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倪迦。
我总在凌晨三点梦见那把刀。
刀刃贴着喉结划过的触感,比陈劲生的眼神更冷。
他蹲在我面前,指腹碾过我锁骨下方的胎记,像在确认什么,然后突然掐住我的脖子——这个动作在记忆里重复了千百次,每次惊醒都要摸遍床头的防狼喷雾,直到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才能喘过气来。
高中分班那天,阳光把教室窗玻璃晒得发烫。我趴在课桌上画漫画,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听见前门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
抬眼看见陈劲生被班主任拽着胳膊,校服袖口撕开道口子,露出小臂上青黑色的淤青。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团永远化不开的雾。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转的第七所学校,每个见过他打架的人都说,这小子眼神里有把刀,能剜人骨头。
第一次正面交锋是在篮球场。
我抱着作业本路过,听见同班的周延在喊:“瘸子也配打球?”陈劲生的右腿微瘸,是初二时被生父打断的。
他背对篮筐站着,篮球在指尖转得飞快,突然抬手砸向周延的脑袋。
我没看清他怎么动的手,只看见周延的鼻血喷在我刚画完的漫画稿上,红点点缀在美少女的裙摆,像开错了季节的梅。
那天傍晚,我在储物间堵住他。旧扫帚的霉味混着铁锈味,他靠在墙上抽烟,火星子明灭间映出下颌线的弧度。
“你赔我画稿。”我梗着脖子,声音却在抖。
他笑了,叼着烟凑近,热气扑在我脸上:“倪迦,你以为自己干干净净?你哥把我妈逼到跳楼的时候,你怎么不替他赔条命?”
这句话像根钢针扎进太阳穴。
我哥倪坤是校霸,半年前带人围殴陈劲生的母亲,逼她在欠条上按血手印。
那个阿姨我见过,总在便利店买过期面包,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蓝墨水——她是个小学老师,被倪坤的高利贷逼到绝路,最后从顶楼跳下来,砸在陈劲生生日那天的蛋糕上。
从那以后,陈劲生成了我的影子。
他会在我上厕所时踹开门,在我课本上画吊死的小人,把我的发圈系在流浪狗脖子上。
最狠的一次,他把我堵在楼梯间,用美工刀在我手臂划出血痕,却在血珠渗出来时突然愣住,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腕,像在惩罚什么。
我看着他后颈的碎发被冷汗黏住,突然觉得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他的恨是火,我的怕也是火,烧得彼此血肉模糊。
高二那年冬天,倪坤被仇家砍断三根手指。
我在医院看见陈劲生,他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羽绒服沾着雪粒,手里攥着把带血的弹簧刀。“我没动手。”他说,声音比窗外的风还冷,“但我盼着他死。倪迦,你说人是不是生来就该还债?”
