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的猫

作者:李蚌    文字剩女,老小孩,微信公众号:李蚌书吧

我在鲁院学习的时候,住在408房,这是一栋回形的建筑,每天晚上只要不下雨,都会听到朗朗路过的声音。因为北京比较热闹比较拥挤,大家没有太多运动的场所,那么在院子里散步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从鲁院楼下,经过篮球场、拴马桩,经过现代文学馆A、B座,从C座的外围绕一圈,会恰好走到我的楼下来。女同学们散步轻声细语,男同学有时出于运动的目的,走得比较快,脚步生风虎虎生威的,谈笑声经常会翻滚到4楼的窗户上来,带着阳刚与活力。

原本听着这声音,安静的房间不甚寂廖,但也有那么几次,鬼使神差地,使我回想起一些不快乐的事情。

初中毕业我跟随父亲去了他所在的职业技术学校,十五岁如花的年纪,却放弃了学业的正途,因为实在不想在一个不和睦的家中呆下去。那种空气比哈尔滨还冷,把少女的心思冻僵。显然,像许多书里描绘的那样,父母离异给了孩子一定的影响,我形单影只、敏感忧郁、不善于交往。但也仅仅是这样,一个姑娘会有什么大不赦的呢?他们要那样对我――

父亲的宿舍当时在一个凋零的山头,需要从男生楼的外围绕过。整片男生区呈四合院,我经过的不过是四分之一的拐角处,很巧,正住着我们班的男生,同班同学。我从来没有涉足过男生院内,也许这正是问题,虽然女生楼隔得较远,但入学伊始,同学们已经热切地互动起来了,会在休息日相邀爬山、溯溪、去校外榕树下的小店吃一顿饺子。我由于在这个校园长大的原因,不觉新鲜,没有参与活动,也不隶属于某一个团体。

当我放下课本去父亲那儿吃饭,这些兔崽子会跑得飞快地已经把饭端到宿舍里去了。因为食堂只是一个大厅,没有桌椅板凳,所以大家都是打了饭回宿舍吃。在我悄无声息踏上男生楼外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时,已经有一个男生吃完饭了――我相信,第一次正好是这个节点,不然,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侵犯。可能他刚好吃完了,还剩下一些,正在后窗前探头探脑,打算把残渣处理掉――你知道,男生都是很懒的,很脏的。他发现了我,吹了声口哨,见没有回应,便把碗里的饭菜泼出。树冠下影影绰绰的污物袭来,我跳开,尖叫声惹起了更大的动静,更多张脸凑过来,更多的口哨响起,更多手臂伸出窗外,更多饭盆在眼前招摇,更多脏物在空中飘荡……当然,这并不只是发生是当时的时间纬度,它扩散开来,长达一个学期的记忆。

事实正演变成这样:当我每次走过这条胆颤心惊的小径时,会成为男生的狂欢,一旦发现了我,便在一瞬间吹响战斗的号角,发出暴动的喧嚣,纷纷把手里吃完没吃完的饭菜统统泼向我。我怀疑有的是专门留着剩汤等我过路,而有的兴许只吃了一半――他宁肯不吃了,也不愿错过对一名女同学的群起而攻之。迅速的,邻班的男生参与进来,他们的宿舍也在隔壁。喜悦是传染的,属于群众,属于年轻的心,属于飞扬的青春,至于这一场恣意妄为中扬起的漫漫尘沙是否让一名女生窒息,不是他们关心的范围。

那时的我正处于家庭裂变的隐痛中,埋头走路,不期天上砸下来一场厄运,顿时懵了。本来,我这样温吞慢热的女子,孤寂的心灵也许会在集体的温暖里复苏,但泼饭行为的发生,直接砍断了我和男生的联系。你知道真实的断裂,并不是壁虎的尾巴会很快生出一条来,而是一只蝴蝶,你拔去她的翅膀,再嘲笑她像昆虫一样丑陋地蠕动着,再也不能飞过湖泊,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去山的那边海的那边做美丽的蓝精灵。此后一生,我没能和异性建立起正常、有效的沟通渠道,交往障碍贯穿着整个青春期,影响婚恋,干扰事业,时至如今。

