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一条狗(文艺)

“苏实,苏实!”女人过了三十就到了更年期。

我闭着眼,佯装没有听见。大清早,吵什么吵。

“苏实,苏实!”又是急促的喊叫。

我还是闭着眼,心说,这傻娘们,老子就躺在你的身边,还乱叫,你瞎啊。我吐了一口气,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女孩,温柔、善良,带着春天的气息。才五年啊,她全变了,不修边幅,邋里邋遢。

“苏实,你死哪去了?”她摔了床头的杯子。地板把杯子送回原形。

我仍然闭着眼,现在就咒我死啊。你这个臭娘们,我可是你老公。我就躺在你的身边,你只消翻个身就能摸到我,吵什么吵。我容易吗我,想多睡个五分钟都不行。我知道只要一睁开眼,一天的烦恼就如涨潮的海水。拜托,我只想多睡会儿,求你了。我一睁开眼,就要面对如麻的数字。而这些数字就是所有烦恼的源泉。

“啊,滚!”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得不睁开眼,你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会告诉你一个字:疼。我看到了那个女人愤怒的眼睛。奇怪的是,我躺在了地板上。我说呢,我居然从床上掉了下来。

“还不快滚!”她举起了家里多年不见的鸡毛掸子。

我怒了,妈的,我可是你男人,这个家的主人。你这骚货长本事了啊。要是没有我,你会住着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你会开着四个轮子的车?要不是为了撑起这个家,我至于每天都累得跟孙子似的。

“滚,快滚!”她抬起右脚来试探我。

我真的怒了,我大叫,但发出的声音让我震惊,汪。我回过头看,没有其他的东西。可是,怎么会传来狗叫的声音?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这确实很怪。

她把掸子打在我的身上。我下意识地发出声音。但这声音并不是人的声音。我站起身,惊恐万分,我只能看到她的脚,却无法看到她的脸。为了看到她的脸,我一步一步往后退。退了一米,我看到了她的脸,那么熟悉,却那么遥远。结婚五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们之间还有这么遥远的距离。

见我退了,她赶了上来,手脚并用。“哪来的死狗,还不快滚!”

女人的樱桃小嘴——那是多少男人都魂萦梦牵的地方啊——却说出了这么恶毒的话。我想告诉她,我是他老公,我就是苏实。可是,无论我怎么说话,只有狗叫的声音。我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苏实,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我原地打转,还看到了尾巴。

她上前一步,我后退一米。我望着我爱的那个女人,眼神流露出可怜与无辜。我想问阿玲,我这是怎么了。阿玲气急败坏,发疯般地扫我出门。阿玲步步紧逼,为了能够看清她,我步步后退。最后,我退到了房门前。

阿玲哭了:“苏实,你这王八蛋,你这个孬种,你死哪去了啊,昨天小宝没了,今天你又不见了,这哪里还像个家啊。”我突然间感到她很可怜。

她推开门。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是我的家,我却要被赶出去。

“滚出去!”她声嘶力竭地大喊。

我还能怎么办,现在我是弱势群体,哪怕这是我家,我只得乖乖出去。一个跳步,我迈过门槛。房门哄得一声,关上。阿玲嚎啕大哭。

这个可怜的女人,让我的心为之一颤。我靠着房门,趴下。地板冰冷。“小宝走了,苏实也走了,家已不像个家。”突然,我仰头一叫,汪,汪。我想起来了,小宝,是我的孩子,他才刚学会走路,刚学会开口叫“爸爸”,他就……我哭了。在楼道里,我嚎啕大叫。他才那么小,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就凋谢了。

没一会儿,房门打开了,阿玲走了出来。她见我还在,明显吓了一跳。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脸戚容。她下楼了,我也跟着下楼。她用的是两条腿,但我却不得不用四条腿。这就是我和她的区别。

过了单元门,阿玲从口袋里拿出了车钥匙。她回过身抬头,望了一眼那座小窝,四楼,西户。她哭了,抽抽嗒嗒。这是一张我从未见到的绝望的脸庞。她打开车门,启动。车子突突冒烟,消失在太阳的哈欠里。我多么希望能随她一同而去,但是我不能。我悲伤的叫了两声,汪汪。

风把我吹醒,我该上班去了。我下意识的想。刚走了一个单元,一只野狗蹭蹭蹭地跑了过来,我大声喝止。妈的,老子是人,不是畜生!这只流浪的野狗自知无趣,悻悻走了。

又过了一个单元,一个小男孩从单元门里摇摇晃晃地走出。他在对我笑。这场景多么像我家的小宝。我跑上前,想去拥抱他。可就在这时,一个女人跳了出来,飞起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声惨叫。

