉闷窒息,悄然关上门,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两人,感谢上帝吧,如果没有萧恒告诉林铭的关于傅子湄的存在,如果没有林铭得知萧恒失踪消息的瞬间惊慌失措拨打了傅子湄的电话,如果没有傅子湄聪明的再次拨通林铭的号码,缺少任何一个环节,不会上演这一场久别重逢。
这无疑是萧恒这几个月来睡眠最好的一次,没有借助安眠药,没有噩梦连连,伴随着少女空灵婉转歌声缓缓入睡,“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
这首《young and beautiful》是傅子湄最为钟爱的歌曲,这句歌词的译成中文为“当我一无所有,只留悲伤,你是否还会爱我”
“Ican”傅子湄用手指细细抚摸过沉睡少年的轮廓,柔声呢喃,轻轻替萧恒捏好被角,退出房间,终归要面对现实。
傅子湄站在阳台,翻开手机,铺天盖地的短信电话,挑选重要的逐一回复,没多久,手机不断震动,傅子湄一个一个挂断,却在看着父亲来电显示时迟疑几秒,接通了电话,半晌的无言,还是父亲疲惫开口:“子湄,以后那些令你不愉快和不愿意的事情,你统统可以置之不理。”沉默片刻,父亲接着说:“你成年了,有这个权力,选择自己想要的。”
“谢谢,爸爸。”傅子湄深深吸一口气,终究父亲妥协了,尽管是这么无可奈何。处理好一些事情,傅子湄走进厨房,准备倒水喝,忽然收到林铭的消息“萧恒的母亲想见你,她是瞒着萧家独自一人来的,不要惊动萧恒,我在楼下等你。”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林铭将萧恒近几个月的状况全部告诉了傅子湄,真的如歌词而言,萧恒一无所有,显赫的萧家如此冷血现实,更令人寒心的是萧恒的父亲,直接想把萧恒送进精神病院,一了百了。
“子湄,阿姨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带着萧恒去奥地利治疗。”萧母浅尝一口咖啡,又苦又涩,放下杯子:“剩下事情全部交给阿姨解决,当然奥地利那边我也安排妥当,并不需要你费心。”
傅子湄低垂眉眼,淡淡说:“如果当初你们正确认识萧恒的病情,不是一味依靠昂贵的药物和权威的医生,留出一点心思去关注下萧恒,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萧家大多数人其实对于萧恒的躁郁症近乎一无所知,甚至充满了偏见,重重误解,根本不会用一种正确的心态去对待萧恒,随着愈发糟糕恶化的病情,最终选择放弃了萧恒,甚至把躁郁症和精神病彻底混为一谈。
萧母蓦然红了眼眶,低声说:“我是对不起萧恒,曾经对于他的期望太过高,选择性对他这个病轻视,总以为会治愈,现在我只能尽力弥补了。”
傅子湄站起来,走出咖啡店之前,最后瞥了一眼萧母,轻缓的语调说:“阿姨,你该庆幸你现在还能弥补萧恒,而不是对着冰冷坟墓后悔。”推门而出,身后传来细碎的哭声。
第二天清晨,萧恒睁开双眼,窗外阳光和煦,静静照耀躺在沙发上安睡的少女,干净纯粹的宛如一汪甘泉,纤尘不染,萧恒轻轻笑起来,走近,拨开少女面颊凌乱的头发,低头,吻了下去。
傅子湄被惊醒,发现自己落入宽厚的怀抱,耳畔响起低沉的声音:“子湄,其实你不应该来找我,我不知以后我的病是否能治愈,我以后会令你难过,甚至会伤害你….”