时至如今,我难以解释男同学的行为,也许旁听者会善意劝解,说是叛逆期的侵犯性,男生就爱欺负女生。似乎一言蔽之,大地春回,伤痛不复存在。但是困难赤祼祼地横亘在面前,竖在每一天去父亲那儿吃饭的路途上,像树下一只凶猛的野狼,青面獠牙,专门等着我这个穿越林间的小红帽。我当然想过一些办法,比如调整时间,不在吃饭时经过,但是烂苹果和破鞋垫依然飞过来,一条大裤衩挂在树梢,露出廉耻的破洞。也曾经尽量在食堂就餐,实在需要去父亲那儿时,开辟一条上山的小径。我狼狈不堪地提着裙子出现在水泥台阶上时,父亲,一个清高、古板的知识分子,正在楼道的煤气炉前伺弄一份肉泥土豆丝,他把对女儿的爱护都拌进了锅里,而对我裙裾上带刺的苍耳一无所知。他是老师,可是有什么用呢?我在校园里出生、成长――还不是受尽欺凌?我也有心存侥幸的时候,以为他们淡忘了,或者下过一场雨,没法去走那条湿漉漉的泥巴路,于是轻手蹑脚试图溜过拐角,但是一次一次招来更猛烈的袭击,在那些垃圾的枪林弹雨下,我像一只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灰溜溜的老鼠,心力交瘁、惴惴不安、寡不敌众、束手无策。即便这样我也没想过求助于父亲,一个破碎的家庭无力遮蔽任何一名成员,何苦因为没出息的女儿,让父母承受更多的指指点点。

那是一段凄楚的心事,在有限的阅读中,只有土改时地主崽子或文革右派分子的儿女才能遭此待遇。日复一日的欺凌造成巨大的心理恐惧,我跌跌撞撞夺路而逃,奔向教室、操场、女生宿舍和锅炉房,秘密林间分岔的小径延伸到辽阔的空间,可想而知,一个抑郁的女子不会有太好的命运。当然,会好一点,至少尚能在一个校园、一个教室里度过两年。两年中总会有说笑吧,有暗恋吧,有为集体荣誉加油的呐喊助威吧?回想起来不由迷惑了,朝我扔饭团的分明是同班同学啊,不是A就是B,不是张三就是李四吧?由于慌张和躲避没有看得太清,有几个首当其冲的,由于其人太过下作,倒不在此时的忆想之列。

毕业后大家在一个企业里上班,各有各的车间各忙各的生活,一晃很多年过去,有人提议搞同学会,他们打过几次电话,我也曾参加过两回,更多的时候婉言谢绝了,有时候做不到婉言,就直言,甚而断言。他们数落我不够意思,大体也感觉到了人情淡薄,从怨词当中完全可以辨识出:我的同学们,理所当然地要求我对青春岁月抱有和他们的一样的激情,完全不理解我存在任何疙瘩,换言之,那一场欺凌一场狂欢已经像一串串肥皂泡,早就碎了飘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倘若再不知趣地提起,他们一定会睁大好奇无辜的眼,像听一个笑话。

一次酒后昏了头试图陈述,刚刚打开语境,女同学珊敏锐地插进来,撩起刘海展示她额角一小块若隐若现的印迹,是某一次体育委员鹏推推搡搡害她撞在桌角留下的伤痕。另外一名女生白楷则特别恼怒后排的大牛曾经拿打火机点燃她的马尾巴。酒席哄起了一个小高潮,体育委员鹏率先胀红了脸,眼神睃来睃去,然后深情地凝望了一眼女主角珊。起立――像是默哀。致歉――像一篇答谢词。一饮而尽――完成某种祭奠仪式。大伙喝采――表决通过了。然后轮到大牛,过程无出其二,唯一有点创新的是他腾出胖乎乎有点肿胀的手臂,抚了抚白楷曾经的马尾巴。

这时候我庆幸他们把我的话头遗忘了,整个人都被抹平。身上没有具体的疤痕可以让我挽起袖子来说事,事件抽离出去,像一串呓语,像一个耿耿于怀的文艺妇女在强自涂抹着个人伤悲。男同学们已经变得大肚能容,会像听故事一样眨巴着双眼,无论调出何种味道的鸡尾酒均照单全收。他们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会一手按压在腹部的气海穴上一手端起酒杯,同声地请我原谅。但是――我不需要。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些片断,毕竟现实给了人更多的教训,年少的委屈已然稀释。生活从人手中取走一样接一样,有时也会往另一只手心里放上一点什么。比如鲁院,是一个大的恩惠,一个大西瓜,足以抵消芝麻的散失、鱼鳞的剥落。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起,我心情灿烂,不在乎出租车抢道,不计较小商贩杀黑,不理会黄金股价涨跌,不争夺工资奖金分配,皆是因为得到这个大的利好。曾有妄念中一个大奖,才能将失去的绳头小利打包冲兑,现在如愿以偿,真对得起生活的蝇营狗苟。

