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舅舅
1999年6月13号
上次和小茹见面,还是我们前年回老家,一起给妈迁坟的时候。
记得那回分开也闹得挺不愉快的,所以没想到今天这种情况,她真的会来找我。不过她不找我又能找谁呢?我俩现在是世上对于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就算她再不愿意我这个哥哥,我也是得主动把她拽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当初小茹和那个王八蛋结婚我没有骂醒她!现在终于离婚了,我也有照顾家里这个幺妹儿的责任。
对了,还有那个孩子。一直以来我只在照片上见到过,那个被称作我侄子的小男孩。
所以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有点愣儿。毕竟我也没给任何人当过舅舅,所以这小家伙的小脑袋朝我看过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特别热情地去抱抱他。而是愣在门口,看着她们母子大包小包的,最后蹦出来的只有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我当时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我的原意是因为屋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所以说他们怎么这么快?可是听到小茹和小家伙的耳朵里,肯定是残忍的不耐烦口气,嫌弃他们母子二人。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怪我这个舅舅,觉得我太冷漠了?
但是现在想想,当时我没有露出逗小孩子的样儿,也是这个娃实在有些太冷脸。所以我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谁也没赶上装乐呵的时机。
所幸这个娃娃长得像他妈小时候,所以就是挎着个脸,看着也是个招人疼的样儿。
1999年7月17号
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妹妹挑男人的眼光总是这么低级。从那个只会巧言令色的男人那里还没吸取教训吗!她就这么喜欢和这种看起来轻佻模样的小白脸勾搭?如果是以前,她怎么样我也没有教育的权利,毕竟她也是个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是现在她是一个妈妈了,而且是一个单亲妈妈了,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珉珉想想吧!
孩子刚刚从以前完整的家庭走出来,这才多长时间她就和理发店里的小子好上了。这也是让我看见了,要是我今天下午下班晚了一点,放学回家的珉珉看见了的话,得给这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啊……
1999年7月23号
当珉珉从门外冲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悲愤,他眼中的张皇失措。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孩子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紧紧抱住他妈蜷缩在桌案旁边的身子,朝我大吼了过来:“谁也不能动我妈!”
那是一声快要撕裂的尖叫,我不知道他竟然能有这么大的爆发力。可是转念一想,这孩子从来的那天就是阴沉沉低着脑袋,也从来不表现负面的情绪。比起乖巧用自闭形容更准确,所幸今天全喊出来,我竟觉得心里松了口气,感觉这孩子没那么憋屈,有血有性子了。
可能也是在他那种护着自己妈的情景下,我被不知名的情绪打动,脑子里想起来以前家里兄弟姐妹之间类似的往事,所以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而是扔掉拖把走了。
“你心里有点数吧!这次是你的亲儿子帮了你,你好好对他,像个真正的母亲吧。”
我留下这句话,心里感叹又悲哀着想,这孩子这么好,要是知道他妈妈把他锁在地下室是为了什么,该有多难过。
1999年8月8号
从火车站把小茹拽回来事以后,她也老实了不少。虽然我做的确实有点过分,我是指剪了她的头发的事情,除此之外别的真的都是为了她好。也是因为这样,她以后也不必去那个花花肠子一堆的理发店剪头发了,现在的长度够她留好一阵子了。
不过当时在气头上所以剪得还是有点短,现在小茹不止不去理发店,连出门都嫌丢人,正好搪塞了我给她找工作,有了大把在家呆着的借口。要是按照我一贯性格肯定是先找她谈谈,还是鼓励她出门找个班上, 但是地下室的门正好坏了,从外面关上竟然里面就打不开了,也不知道为啥?
我本来想贴个条提醒一下门坏了,结果太忙了就给忘了。结果好事不灵坏事显灵,前天珉珉还真就自己跑到地下室玩,然后就被反锁里面了。我下班回来以为是小茹给他锁里头的,所以把小茹给训了一顿。
结果刚没说两句话呢,珉珉跑过来跟我说,是他自己跑进去想看书,因为我的书都在地下室放着。我本来抱着怀疑的态度,结果看到了他翻到一半的《昆虫记》,才知道这次真是自己搞错了。
也因为这事儿,我对小茹还挺过意不去的。所幸就不好再挑刺了,毕竟作为哥哥我赚钱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小茹能够照顾好她儿子,让珉珉不要再担惊受怕自己爸爸不要自己后,自己妈妈又想跟别人跑就行。
这孩子这么聪明,又这么乖巧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过意不去。反正我这辈子这种情况也没法结婚了,就把珉珉当自己孩子照看吧,希望他能健健康康长大就好了。
1999年8月28号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为什么!
