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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人品与格局
城东茶馆的主人,终日隐于氤氲水汽之中。他沏茶的手势沉稳如磐石,沸水自壶嘴倾注,茶叶便在青瓷盏中舒展沉浮,似静观世相变迁的智者。
茶客们初尝只觉温润,继而喉间回甘悠长,如岁月无声浸润过的心性——那茶汤色泽,竟也似他眉目间沉淀的清光。
一日,几位新客闯入,喧嚷如热油迸溅。为首者满面酱赤,粗声要求上好龙井,却将茶盏顿在案上,震得茶汤四溅:“这般寡淡,岂是待客之道?”
茶馆主只抬眼一瞥,眼波如古井水般无纹无痕,他另取一盏,徐徐注入新茶,推至对方面前。
那人啜饮一口,竟哑然失语——茶味未变,只是方才那口浊气,终究被清冽的甘泉悄然涤荡。满室喧嚣,终究在主人静默的茶气里偃旗息鼓。
茶馆主另有一绝:凡遇纠缠不清的聒噪,他便默然取出三盏茶置于案头。一盏浑浊初沸,一盏清透微漾,一盏澄澈如泉。
他从不言语,只以目光示意:你愿饮哪一盏,便自取之。这无声的诘问,常使那些面红耳赤者倏然噤声。
浑浊茶汤映出他们浮动的戾气,清透一盏照见其焦灼的灵魂,澄澈如泉的杯中,则仿佛无声映照出他们本应追求的澄明境界——这茶汤,竟成了人心之镜。
一位旧邻常来,每每愤愤不平地诉说邻里琐屑纷争,或抱怨他人言行不端。茶馆主只静听,待他口干舌燥,便递上一杯新茶。
茶烟袅袅中,旧邻的愤懑如沙塔般渐次坍塌,最终只余一声轻叹:“罢了,何必费心计较。”
主人目光投向窗外,檐下滴落的水珠正打在石阶的凹痕处,那凹痕在岁月里愈发深陷,水珠却毫不停留地四散而去。
他低语道:“水滴不执拗于凹处,方得流向江河。”旧邻望着那水痕,怔忡良久,终于点头——人生百般琐屑,何尝不似那水珠之于石凹?执拗纠缠,只会困囿自身;唯有涓滴放弃对顽石的争辩,才终将汇入生命更深广的流域。
偶有好事者好奇探问道:“先生胸襟如海,当真无半点火气?”主人浅笑,目光落于无名指上那道淡白旧痕:“当年亦曾拍案,裂瓷割指,血染茶席。后来才懂得,争一时之气,伤的是自己筋骨。”
他抚过指上旧疤,如同抚摸心魂里一道愈合的智慧创口。从此他沏茶更缓,眉目更沉静,仿佛所有激荡过灵魂的波澜,都化作了他手中那一盏茶汤的温润与深沉。
茶室角落置一青瓷坛,主人将饮过的茶渣细密收集其中。日积月累,茶渣在坛中悄然发酵,竟成沃土。
春日,他取此土培植幼竹数竿于后院。新竹初绽,嫩叶在风中舒展,通体透亮,仿佛吸饱了天地间最澄澈的灵气——这幼竹的根,扎在曾被弃如敝履的茶渣里,却孕育出如此清朗的风骨。
人品与格局,并非生来高耸入云。它是在茶烟弥漫的日常里,在沸水灼烫、言语如针的淬炼中,将诸般尘嚣与刺痛沉淀、转化,终成滋养性灵的沃土。
茶烟散入阳光,如同执念消融于智慧;茶渣深埋泥土,恰如将纷扰化育为新生。
正是这般无言的沉淀,使那茶馆主人眉目间的山水愈发清远辽阔,映照出这渺小茶室中,真正宏大无垠的人间境界。
人若懂得将生命中的杂质悄然酝酿为沃土,自会生长出超然于琐屑之上的青翠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