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中国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而今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选择了离开闹市,回归田园的生活。漫游家始终认为:在物欲喧嚣的今日,美好意境对人是有精神营养的。
当房价越来越高,城市寸土寸金的时候,身边越来越多的朋友,选择了离开闹市,回归田园的生活。比如我有个好友,是自由职业者,给各类时尚杂志撰稿及拍图,她在乡下有个农居。一是因为自己的喜好,二也是想给孩子一个接近自然的童年。她平时常带着孩子四处旅行,采风,收集创作素材,给旅游杂志拍照。节假日约了两家老人一起去乡下。常常看她晒自己园子里的植物:大风吹落满地的山楂,快要成熟的南瓜和豆角,树叶里星星闪烁的柿子。看她每天采摘新鲜的果实给孩子做饭,心生艳羡。很多人(包括我),都跟着她学做果酱,茄子拌面,煎鸭腿。在物欲喧嚣的今日,能够远离人际摩擦,利益纷争,过着不用伺候各种脸色的绿色生活,令人心向往之。
中国向来有归隐田园,寄情草木的传统,以此作为修炼心灵的方式。古人与我们已是烟尘久远,就说近代的周瘦鹃,也精于花草种植。他用稿费积蓄买了一个园子——紫罗兰庵,栽满奇花异树,素心腊梅、天竹、白丁香、垂丝海棠、玉桂树……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抄暝写。”我曾经买过一本他写的《花语》,文人的工雅笔法,怡情养性,实乃中国园艺文学之发端。
不止中国,国外的作家也有回归田园之心,比如契诃夫。和贵族出身、生来拥有土地的托尔斯泰不同,契诃夫是赎身农奴的后代,一直到父辈才被赎成自由身。他自幼家贫,父亲破产后为躲债逃亡莫斯科,他留在家中,变卖家产寄往父亲处,十七岁就开始写稿养活自己及家人。他生计负担重,很早就罹患肺病,因为家贫四处搬家,一直没有固定住所,直到成名后贷款买下梅里霍沃庄园。契诃夫,这个农奴的后代,才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土地。他欣喜万分地给朋友写信:“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件比一件有意思。鸟儿飞来,积雪融化,草儿返青。”他每天五点起床,十点睡下,亲自去整地耕种。他托朋友买来各色种子,种下了苹果树,樱桃树,醋栗,还有他心爱的玫瑰花。有趣的是,无论他种下什么品种,开出的都是白玫瑰,别人说“那是因为你的心地纯洁”。
再说个离我们近点的例子吧。台湾女作家丘彦明,她原来是《联合文学》的编辑,后来辞职去荷兰学画,继而隐居田园,过起耕读生涯。她的两本书我都翻破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装订问题,尤其是那本《荷兰牧歌》)。她的草木文字好看,主要是因为:一,她身处欧洲,笔下的很多花草香料都是我闻所未闻,非常好奇;二,她不是买成品切花,而是自种的,从种子购置到萌芽开花,都描述的很细致;三,她受过美术训练,能把整个过程付诸形色;四,她的生活安然却不空虚,是尘嚣之后的隐退,并不是纯主妇式的苍白。那个闲适的“度”恰恰好。
丘彦明雅好园艺,又定居在荷兰,荷兰人有自己动手,修缮房屋和花园的习惯,家家屋前屋后都有园地。丘彦明喜欢美术,她的花圃也很讲究配色,牡丹芍药罂粟荷花薰衣草郁金香,此起彼伏,依次开谢。有次芍药盛放,她拍照,画画,还未尽兴,干脆把花瓣铺满各房间地面,铺出一条花径,到哪里都能闻到花香。李欧梵赞美她是当代芸娘,她夫君唐效曾经为她用玻璃刀割破莲子助其发芽,为她刻藏书章,真的有那种精神知己的味道。丘低调,说年轻人不要模仿他们这种小资生活,殊不知,对我们来说,太阳尚远,但必须有太阳。美好意境对人是有精神营养的。