站在鲁院的阳光下,北京的天气比传说中的雾靄好很多,在院子里转圈散步,遇见丝瓜、葫芦、桑槐、银杏、荷塘、蜻蜓、朱自清,还有一只倦懒的白猫蜷在墙头晒太阳。女生们银铃般的笑,说要等葫芦长大,临走的时候带一个给娃。我们的葫芦,我们的娃,我们只有四个月,等葫芦大了银杏黄了就要离开。我需要默默地汲取,当挥别以后,要用在鲁院积蓄的光能热量,来温暖以后可能遇到的孤单冷清。

多羡慕那只慵懒的猫,在惬意地睡,而我们畅谈、闲聊、沉默、打闹……戒了烟却戒不掉酒醉,戒了色却戒不掉相思,戒了药却戒不掉失眠,这美好的时光,谁也舍不得去睡。

离了锅碗瓢盆,尚不知仍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忙碌。整理课堂笔记。把相机里各人的照片打包发送。贴图。贴博。评论。回复。Down一场老师提到的电影。在QQ上参与讨论。同学互赠的书籍垒了半尺高,在阅读中完成一个大大的拥抱。预习下一节课。准备小组议题。给家人打个电话过问柴米油盐。修剪茉莉花的枝叶。

有点静,点开《Craigie Hill》,卡拉迪伦纯如天籁的声音飘过来,爱尔兰海的碧波拍打着海岸线。

有点暗,拉开窗纱,月光蹦进房间。

每一天提醒自己:这是最漂亮的日子,温润如玉。必须每一分每一秒小心轻放,不能有一点闪失碰瓷。

不要忙。不要慌。像老师说的,就是来听课、阅读和思考。有意放空思绪,躺在床上,粉红的铺盖,好像回到了粉红的年纪。

窗下的脚步交替。碎碎密密女同学的呢喃细语隐去了,豁豁朗朗男同学的谈笑风声仍在持续。有几个运动粉,带了球鞋来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快步走,哪怕聚餐完九、十点钟也不放弃。乘着些微醉意谈论文学与天下大事,语词张力十足,飞到窗前,尚有余温。

我躺在床上,突起念头:想把一盆饭,泼到路过的男同学身上。

显然,自己吃了一吓,不过神思妙想应不足为怪。

一丝笑容浮现在嘴角。那一幕从尘封的记忆中呈现。路过男生宿舍的我,及所有的遭遇――以前想到这些,我都是哭的。许多次午夜梦回,泪水奔涌而出,洇湿了枕巾。而这个晚上我居然笑了。

凑去窗台望了望距离,完全可行。但我不会在房间里扔,有那么蠢吗?曾经看过的福尔摩斯、名侦探柯南发挥了智慧,也不枉白看它们一场。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可以去西南拐角,回字形走廊的四个角留有四个窗户,非常隐蔽,太适合作案了。每个人都呆在房间,而我完成这个举动只需要一秒钟。然后可以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洗干净盘子,一边在干毛巾上擦手一边倾听楼下不甚迅猛的反应。他们一定在抬头仰望,如平时经常吟诵的康德名言:仰望星空。但是并没有哪颗文曲星砸下来,而只是上天赐与的粮食。这时,我完全可以不紧不慢地拔开纱窗,堂而皇之地从408的窗户探出头去,朝409看看,又朝410看看,与左邻右舍同样纳闷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是一盆饭嘛。不至于吵到校长那儿去,最多就是骂几句无聊,谁他妈吃饱了撑的?这算什么,比我当年骂男生时轻微多了,我那是诅咒,在心里:

无赖!无耻!下流!恶心!神经病!下贱!缺德!

好像我的词汇就这么多,只能运用感叹号表达强烈的谴责。而楼下的男同学不具备情感铺垫,火气直冒可能直接翻滚到五、六楼去了――泼饭更像是某个大大咧咧的男生所为,也许压根儿不会怀疑四楼女生,说不定会引起男生窝里斗。嘿嘿,这样想着,我就把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上,咧着更大、更甜蜜的笑容,进入了更广袤的臆想世界。

谁会是那个倒霉的人呢?