那女人一把抱起了小孩,恶狠狠地说:“哪来的死狗,快滚!”她在跺脚。

我快跑几步,远离这个恶毒的女人。太阳出来了,我从楼群间走出。肚子很疼,我趴在阳光中,自我舔舐。


沿着马路,走了二十多里路。太阳不动声色,滑到了二分之一处。我又累又饿。来到单位门前,大门紧闭。我忘记拿钥匙了。冷若冰霜的大铁门把我拒在院外。

我知道我来晚了,我耷拉着脑袋,吐着舌头。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但今天却进不去了。我有些伤感。

做饭的老大爷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他的腰被岁月折弯。第一次我觉得他那么亲切。他打开门,我凑上前。他抬起脚来驱赶我。“哎呦,这是哪来的狗。”

我想告诉他,我是苏实,我在这上班,但发出的声音,让我垂头丧气,汪。

老大爷把院门关上,骑着自行车走了。我知道他是去馒头房,午饭的时间到了。

旁边办公室推拉门半开,老李走了出来。他晃了两步,眼神微醉。老李有—外号叫不倒翁。他的口头禅是,一天三顿酒,胜似活神仙。

他看到了我,眼睛放出了绿光,“呦,小笨狗,大补啊。”

我怒了,汪,汪。

老李来兴致了,啧啧啧,像叫鸡似的叫唤。

“这笨狗子,居然还在叫。”

老李一个箭步,冲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老李啊,我可是你同事。

老大爷骑着自行车来了,车把上挂着一袋热腾腾的馒头。我望着热馒头,有些迟疑。我饿了,肚子呱呱乱叫。

就在我眼巴巴的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希望时,我突然飞到了半空。

“哈哈,让老子给逮着了,吴师傅,有绳子没?”

吴师傅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不解地说:“要绳子干什么?”

我被提留着脖子,走进了大门。“你这个老东西,让你拿就快点拿,”老李转头对准了我,“小笨狗,你呀现在太瘦,我养你两天,给爷补补身。”一脸酒气扑过来。我真想吐他一口吐沫。

老吴拿来了绳子,老李把我拴在了墙角。老李,这狗日的拴得真紧,勒得我脖子疼。老李得意地走开了。恐惧,像大风一样刮进我内心。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午饭的时间到了,他们一个一个都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我蜷缩在墙角望着,一个个带着惊喜与好奇走过了。我数了数,1,2,3,4,5,6,7,都齐了。我很伤心。他们都是我们的同事,现在却合谋要吃掉我。

他们吃完饭,心满意足的从厨房里走出。我居然听到了他们的议论,有人说,这狗肉是蒸着吃香呢,还是煮着吃香?我落泪了,行,你们真行。我今天以狗的身份来了,你们居然都在讨论怎么吃我。你们还是不是我的同事,有没有真正的从心底里关心过我?难道你们不知道吗?我的小宝没了,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本期望着能够从你们那里得到关心和体谅,可你们呢?想到小宝,我心如刀绞。悲伤,仿佛从天而降的雨水将我淹没。

吴师傅给我端来了半碗水,扔下了半块馒头。我没胃口,不想吃,不想喝。我实在无法接受小宝已经离开的事实。要不是我的一脱再脱,小宝就不会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他就不可能离开我。阿玲,对不起,我们的小宝没了,都怪我。悲伤,一遍一遍的刀绞,来吧,来吧,都统统来吧……眼泪,让我看不清我自己……

最难熬的是夜晚,我喝了一点水,蜷缩在墙角。望着满天的星星,我在想,究竟哪一颗才是我的小宝。我掉入一个又一个梦里。

“苏实,孩子总是咳嗽,去医院看看吧。”

“我忙,没空,买点感冒药吃就行。我听单位上的同事说,小孩子都这样的,别一惊一乍的。”

……

“谁是孩子家属?”

“我……”

“签字吧。”

“不可能,医生!”