《少女布莱达灵修之旅》里写到:“对于人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建造或耕耘。建造者实现目标可能要花费多年,但终有一天会完工。那时他们会发现自己被困在亲手筑成的围墙里。在收工的同时,生活也失去了意义。选择耕耘者则要经受暴风雨的洗礼,应对季节的变换,几乎从不歇息。然而,和建筑不同,大地生息不止。它需要耕耘者的精心照料,也允许他们的人生充满冒险。耕耘者能认出彼此,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株植物的生命历程都包含着整个世界的成长。”——丘彦明种地,也是志不在收成,而是从花果菜蔬的生长中学到生命的功课。
丘彦明夫妇有幸可以定居荷兰,但不是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这么幸运,能购置自己的园地;有些四处游走,客居他乡的作家,就只能用笔端记录下路过眼见的花木了。比如汪曾祺,他少时生长在苏北,后去云南求学,再后来北上在京剧团工作,写过很多关于草木的文字。我很难写他,一写就得摘他的原文。他的文字看起来句句都是白话,口语化,但是神来之笔。美在意境,气韵。他的文字说实也实,比如写小时候和姐姐摘梅花,梅花枝多,好踏,要采旁支逸出,花开一半的,这样插瓶才有韵致,又开得久。这是很简单的白描,但那个场景,真美。还有写木香,记得有两排木香长在老家运河两岸,搭枝成头顶的花棚,再回去问,老家人都说没有——恍如梦境,简直是桃花源记嘛。
还有叶灵凤。我很喜欢叶的草木文字,虽然很多人觉得他文字有点粗糙。有次我无意翻到一本旧书《拈花惹草》,书里选得最多的就是汪曾祺和他。在汪曾祺那种清净清丽,几乎是“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文字对比下,叶灵凤确实是肤质糙了点。但是他就像是毛姆说德莱顿“一条欢快的河流,流过村庄,城镇,山林,带着户外空气令人愉悦的气味”,不失文意的活泼。他写得多而广,在上海时就写江南植物,到香港就写岭南的。一路走来一路看,见识广,文字直接,细微处也不乏幽情,我一直记得他写小时候的寂寥,就是在一个夏日,看着一株茑萝爬藤。还有他写木棉,“花开在树上时花瓣向上,花托比花瓣重,因此从树上落下,在空中保持原状,六出的花瓣成了螺旋桨,一路旋转掉下。”——树下观花落的那个人,必有颗闲寂的心。
英美有个文学流派叫自然文学,里面的作家都是热爱大自然的。比如梭罗,有次无意读到他写的《野果》,这本书让我很吃惊,《瓦尔登湖》里那个侃侃而谈人生哲理,不断对现代工业社会及人际发出鄙夷之词的梭罗,杳无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帽子上安了储物架,用一本琴谱收集标本,执一根手杖丈量土地,能够识别矮脚蓝莓和黑莓,品出野苹果和家苹果酒,对植物的地理分布洞悉于心的田野观察者。
最近读苇岸的书,他说梭罗的意义不止自然文学,更是“人的完整性”。他不仅热衷自然,像爱默生说的,哪怕他昏睡几日之后,也可以根据花开的程度来确定时间而不会有很大误差,不不,梭罗的意义比这个大。他不是隐逸山野,独善其身,而是开荒,植树,做木工,盖房子,甚至做铅笔,不让自己沦为某个功能性的工业社会螺丝钉,一个用来产粮的农人之类。他还投身于废奴运动,抗税。他是与人类命运休戚与共的。
又如惠特曼,他在战争中,因为长期劳累,于1873年得了半身不遂,终身未愈。这病中的二十年,他一直与树木、鸟儿及大自然为伴。如果说《草叶集》里我们看到一个诗情四射的惠特曼,那么在《典型的日子》里,则是一个安静与自然为伍,用纸页满载太阳光辉,鸟儿欢唱,青叶芬芳的惠特曼。有的篇章,就是写一棵树,比如《一棵树的功课》,《橡树和我》,还有的就是写鸟。他的文章名字很有趣,有一篇叫《鸟与鸟与鸟》,另外一篇是《毛蕊花和毛蕊花》,就是白描动植物。《鸟与鸟与鸟》里罗列了他目之所见的鸟的名单,《一棵树的功课》里,是列举了树的名目。他写午夜十二点钟,接到朋友的电话,告诉他将有迁徙的鸟群飞过,他推户,开窗,在夜晚的香气、阴翳和寂静之中,辨析着各类鸟群的细微区别。巨翅扬起的沙沙声,凤头麦鸡的啼叫。虽然只是淡然白描,横铺景物,但是读来静气顿生。