1999年8月29号
我真的不能接受,我真的真的不能接受……为什么要是这样的结果,小茹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连她的脸都看不到了,她最爱美了,从小她就喜欢涂妈妈的口红,自己小小年纪也能把头发扎得利落漂亮。
可是现在她连脸都是毁了的,我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我的小妹,是哥没保护好你!是哥没保护好你啊……
1999年10月7号
今天是最后一天审理了,我从警局出来那一刻感觉天昏地暗,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我的妹妹死了,被一场大火给烧死了。
虽然警察说是她和那个理发店小子,在地下室使用煤气燃炉子不当引起的火灾,但是他们明明就有机会逃生。而且我和小茹说得明明白白地下室的门不能关死,不能关死了!但是却还是关紧了。
这肯定是那理发店小子故意的,他想报复小茹不跟他走,所以想着烧死她,结果自己不知道我们家地下室的门是坏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为什么门会关死,我不相信我的妹妹就这么轻易地白白冤死了。
1999年10月22号
领取受害人物品的时候,徐警官跟我说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一块手表,我仔细看了看那块儿童表。想到这么久以来,我心底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2019年3月6号
到家了这一身消毒水味儿竟然还没散开,我被这种巨大的药理性苦味儿包围,再次展开病危通知单时像是老朋友打照面,心里头做好了接受事实的准备。
是时候盘算盘算以后的事情了,想着剧院该怎么办的时候,想起租剧院排戏的剧团。里面那个叫鹿儿的女孩今天上午在医院和自己还遇见了,虽然她只是和我打了招呼没多问什么,但是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个守得住话的,就没着没落地跟她聊了几句。
“那您就没有小辈吗?没有孩子的话兄弟姐妹有吗?”
“兄弟姐妹啊……”
“或者是亲戚就行,信得过的。”
“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
我嘀嘀咕咕地跟这个陌生女孩聊着关于死亡、后事的安排,就是像聊晚上饭是喝汤还是吃面条一样简单,在树荫下,在阳光里。
2019年3月7号
今天鹿儿又来看我了,她拿了一些属于现在时代的帅哥照片给我看,想着是要宽慰我这个老头的心吗?我觉得这丫头挺好笑的,但是也没戳穿她说这些半大小子看着真倒牙。我们俩人还挺投缘的,喜欢吃的菜口味也很相似,于是吃饭的时候东拉西扯。最后还约定下来下周三的化疗她陪着我去。
也是聊到病情她就又接上了昨天的话题,说为什么不跟亲侄子联系?就仅仅是因为他远在英国了吗?我说不是,其实我不想再联系他的原因,是因为十年前的一些心事儿。在说到这件心事儿上面,我很想找个人把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倒一倒,即使这个人是一个认识不超过两个星期的陌生人。
2019年3月11号
“怎么样了?你寄出去了吗?”
我下午一回家就看见站在门口望着我的鹿儿,那双眼睛亮亮的,里面全是期盼。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更难说出口今天的怯懦行为,所幸就没有回鹿儿的话,而是直接缩进了沙发里。
鹿儿见到我这种状态也知道了结果,她帮我把衣服挂好,然后给我倒了杯热水。整个行动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最后从我的外套里拿出来那封没寄出去的信的时候。惋惜的表情,也很像是我的家人。
“我早就说了现在是信息时代,你看你非得亲自跑一趟!还真是老古董行为。”
她打趣着移开话题,我没有理会只是觉得特别的疲惫,特别的累。好像一切力气都用在邮局来回的路上了一样,今天的能量已经消耗完了,我得赶紧躺一会。
我得赶紧躺一会儿才行……
2019年3月27号
这几天都是在医院写的日记,再多写几句话吧,时间也不多了。这本买的可是新本子呢,照我这个架势,估计前十页都用不完了,真浪费啊!
都跟鹿儿说了,别给我挑这么贵的了。
2019年3月28号
好吧,到我这里停止吧,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再猜想了!也不再去怀疑或者期待真相了,我只有一个盼望,那孩子好好过吧。
珉珉,你得好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