“孩子需要马上手术,但不能保证……”

“……”

接下来的三五天,我没吃没喝,内疚和自责填充了我的肚子。没有人了解我的悲伤。没有人安慰我的心肠。世界满满当当,我却一无所有。小宝,没了;阿玲,也没有来见我。我孤身一人,饥寒交迫。

老李凑了过来,颇有伤感地说:“这狗怎么要死了?”他叹了口气,悻悻地走开了。

又过了两天,老吴心生怜悯,把绳子从中间剪断,放我走了。

走的时候,是晚上。我没有看清吴师傅的表情。我很虚弱,走几步,歇一歇。死亡像一只大手随时都会把我没收。


我拖着半截绳子,套着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枷锁,一步一步地走。为了能够返回惠县,我不得不喝了池塘水,不得不吃了腐臭的食物。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有选择吗?为了生存,我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不得不扔下做人的尊严,不对,我已经不是人了,我现在就他妈的是一条狗。

对的,我是一条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不断提醒着自己。我现在走的是狗道,活得是狗命。你如果在路上见到一只垂头丧气的狗,那就是我;你如果见到一只气息奄奄的狗,那也是我;你如果见到一只吐着舌头一步一回头的狗,那还是我。是的,此刻我就是这么落魄,就是这么失意。望着满天的星辰,我哭了,汪,汪。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内心,我泪流满面。

在太阳距离地平线一步之遥的时候,我来到了惠县。我想念家,迫切的希望回到家,回到那个能够抚平我内心创伤的港湾。惠县是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在这里我有了工作,收获了爱情。这里承载了我的希望,但也给了我巨大的失望。这就是生活,并非总是坦途。

我的脚趾磨破了皮,血流不止。针扎的疼痛告诉我,活着就是痛苦。我拖着随时都会倒下去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我的家。我太想念那个地方了。我太需要有人来温暖我的心。

到了单元楼,抬头望着那座落在四层的小窝,我笑了。你终于在我的眼前了,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真正的痛苦是上楼,每迈一步我都有撕裂的感觉。但家的温暖与可靠,给了我一盏灯,让我去靠近。到了四楼,我搭着舌头气喘吁吁。休息片刻,我用头去撞门,一下,一下,又一下,混含着希望、失望与绝望。

门开了,我退了几步,看到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他瞪着眼珠在寻找,就在他失望转身的时候,他低头看见了我。

我们对视。我感到震惊,汪,汪。

“妈的,哪来的狗?”

几天不见,阿玲就找了新欢,行啊,妈逼的,臭女人!愤怒让我失去理智,我仰头大叫,汪,汪。这是我的家,我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但没一会儿,我就泄气了。因为女主人走了过来。

她惊讶的说:“呀,谁家的狗,这么脏啊。”

那个男人趁我不备一脚把我踢飞了,在空中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妈了个巴子的,找死。”

“哎,太晦气了,才买了几天就遇上这事。”

我落在了三楼的台阶上。突然袭来的疼痛让我爬不起来。我流泪了,我没有了家,没有了一个温暖的去处。小宝不在了,阿玲也相忘于江湖。

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步一步往下走。泪水把回忆打湿。一个巨大的漩涡从我内心深处挣脱出来。

我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了,她无情地抛弃了我。

我知道这个世界也不值得我留恋了,我同样也要无情地抛弃她。

扑面而来的黑夜,让我一度迷失。这不是我要的家,也不是我要的世界。如今,我就是一个荒谬的存在。我笑了,哈哈大笑。荒唐,可笑,无知。

我走向了护城河。据传它存在了一千多年。那里有我很美好的回忆。走出小区,过了几个街道,我来到了护城河。河水在缓慢流淌。我想,这就是我的目的地了。

“静静的河水慢慢的流,我和你呀手牵手……”

“这是什么歌啊,这么难听?”

“我写的啊,绝对原创。”

“绝对难听吧。”阿玲笑起来的样子总是那么让人着迷。

“等我们小宝长大了,我们一家三口手牵手,在河边遛弯,想想这画面会多美!”

“嗯,我等不及了……”

……

黑夜把近处的灯光稀释。我走到河水前,想看一下里面的影子,但只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心说,看什么呢,无非就是狗头狗脸狗眼睛。

地球在动,世界在流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有遗憾,但没有怨言了。就这么想着,我跳进了河水。

冰冷的河水流进我的内心,温暖着我。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叫:“快来人啊,我孩子落水了。”我听到了婴孩的哭声。这哭声牵肠挂肚,仿佛流去的日日夜夜。

循着声音,我奋力游了过去。一个小孩,在水面上漂。我游向他,他不哭了,主动搂住了我的脖子。我努力游向岸。那么长久以来我渴望的一个拥抱,在这里实现了。

路边的几个陌生人把我拉上了岸。那个老太太神情紧张,我把孩子抱给她,她说:“谢谢你啊,同志,你是大好人。”

“同志?好人?”我疑惑的说,“难道我不是一条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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