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嘴秩事(三)

这是我第一次坐长途火车,一天一夜我几乎没有合过眼。押送我的警察在白天给我解开了手铐,夜里他仍然把手铐给我戴上。我坐里面座位,他坐中间,卡座里其他四个都望着我。目光对视时,对方会你先移走目光。我听见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只字片语的信息飘入耳中。我如同老僧坐禅一般入定,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碎语已经伤害不了我。我想到了大柱子在法庭上的新衣服,二铃铛低着的头,他始终没有抬头看过我。

我想那晚他是的确看到我出了村口,却没料到我去了村口偏西的坟地。

他肯定也没料到这样的证词,会让我服刑七年。他原本以为只是个玩笑,一定是这样。又或者,也许是这样才对,才应该是正常的。

大柱子的恨大概是由来已久,他看到我抽烟?是在梦里吧!因为我从来没抽过一只烟。我自己清楚,即便我曾经让人在他手里夺下过一根压弯了的阿诗玛,所以他才会想到那只烟在某个时间被我抽掉了。这样的情景大概在无数的黑夜里闪烁在他脑海里。

我也是无数次在夜里,这样说服自己。

火车坐完,我转到另一个看守所待了两天,由一个警察把我送往劳教的地点。汽车突突地跑了大半天,然后转成驴车,车上已经坐了两个人。

警察开玩笑说:“你就跑路跟着吧!反正以后你的腿力决定了你能活多久。”

他拿根绳子栓在手铐中间,我的手腕已经磨皮肉肿胀了。

终于在拉扯中,血慢慢渗了出来,开始是一滴,又一滴,印在我往前奔跑的路上,汗水不停在血滴周围附和落下。

两人中赶车的老汉忽然停下了,他猛得收起鞭子,大声对那警察说:“劳改犯也是人,让他坐上来。”

警察愣了片刻,最后让我坐上了板车。

天擦黑的时候,我们到了目的地。

押送的警察把我交给了一个叫大路的人,三十来岁,精壮彪悍。

大路把我们领到一排矮房子前,对警察说道:“你得跟上头反应一下,这屋子真没法住了,下雨漏水,刮风见洞,还有野狼盯着。万一哪天犯人跑了,我可没法追得回来。”

那警察笑笑说道:“分到你这里都不算死罪,能有个衬手的用着就好,计较那么多干嘛!”

大路斜眼看了我一下,既而接口:“这家伙的身板能不能熬到春末都难说。”

大路指了第三间屋子对我说:“你先住那,明天我再带你去住的地方。”

我这才明白,这里还不是我要服刑的地方。

把门推开,一张双人床立在墙角。屋子里有一张歪脚的桌子,已经只剩三条半的腿。一把椅子布满了灰尘。定眼一瞧,却还是一把太师椅,只是椅背早已缺梁少角。抚手只剩一侧,上面还刻痕斑驳。

警察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对我说道:“陈默,你以后就听大路的,服刑期间每三个月可以寄一封书信,每个月的口粮由大路分配。争取立功减刑,早日回家。听懂了吗?”

我习惯性地点点头。

这一路走来我已经学会点头了。虽然我没有信要寄给任何一个人,没有家可以回,但并不妨碍我点的速度。

警察看我老实,走过来把手铐给解开了,那一刻我才觉得这双手原来还在我的腕上,一阵刺骨的痛漫延至全身。

大路说道:“今晚没干粮了,你明天早上再吃饭吧!你的口粮要从明天算起。”

门在我身后关外,虽然没有任何锁,但我一次也没有过逃跑的念头。

不久,我就闻到一股狗肉的味道,那味道比手腕的疼痛更让我难受万分。

我打算合衣倒头就睡,刚挨到床,只听到霹雳巴拉轰地一声响,床塌了。

我听到隔壁哈哈地大笑声,泪水忽然就悬在了眼眶里,一咬牙,我站了来,刚想拉开门找他们。但我立住了,回头看看破碎的床,还有桌子椅子,良久无言。

夜里冷风从各个角落里钻了进来,像黑色的幽灵,蛇皮一样滑凉,叫人又害怕又寒冷。胃里的饿渐渐被绝望替代,失去知觉。我在小屋子里跑动了起来,房梁上悉悉索索地响起。我猜想是过路的老鼠,他们肯定是穿过这件屋子去隔壁找吃剩的东西。脚下不小心踢到咣当一声,仔细摸索着竟然有一盏旧马灯,不知是哪个年月留下的,满手灰尘。