班长吗?来自军区医院的钟政委,身居要职,抛开一身事务来到鲁院,也许早计划好了利用这一段难得的闲暇静心写作,没料到被推选为班长,不得不调整状态把宝贵的时间奉献于班级组织活动中。记得他第一次查房,被戏谑为“红着脸、空着手慰问女生”,国庆回家特意带来四箱红枣以飨各位吃货。

黎哥坐在我前排,一天回过头来见我尚在看老旧契诃夫,主动借出珍藏版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端着厚厚的绝版的油印册,想起那句“书与老婆概不外借”之谚语,如果我是个男生更加会感动死。

聂勒是佤族的李白,鲁廿一的开心果,喜欢唱,喜欢跳,这太好了,不喜抛头露面的我遇到点名便可求助依靠,配合相得益彰。

八零后的责编,比较酷。唉,像我这样年纪不小、水平一般的作者,难免会有年轻编辑恐惧症。当被一个小年轻批评作品没深度时,那感觉真是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一天夜里他打电话让我去楼上喝酒,房里还有几个人。为什么是他打电话?也许喝高了。诗人的浪漫行径。细想起来没什么道理,但是大家平时都生活在道理当中,没道理的时候反而说得开。

随行摄影师的活儿不好干,少瞅了风景多操了闲心。数一数三天两头发过来的靓照,真是很想找一件礼物表达谢意。找啊找,上鲁院前买了两个别致的笔记本,只用了一个,我在扉页上写道:鲁院的记忆因你而更美丽。字太丑了,一直没好意思送。你瞅瞅,本子尚未送出,却要泼一盆饭往人家头上去。

……瞧吧我多么肮脏,和莫名其妙。鲁院的男生招你惹你了?没有。在你的眼中,他们像一群天使,是上天派来引导前行的路标,修复缺失的友爱,我弥足珍惜心怀感念,却持宠而骄非要撒一回泼。

为什么要把年少的委屈迁怒于人?他们和他们,是两个不同的范畴,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见识不同学养不同内涵不同。但他们都属于:男性。

不得不模拟康德进行下一步动作:叩问内心。平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不能回避一个事实:我对男性群体依然怀着深仇大恨,受伤害和受侮辱的感觉如影随形。

生活中当然接触到优秀的异性,哪怕某一个个体彰显出成熟、厚重、豁达……让人感觉亲和、诚信、品质……但只要退回到男性群体的概念,便可敬而远之,绕道而行,远远欣赏一下就好。

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们才不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是一群活在当下的人,与其相处,历史和未来都被虚化。

那些恶毒的少年,他们现在是受到了层层教化,披上了层层外衣,当遇到袭击的时候也许会在一霎间打回原形,而我乐见之。

念头挥之不去,使我深陷喜悦与苦恼。白天朝气蓬勃地上课,一到晚上需要安静入定时,脚步声便噼哩啪啦敲响了计划。我磨拳擦掌蠢蠢欲动,在房间里蹦来蹦去。老师说,人类由兽而来,兽性存在于体内,而圣人之道在于他们能用文化的栅栏圈养住自体内的那头兽,而罪犯不能。

我是要犯罪吗?索性将皮椅拖到窗前,熄了灯,盘腿坐着,阔大的裙摆垂地,长长的头发披肩,茉莉绽开细小的茎蕊。罢了,也不想把自己描绘成花前月下的一幅剪影,只是一个人在星空下的扪心自问,一个女人在月光下的顾影自怜。揉揉裙盖里的腿,跋涉中几许酸涩?顺滑的长发又夹杂着几许银丝?人生中总要给出几分钟,问一问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是为什么?月光给我做了个胸透,心房的木栅栏里几只灰不溜秋的小耗子,像极了树荫下抱头鼠窜的我,灰色青春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延伸不可避免地变得稀薄、抽象,越来越像一个梦境,除了余留的惊悸,已经变得无以复述无从表达。写作初始于疼痛,在之后的岁月中,我时而会感到大团大团的郁结拥挤在胸腔里,需要离开人群独自喘歇,在体察和观照中踽踽前行。我的毛病是过于关注一己感受,没有放在一个大的情怀里构筑恢宏气象。我来到了鲁院,希望完成从经验写作到自觉写作的品质跨越。可是在这个环节却分明听到了角落里小耗子的吱吱呀呀,它们挤作一团不停叫嚣:你都来鲁院了,我们也想出去看看风景,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

成年以后在不同的场合解释过:性格内向、不擅交往……重复了许多次以后我问自己:是真的天性如此吗?不。身体里另一个声音说。自取的网名叫棒棒lollipop(棒棒糖),博客头像长时间挂着一幅蛋糕公主。我是甜蜜的、honey的、诙谐的,那才是真实的我。但是被扼杀了,他们剥夺了我呈现真实的可能性。

童年的我是一个有点黑、胖墩墩、乐当跟屁虫的女孩儿,和男孩子一样嬉戏在阳光的田野里。记得我们曾经在校园里捕捉蜻蜓,会师到食堂的灶台,用大火钳夹着伸到炉火去烧,吃烤蜻蜓。

