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
对这篇诔文思想内容的理解,在注解中已经提到了一些,现在再作补充。
在《红楼梦》全部诗文词赋中,这是最长的一篇,也是作者发挥文学才能最充分、表现政治态度最明显的一篇。关于这篇诔文的写作,小说中原有一段文字,对我们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很重要,后来被续书者删去。现在,把它补抄在下面:“……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
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着,并不为 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
……这里,“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别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诉我们诔文是有所寄托的。
所谓“微词”即通过对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情节的褒贬来讥评当时的现实,特别是当时的黑暗政治。何以见得呢?所引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讽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诔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离骚》,这并非偶然。《离骚》的美人香草实际上根本与男女之情无关,完全是屈原用以表达政治理想的代词。清代与“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的情况大不一样,特别是雍正乾隆年间文禁酷严、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难免就要招来文字之祸。所以,当时一般人都不敢作“伤时骂世”之文,“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触犯文网,丢掉乌纱帽,这还是说得轻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逆潮流而动,走自己的路,骨头还是比较硬的。
当然,要在这样环境之下揭露当时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巧妙地隐藏起来。“尚古之风”、“远师楚人”、“以文为戏”、“任意纂著”、“大肆妄诞”、“歪意”、“杜撰”等等,也无非是作者护身的铠甲。借师古而脱罪,隐真意于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实际上是大胆创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艺术风格也正是由思想内容所决定的。明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这篇表面上写儿女悼亡之情的诔文中,要用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这些在政治纷争中遭祸的人物的典故。为什么这篇洋洋洒洒的长文既不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于祭奠金钏儿,虽然她们的死宝玉也十分哀痛。有人说诔晴雯实际上就是诔林黛玉,并举出芙蓉花丛中出现黛玉的影子、宝玉说了“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的谶语、以及后来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签等等情节来证明这一观点。作者在艺术构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惨遭遇衬托小说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意图当然是十分明显的,但也只是衬托而已,并非可以等同。何况,写林黛玉也并非是作品的目的。
对黛玉的描写,曹雪芹同样也是寄托着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作者在诔文中表现出强烈的爱憎态度,用最美好的语言,对晴雯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女仆加以热情的颂赞,同时毫不掩饰自己对惯用鬼蜮伎俩陷害别人的邪恶势力的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