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级汉本2班 罗荣恒
谈到家乡,最有趣的地方要数我家旁边的那块方方正正的水泥坝子。夏天,当夕阳落下了长长的影子,天变得朦胧似醉时,乡亲们开始陆续聚到这里。有的人沉默不语,只听那夹着草香的风缓缓滑过身子,吹走夏暑也带走疲惫,有些人又或是斗几盘棋,还有些人跳起了广场舞,跟着时髦音乐美滋滋的乱扭一通,甚至还有几个老人拿着智能手机和远在千里的子女视频通话呢...每次坐在家门口看到这些,总会想到逝去的奶奶,奶奶吃了一辈子苦,如果她能看到今天这般场景,不知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小时候跟奶奶一起在乡下生活,父母都外出打工了,爷爷又走得早,只留我与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是从苦难饥饿中挨过来的,加上她知道儿女在外挣钱不易,因此我俩日子过得十分清贫。平日奶奶舍不得用电灯,那时的灯还是钨丝灯,奶奶佝偻着生火做饭,暗黄的灯光和炉灶里的柴火光,颤颤巍巍的点着老木屋的角落。天冷时,家中会烧煤,那煤是奶奶拿煤末子掺着煤灰再夹杂些碎沙石制成的,奶奶说这样子烧得慢省煤,抵用得久,只是这样的煤火不旺,不暖人,而且煤还容易烧不完全,冒出难闻的气味,奶奶的哮喘多半与这杂煤脱不了干系。
我与奶奶的日子虽然过得拮据了些,但也简单美好。咱家后院有个小菜园子,奶奶告诉我,埋下去的是气力,长出来的是菜。乡里一星期赶一次集,每到集日,山头刚刚冒出一点青白,奶奶已打满一背篼油亮的鲜菜,再拉着我坐马车赶路。土路坑坑洼洼,又长又难走,马车颠簸得厉害,奶奶小心护着背篼,生怕菜被挤坏,而我只乐在其中,仿佛在开小卡车。我们中午才到集市,半天下来菜卖去大半筐,换回半斤肉,还有几包小嘴糖果。回家路上马车还是一样的颠簸,不过奶奶松了口气,不那么紧张背篼里的菜了。我吸吮着糖纸,口水淌到了下巴上吊着,而奶奶所有的皱纹都活了起来,有的簇拥,有的舒展,在她黝黑干裂的脸上绽开了一朵朵花。马车慢慢的摇,夕阳的余晖悄无声息地洒在我们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时候村里没有卫生所,只有一个老爷爷背着简陋药箱走家串户的为大家看病,因条件有限,他也只能看些头疼发热之类的小毛病。有一日,我病得凶,可把奶奶吓坏了,村里看不了,便要去镇上。去镇上要过一条大河,河这头是我们村,被深深埋在大山里,河另一头有公路可以直接去城镇上。过河要渡木船,过河后还要等车,车再沿着那弯曲盘旋的山路蜗行牛步,估计得半天才到,奶奶便打算带我乘船走水路去。天刚微亮,奶奶抱着我上了船,待人差不多齐了,艄公大吼一声“开船嘞!”顺手将栓船的粗麻绳一解,拿竹竿轻轻一点,船便离岸顺流驶去。木船又长又尖像一支脱弦的箭,在峡谷中穿梭,江面被劈开,朝两岸退去又被弹回,激起阵阵浪花拍打船身,散发出阵阵木漆的香味。到了浅水处,船容易搁浅罢工,人们便自觉下船走沿岸,只留老人和小孩在船上,艄公们挽着裤脚赤着胳膊,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一个在划桨,呼着整齐划一的号子,顿时峡谷里只剩号声与激流的轰鸣回荡,这么一群浪斗士就在冰冷的清水江里构成一幅生动的画。
有年父亲回家时给家里装了座机,还在一面墙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不过我和奶奶都不怎么会用座机,只会接电话。每次有电话打来,奶奶接电话我就扯着他的衣角问它个所以然,如果是爸爸妈妈打来的我就会在电话旁嚷嚷着叫她们回家,还吵着要他们买玩具来,而奶奶总是唠叨他们保重身体,不用担心家里。每次那边挂了电话后,机子已经滴滴滴的响,奶奶还拿着电话筒听,我问奶奶为什么不挂电话,奶奶说她笨不会使,后来我想明白了哪是不会,她是不舍。又过了几年后父亲来接我们一起进城,奶奶不愿意走,说离了那块土地睡不踏实,父亲也就没多说什么,其实他知道奶奶是怕给我们添麻烦,于是父亲给奶奶买了一部移动电话,并教奶奶如何使用,她只学会按一个拨号键,刚好存的第一个号码就是爸爸的,所以她也只打爸爸的电话。奶奶每次打电话都会说很多很多,除了唠叨关心,还有很多听不清楚的话,她仿佛是将半辈子攒着的话都希望在电话里通通说完一样,每次总不带换气的说上个把钟头,很多时候我和父亲都嫌奶奶啰嗦,草草应几声便挂了,越到后面接电话的次数渐渐变少,通话时长也渐渐变短,电话那头奶奶的声音也渐渐涩黯。
长大后的我总钟情外面世界的精彩,回奶奶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去看到她都越发的苍老,做事情也不麻利了,手也常常不听使唤,有时候菜都夹不住,牙都掉光了,耳朵也不好使,所以她与我说话很困难,我们在一起时往往互相沉默。她常常蜷缩着坐在墙角,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的瘫软着,像枯萎掉垂下头的枯草。她很少去床上睡觉,常年的劳作让她缠上一身恶疾,躺下便会疼痛,所以她常常就这样不分昼夜地坐着。她在去世前一天还穿着那几十年前的灰布衫,还是舍不得开灯。我在想奶奶在我离开她的这几年里一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在马车上颠簸,在山路中徘徊,在黑夜里寻找,在望不到头的时间里执着等待,等那个会扯她衣角,会跟她要糖吃,和她一起笑的孙子,抑或是等待一份陪伴。最后我们却让等待成为遗憾。
我对奶奶的思念只能揉进风中,吹进她沉睡的山谷里,而看得见抓得住的,是当下。我家的二叔公喜欢钓鱼,他呀平时已经不怎么干活了,土地差不多都退耕还林了,他儿子勤快,包下几亩林种果树,每到丰收时,他一家忙得不亦乐乎,村里果农合作社还来收果子,有些呢还放到农村网店上去卖。他呀还喜欢热闹,每次镇上赶集都少不了他,有次我陪他赶集,我俩吃便早餐后,去路边坐那早班车,车子从桥上跨过大河,随柏油路越过山坡,沿隧道穿过山脉,我俩才睡了半个钟头,车就到了镇上。他捋着白须,先去挑一袋鱼饵,再摸两柄利钩,晌午时分又到棋牌室看别人下棋,日落将回去时再打二两米酒,还不忘了给念小学的孙子捎上玩具和零嘴。回家路上乡亲们见他都打趣地说:“哎呀儿子找得到钱,您享福了。”我叔公一听到这话,得意应到:“我不要儿子的钱,这是国家给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噢”说罢和我相视一笑,又晃晃悠悠哼着那小曲儿迈着小步走去。
而今家乡已不是幼时那般模样,过去的都锁在了过去。奶奶走过得路都成了回忆,我欣慰现在农村的路已没那么坎坷,夜晚也不再沉寂,黑暗不再令人恐惧,黎明会按时来临,而星星点点的灯火里也少了许多孤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