记得桌上有半盒火柴,我慢慢地摸到了,嚓一声,点燃马灯。屋子里开始有了温度。隔壁屋里大吼一声:“5876,你老实一点。”

我吓得连忙吹灭了灯。静了半晌,才发现5876不是我,我是23591。

仍然在墙角蹲了半个多钟,又才慢慢起身点亮马灯,这次没有声音传过了。

床上的棉被又黑又难闻,我还是一点点地把碎木片捡开,把棉被披到了身上。地上湿气太重,但太师椅还算宽敞,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厚重的棉被捂严实了,心里也竟然暖和起来,只是胃也跟着活了过来,肚子直叫唤。只好把马灯熄了,在夜里强迫自己睡觉。毕竟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

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陈爹爹给我做了满桌的好菜,桌上还有一瓶茅台。可是他却虎着脸,不让我上桌。他说:“陈默啊!你咋成了劳改犯呢?”

我连忙分辨:“爹,我不是劳改犯!”

他更生气了:“你咋又叫我爹了呢?该叫啥?”

我只好低着头说:“陈爹爹。”

他穿着那身旧的露出棉花的夹袄,系着黄灰麻围腰,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陈默啊!你得自个照顾好自个,要不然,我对不住你亲爹爹呀!”

我急着叫道:“我没有亲爹爹,您就是我亲爹爹。”

他不说话,转过身往回走向桌子,把菜一盘盘倒在地上。

“陈爹爹,陈爹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但陈爹爹却不理我,自顾自的往前走去,那团白光把他团团裹住,我眼睛晃得都睁不开。

我身子被人猛得一推,失去重心,跌在白光里。

“你小子倒睡得畅快!”大路站在我身边。

我整个人连棉被一起滚在地上。

“喏!给你的,快点吃了出发,路还远着呢!”他丢给我两个灰面烙饼,自己出去了。

我连忙捡起来,一把抓住,狠狠地咬了一口。

硬得直磕牙,但好歹是件吃食。我拼命地用牙齿磨碎每一口食物,直到它们变成软糊吞进我收缩成一团的胃里。

警察早已经离开了,大路丢给我一套铺盖卷,和半麻袋铁具,他自己拎着一个木桶加小半袋粮食。他告诉我,这小半袋粮食,是我一个月的伙食,只完不补,要领得下个月的今天。

我回想着这在老村里,只够我和陈爹爹只三四天的口粮。但我没说别的话,背上行李跟在他身后一步一个脚印。

从日出走到太阳已经快到正顶的时候,我们翻过了两座大山,过了一条三百多米宽的长河,渡河的是位哑巴老汉,兔唇豁牙,满脸堆笑。两条没膝的小溪,以及一个无人居住的猎户屋。我们在猎户屋里吃了点烙饼,他大半块,我分到一小半,仍然是坚硬难咽。他却吃得相当熟练,看到龅起的牙龈,我忽然明白,那红肉突起的原因。

又走了大约一个钟的平坦小路,终于望见半山坡有一间土墙房子,房前有一块突出的空地,零散地放置着一些木头。大路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后服刑的地方,背后的那块大山便是我要伐工的地方。工具在袋子里,口粮要省着点吃。

“否则,哼哼!不要等老子下次来,你饿死在这里。”他拿眼瞟了我一下。

我谢过了他,毕竟那木桶和粮食也不轻松。

我问他,就不怕我跑了?

他哈哈大笑,要想跑就试试吧!这里只有饿死的,没有逃跑过的。我愣住了,问为啥?

“这里是有名的魔鬼谷。”他望了望我们来的方向说道:“那条渡河叫仙女河,下午的时候,你能看到奇景。”

说完,他折身回到屋子里,从木桶里又掏出一块烙饼,含在嘴里冲我挥挥手,开始返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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