我没说话,盯着他指尖的冻疮——那是上周在巷子里,他替我挡住三个混混时留下的。
他明明可以跑,却把我护在身后,自己挨了十几棍。
真正的崩塌发生在生日那天。我在出租屋里煮面,陈劲生踹门进来,浑身酒气。
他摔碎我桌上的全家福,玻璃碴子扎进掌心,血滴在我哥的照片上:“你哥逼死我妈,我爸打断我腿,现在轮到你了——”
他掐住我脖子往墙上撞,我呼吸困难间看见他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便利店监控里的画面:他母亲跳楼前,曾把最后的硬币塞进我手里,让我买热包子。
“陈劲生,”我抓住他手腕,指甲掐进他脉搏,“你杀了我,你妈就能活过来吗?”他突然松开手,蹲在地上扯自己头发,像头受伤的兽。
我瘫坐在地上,看见他后背的旧伤——那是被倪坤的人用烟头烫的,二十七个疤,排成歪歪扭扭的“母”字。
高三开学,陈劲生没再来学校。我打听到他去了工地搬砖,每天凌晨蹲在便利店吃泡面。
有天暴雨,我撑着伞找到他,他正在卸钢筋,雨水顺着安全帽滴进领口,整个人瘦得像根钢筋。“你来干什么?”他别过脸,声音哑得像砂纸。
我递出保温桶,里面是萝卜排骨汤:“我哥判了十年,他的债,我来还。”
他没接,突然转身走进雨里。
我追上去,看见他蹲在墙根吐,指节抵着喉管——他有严重的胃溃疡,疼起来会把自己抠到吐。
我蹲下来替他拍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倪迦,这里面是空的,早就空了。你怕吗?”我摸着他嶙峋的胸骨,突然不怕了。
原来最可怕的不是恨,是两个人在废墟里,明明浑身是刺,却偏要互相取暖。
后来我们租了间地下室,潮湿得能长出青苔。他白天搬砖,晚上在台灯下学画,说要考美院。
我在便利店上夜班,凌晨回家时总能看见他趴在桌上,画纸散落一地,全是穿校服的女孩,锁骨下方有块红色胎记。
有次他喝醉了,抱着我哭,说梦见母亲站在便利店门口,冲他笑,手里拿着热包子。
我摸着他后颈的碎发,突然明白,我们的恨早就在互相折磨中变了质,像盐碱地里长出的玫瑰,越是疼痛,越要开花。
高考前一天,陈劲生在巷子里被仇家围殴。
我赶到时,他蜷缩在墙角,校服浸透鲜血,手里还攥着给我买的草莓——那天是我生日。
我扑上去护着他,棍子落在背上的瞬间,听见他用气音说:“倪迦,快跑。”
我没跑,反而笑了,原来这就是爱啊,是明知会被烧死,却偏要抱住对方的火。
现在我们住在美院旁边的出租屋,他的画展开到第三场,主题叫《痛仰》。
画布上是两个交缠的人影,男人后背的疤化作藤蔓,女人锁骨的胎记是朵带刺的玫瑰。
每次有人问起寓意,他就说:“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证明痛比爱长久。”但我知道,他在画布角落藏了行小字——“可我偏要在痛里种朵玫瑰,等它开花时,就是我们还债的日子。”
凌晨三点,我又从梦里惊醒。陈劲生正对着画布调色,听见动静回头,眼神已经没了当年的锋利。
他走过来替我擦汗,指尖掠过我锁骨的胎记:“又梦见刀了?”我点头,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这次梦见你没刺我,而是给我戴了枚戒指,用你画具箱里的铜丝弯的。”
他笑了,低头吻我指尖:“明天就给你做,这次保证不刮手。”
窗外飘起小雨,画室的灯映出他的影子,落在我床头的漫画稿上——那是我新画的短篇,女主角锁骨有胎记,男主角后颈有碎发,他们在废墟里搭了座小房子,屋顶种满带刺的玫瑰。
画到结局时,我写:“痛是仰着头的信仰,因为知道有人会接住坠落的星光。”
陈劲生不知道,我总在他熟睡时摸他后背的疤,二十七个坑洼,每个都像星星的形状。
就像他不知道,我藏起了当年那把刀,刀柄上刻着两行小字:一行是他母亲跳楼的日期,一行是我们在便利店相遇的时间。
有些痛永远不会消失,但幸好,我们学会了在痛里扎根,长成彼此的止痛药。
天快亮了,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画笔还攥在手里。
我替他盖上毛毯,看见画纸上新的草稿:两个小孩坐在便利店门口,女孩递出热包子,男孩别过脸,却偷偷勾住她的小拇指。
晨光从百叶窗漏进来,落在他眼下的阴影里,像场漫长的告别,终于等到了日出。
我们都知道,有些债永远还不清,有些痛永远会留疤。
但没关系,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在彼此的伤口上种花,让痛仰变成仰望,让仰望长出翅膀——哪怕翅膀上全是刺,也要互相拥抱,飞向有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