“如果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你现在这些话纯属浪费生命。”傅子湄转头,对上萧恒幽深的黑眸,蓦然笑起来,山明水净:“我只珍惜眼前的每分每秒,傅子湄和萧恒的每分每秒。”
郎费罗曾经写过“不要以伤感的眼光看过去,因为过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好好对付你的现在,现在正握在你的手里,你要以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气概去迎接如梦如幻的未来。”
一个人的生命始终有限,不如有效把握在手,迎接未来,生活就在眼前。
番外篇:岁月静好
奥地利的微风徐徐吹拂,恰似四月暖阳,舒适宜人,一群白鸽展翅掠过湛蓝的天空,行人偶尔抬头仰望,微笑注目象征希望与和平的白鸽。
顾子湄抱着一叠新领的教材,匆匆走出校园,蓦然却看见校园门口清隽的东方男子,黑发黑眸,一袭棕色风衣,早些年尚且属于少年独有的青涩逐渐褪去,日益硬朗的面容,成熟稳重,只是上扬的嘴角划出不羁的弧度,依然是熟悉的萧恒。
“你今天不是应该去格雷医生那里复诊?”顾子湄将教材递给萧恒,微微蹙眉,萧恒接过教材,轻声说:“医生出差去了,推迟几天复诊。何况你才是我最好的良药。”如今情话信手拈来,顾子湄由当初的羞涩到如今习以为常。
“今天我想吃糖醋排骨,红烧鲤鱼还有玉米浓汤。”说完自己喜欢的食物,顾子湄如玉雅致的面容浮现几分欣喜,正值二十一岁的两人已经同居一年,萧恒为了照顾顾子湄烧的一手好菜,饶是挑剔的顾子湄也是赞不绝口。
萧恒含笑点头,两人并肩漫步回家,岁月静好,花枝喑哑,悄无声息繁花似锦。
晚饭过后,斜阳西沉,顾子湄手捧一本书懒散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椅子旁边摆放着一张小茶几,搁置青瓷白釉的一套茶具,茶香袅袅,宁静安谧。
曾几何时,顾子湄钟爱俄罗斯顶级美酒伏特加,一口饮下,浓烈似烈火燎原,灼烫五脏六腑,痛快酣畅,却逐渐在萧恒的干预下换成了中国久负盛名的茶叶,君山银针,蒙顶黄芽,北巷毛尖等各色名茶,由萧家或者顾家定期从中国各地源源不断收集而来辗转千里寄往奥地利。
翻过一页,顾子湄发现极其喜爱的一句话,不觉轻念:“认识你越久,越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很契合她和萧恒,兜兜转转,几番辗转,千思万念,顾子湄她自己终究无法舍弃萧恒,所有有了她跳窗而逃的那一幕,向来循规蹈矩的人生开始出现重大转折。
也无妨,余生漫漫,萧恒拿一辈子的辰光来赔她,这人的心呐,一并归了她。
低眉浅浅一笑,顾子湄起身,随手将书搁置,去寻找正在厨房洗碗的萧恒,颀长清瘦的身躯,却蕴含令人心安的力量,能够撑过病魔深处的波涛汹涌,情况日趋稳定,连大名鼎鼎治疗心理疾病格雷医生都惊叹这是一个奇迹。
顾子湄伸手环住萧恒劲瘦的腰部,用脸蹭了蹭萧恒的后背,蓦然感受到萧恒身躯的一僵,而后萧恒有些无奈的一笑:“子湄,乖,洗完碗我随你玩好不好。”
人前清冷独立的顾子湄,在萧恒面前不过是似孩童般依赖贪恋欢喜的女孩罢了,所有伪装的面具,在心爱的人面前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给你念一话,我觉得特别适合我们。”顾子湄如凝脂白玉般修长的手指缓慢在萧恒宽阔的后背勾画,一笔一划,如甜蜜的果汁淋入萧恒的心扉,“认识你越久,越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你说这是不是很适合我们。”
“嗯”萧恒用水冲刷去泡沫,转身抱住顾子湄,低头亲吻上那水润柔软的菱唇,黑眸溢满笑意,倒映出顾子湄明眸皓齿,恰似春风十里,桃花灼灼。
顾子湄在萧恒的后背默默写的是:我爱你。爱的执着而无悔。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建,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顾子湄脑海蓦然浮现这首诗,穿越时间的浩瀚烟海,跋山涉水直达两人的拥吻之际,她大概也没有想到,十五岁时,在莫斯科红场,遇见那个哭的撕心裂肺的黑发少年,会是她一生的劫。
问姓初相见,称名忆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