还有一些作家,其实是兼跨自然科学和文学两个领域,比如农学家出身的潘富俊。我最早看的草木书,就是他的《诗经植物图鉴》,由此对这类文字入了迷。潘是农艺学博士出身,有学术底子,又精研古典文学。他用的是简笔,勾勒出这类植物的形色特征,结合文学作品做出点评。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文学和自然科学本是两个不同的领域,但古人多识鸟兽草木之名,文学作品中也常藉草木特性来讥讽时事或赋志抒情,所以两个领域就有了交集,这也是作者以‘植物观点注解文学’的初衷”。潘的文字简素但素净有神,迥异于一般科普类的植物辞典。
另外还有一种对植物的热爱,属于“手边的乐趣”。买过一本日本人林将之写的《叶问》,是按照叶子的外形,来识别树木,文字清新有致,手绘插画也很可爱。书的篇首就说:“若是知道身边树木的名字,散步或上下班会变得快乐无比。”——我大概是心仪某种“附近”的气质,在离日常生活不远处,寻找一处心灵闲地,却又不是隐居深山的大隐。还有永井荷风,他在《晴日木屐》里,也常常会写到散步途中路遇的树木和花草:“市内散步,比起热闹的大街和景点,更喜欢日阴薄暗的小巷和闲地。闲地是杂草的花园:‘蚊帐钩草’的穗子如绸缎般细巧;‘赤豆饭草’薄红的花朵很温暖;‘车前草’的花瓣清爽苍白;‘繁缕’比沙子更细白。比起所见树木,我对路过的闲地上所开草花,更加感到一种情味。”
女性天生亲近草木,爱花的女作家可谓不胜枚数。比如梅·萨藤,在激情洋溢的情感生活之后,到了晚年,她独居海边,远离喧嚣纷纭的人事和情事,将感情散逸于山水花木。在那里她写了《海边小屋》,这本书我很喜欢,但梅·萨藤吸引我的既不是思辨也不是写景,而是,这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种生活方式。她写的不仅是日子的素描,更是某种经验的梳理,从强烈的感情生活归于清隐,爱意缓缓滴入花朵,园艺,动物……不管见识高低,一个人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这事本身就很迷人。
她爱花,种了很多花,她精心料理她的花圃,每天采摘一些鲜花插在屋子的角落里。绣线菊,粉红罂粟,日本蝴蝶花,牡丹,毛地黄,这些花草出没在她的日记里。她尤其喜爱蓝色的花,在《海边小屋》中她写道:“为什么偏偏是蓝色?蓝色的花儿,阿尔卑斯山下的龙胆花,夏季园圃里的飞燕草,勿忘我,千日红——似乎最为瑰丽。我也被蓝眼睛吸引。还有天蓝,安吉利可画中美妙的淡蓝,皑皑白雪反射的隐隐青蓝及蓝鸟。这些都是我开车穿过堤坝看见那只蓝鸟的羽毛想起的。经过阴霾的几天,海水的蓝让我喜悦。”
除了草木题材,还有一些作家是热爱“菜蔬”的。蔡澜的书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食材字典,他提到很多南洋风物……而台湾作家刘克襄的趣味点却是在“菜市场”这个轴上。记得汪曾祺说过,他不爱逛商店,爱逛菜场,看看那些碧绿生青、新鲜水灵的瓜菜,令人感到生之喜悦。在刘克襄笔下,菜市场绝不仅是一个藏污纳垢,为获取生存食物而满含无奈的去处,它的一蔬一果,都是风土人情。《男人的菜市场》这书里写了八个菜场,从台北到台中,到澎湖,风味还真不一样。即使都是在一个地区,第二和第五菜场风格也不同,位于非闹市区的第五菜市场,还保有传统菜场的机能,果蔬缤纷,招牌杂陈,秩序凌乱,有种活泼的市井况味和城乡链接感,兼具农业社会的余味缭绕……很有意思,我在全国各地都是逛书店,菜市场只去过桂林广西师大旁边的一家,在那里认识了黄皮果,很惊喜,讶异于南方的菜场果品如此丰富。还有我的朋友心岱常常提到的曹家巷菜场,亦为我所向往。
文 /黎戈
漫游作家
不管见识高低,
一个人深度整理和收拾自己的内心,
这事本身就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