由于受到男生的欺负,这欺负小动物的一族产生了分化,悲泣、神经质从此降落在honey棒棒身上,产生化学反应,甜蜜与忧伤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侧面在性格中并存,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奇异的气质被文学收留,我塑造一个个女性形象,不敢奢望男性读者。男女之间有真实的理解吗?即使在鲁院我也心存狐疑。据观察男同学通常不喜读女性作品,是女性的呐喊不够洪亮吗?是女性的思路不够深刻吗?他们究竟怎样看待女性写作和写作的女性?偶尔的玩笑打闹,更是增添了这种不确定性。他们不会认为我们是来玩的吧?每一位女生懂得:四个月,割舍对孩子对家人的眷念,只为擦亮心中不灭的灯盏。我们和男生一样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期待一泓清泉,为生命作一次彻底的浸润与洗涤。

以往认知的一些男人,只能够解读表层的女性,并视女性的唯唯诺诺甚而投怀送抱为个体的尊荣,却从不能理解到:女人的忠诚、敬业和奉献,是对男性群体的大尊敬。

我不确定鲁廿一的男生是否达到理想高度,他应该充分理解:一个文艺妇女从来不缺少个性,她可能更脆弱,也势必更坚强。有时候还更疯狂。

我仍然想把一盆饭浇到男同学头上,这个念头就像按住葫芦浮起瓢,怎么也沉不下去。完了,大家来到鲁院都在抓紧时间读书写作,而我被这个念头攥住,日夜不得消停。

只有把那些吱呀叫唤的老鼠放出去,才能换得安宁。像我这样怯弱的女子,豢养的绝无高头猛兽,无非几只小耗子,无甚侵害力,却担着卑污之名。这使得我的内心有一种本能的同情。

鲁廿一的仙女们,一定在房间里沐浴焚香、阅读经典,倘若知道我在如此安逸的空间,满脑子荒诞古怪的想法,一定会笑出声。

我决定行动,11月1日是万圣节,万一失败了可以等到11月11日光棍节,万一被发现了可以推脱过节开个玩笑嘛。你看我多么理性,绝非一时冲动。

万圣节那天,我中午打了一盆饭,把不锈钢的自助餐碟端到宿舍里,偷偷上街吃了一碗泡面。下午正常用餐,为了避免难捱的等待时光,拉着女友出门逛夜市,我兴致勃勃地称了一斤烤板栗、两斤山楂,

还从花车上选了一株怒放的金盏菊,好像是为庆祝胜利提前作准备。

当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四楼,很好,走廊的灯没开。一边洗着水果一边竖起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他们过来了,脚步孔武有力,我端上饭盆虚掩房门,光脚踩在清洁的瓷面上,飘到西南口的拐角。楼道幽暗,靛蓝的裙裾旋转成一圈墨色的花。

呯呯。他们来了,我听到心跳的声音。手指太过用力,饭盆有点滑,整个飞出去。脱口“啊”了一声,所幸声音不是很大,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光脚跑回房间,带门的力度稍稍有点过。呯。我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我泪如雨注,像许多次忆起那段往事。这一段时间都没有哭过,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那一段屈辱叠加的历史,我终于和它结结实实地拥抱在一起。我们俩抱头痛哭。

这是幸福的颤栗,是歉疚的哭泣。鲁廿一的同学们,书香和教化引我们一路走来,感谢你们用友爱填充成长中缝隙和裂痕,愿我们在在共同信念与奔赴中,相互鼓励相互抚慰相互照亮。

没留意楼下的动静。洗手间的水哗拉拉地流着。听见房门有声响,抹去眼泪准备面对一切。

门口立着一只猫,叼着空饭盆的大白猫。

它铜玲般的大眼与我对视,像两颗夜明珠。我的脑海一片空白,不及回过神来,它将嘴里的饭盆吐出放在地上,跃过栏杆,一秒钟便不见了踪影。

我呆若木头,恍然如梦。

第二天一切安宁,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楼上不知谁打翻了饭菜,一只白猫像一道闪电,在夜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

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408房内的我,依然保持着花前月下的剪影,有时冲一杯咖啡,有时泡一壶清茶,有时循环播放一首歌曲,有时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窗下的脚步不再吵扰平静。

有好几次,夜深人静时我趿着拖鞋下楼,大地泼满月光,没穿袜子的脚有点寒。在校园转悠,在西南拐角处的地面仔细睃巡,不相信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是被大白猫消灭了吗?还有草丛里的悉索,是我流放的耗子吗?它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用眼看,用耳听,用心在感受,这是我的鲁院,承载着灯火与静谧,看得见和没看见的泪水。我心房的小兽就这样跑出了栅栏,无影无踪,可能被鲁院的猫咬死了、吃掉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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