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所说的玛瑙,不是那个名贵的玉石,况且,对于玉石这种有钱人的把物,我也不懂。我要说的玛瑙,是一种野果,树有半米多高,枝带刺,长在田间的地埂里,春天会开出淡黄色的小花,花落后结出红色的圆圆的玻璃弹珠样的果实。果实能吃,嘎嘣一咬,脆极了。
柳树湾的田间地头,长满了这种玛瑙,春分一过,迎春花这一丛那一簇的点亮了满坡的黄土。玛瑙树也在这时绿了起来,微风一吹,那带刺的干枯的枝端摇摇晃晃的先长出一个小小的绿色苞蕾,因为样子像极了酒瓶,我们叫它“酒壶瓶”。“酒壶瓶”能吃,过几天“酒壶瓶”会慢慢展开开出黄色的花来,花也能吃,花开败后结出的红色小果,也就是玛瑙,也能吃。而吃这些东西的人呢,就是柳树湾的那些满脸灰土的娃儿们,比如说我,比如说四艳。
玛瑙花儿黄又黄
四艳吃个净光光
玛瑙颗颗红亮亮
吃的四艳肚儿胀
玛瑙树上长刺刺
扎透四艳的烂裤子
……
这是柳树湾的童谣,跟四艳差不多大的娃儿们都会说。每当他们说起这个时,四艳就会双手掩着脸,快速的跑开了。直到十几年后,我俩坐在城边的一家小饭馆里说起这童谣时,她还是满脸的愤怒,只不过,在我跟前,这愤怒,平缓了许多。
那天晚上,我找到四艳时,她正在后厨里削洋芋皮,杂乱的厨房,昏暗的灯光,以及弥漫在厨房的各种怪味,叫人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四艳蹲在墙角的垃圾桶跟前,幼小的身躯被旁边两大盆洋芋埋在里面,她的手速很快,一条一条的皮从洋芋上哗啦啦掉下来,白花花的。看到我,她用沾满污泥的手撂了撂刘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她满脸的惊恐问。
“我妈说的,她不知道具体哪个店,只知道在这附近,我一家一家找过来的。”
“你等会儿,我们出去说。”四艳转身走到前厅,在一个微胖的老板模样的男人跟前说了些什么。远远的我看到,那个男人的眉头紧锁着,一道一道的皱纹爬在额头上,像极了冬天里干枯的又刺又硬的玛瑙枝。
出来后我们走了很久,这小小城市的夜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但灯火阑珊,大大小小的霓虹灯闪亮了每一个角落,车来车往,只是因为天太冷,路上没有多少人。路过一个公共厕所,四艳进去洗了手,我这才看到,她的手上有很多伤口,一道一道的红口子布满了两只手。
“手怎么了?”
“有的是削洋芋时削的,有的是冻的,具体那个是那个,我也不知道。”她低着头说道
“什么时候来到市里的?”
“两个月了。”
“你给我的信我收到了,信也给你回了,一直在等你给我的回信。前天我妈突然给我说,你退学了,来市里打工了。”
“不读了,金蛋要上初中了,爸爸不让我读了,我也不想读了,没意思,读也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就算考上爸爸也不会供我的。还不如早点出来赚钱,供金蛋读,我就这么一个弟,可不能耽误了他。”
走到南桥跟前时,四艳说:“饿了,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好,我也晚上没吃饭。我俩找了个非常不起眼的饭馆,点了两份炒面,四艳还表明她要吃大碗的,我们俩都吃的很快,吃完饭,倒了两杯水,又继续拉东拉西的聊了起来。
四艳家穷,这个柳树湾人都知道,四艳妈在生下金蛋这个儿子后先是疯了,怎么疯的没人说的清,有人说,连生了四个女儿后总算生了个儿子高兴疯了,有人说,生了五个娃体质不好了精神错乱了,还有人说,四艳家祖坟在柳树湾家神庙跟前,挡住了神路撞了仙气。反正,说什么的都有,疯了三年后就死了,怎么死的也没人说的清。有人说,饿死了,有人说,冻死了,还有人说,被神请走了。那时候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只看见送葬的队伍里四艳走在前面,走走跪跪,哭哭泣泣的,脚上耷拉着比她脚大很多的鞋,走路的时候那鞋后跟一扇一扇的,像极了在柳树湾嚼舌根人的嘴,一张一合,脚边溅起的尘土,像吐沫星子一样,四散着,飞扬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四艳妈死后,她的三个姐姐就都不读书了,回家干起了家务。四艳也是直到十岁才入的学,当我在教室里学古诗算算术时,她还在家里喂猪割草做饭烧炕里。所以等四艳入学时,她的身高已经窜到和四年级学生一样高。同学们都叫他“傻大个”、“傻四艳”。四艳家是住在柳树湾最山顶最高的一处,她家院子很小,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大小不一的玛瑙树,把院子围起来。柳树湾的人们,只要经过四艳家,就看到四艳站在玛瑙树跟前,盯着看。玛瑙成熟后,她会把玛瑙一颗一颗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那时候,柳树湾的闲嘴们,会在背后说,四艳和她妈一样,脑子不太合适。至于那首童谣,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跟在后面说过,我也把玛瑙串好戴在脖子上玩过。
柳树湾的四季是分明的,春天到来时一点也不含糊,那一坡坡的荒芜就在三两天被风吹绿了。玛瑙也一样,绿了枝,结了酒壶瓶。除草的老人、耕地的大叔、施肥的大婶都繁忙在自家的田地里,走过路过玛瑙树,吃酒壶瓶的,当然不是他们,是我,是四艳,是这些没有零食没有玩具的娃儿们。春末了,酒壶瓶展开后,冒出一瓣一瓣的黄色花儿来,花叶越长越大,越长越厚。走过路过,顺手捋一把,放在嘴里,满满咀嚼,甜极了。吃玛瑙花的,当然还是我们,四艳、我、还有那些叽叽喳喳游走在柳树湾田间干些杂活的娃儿们。夏季的到来总是给人猝不及防的,当我脱下长袖换上短袖脸颊上的汗还往下滑时,我就知道,夏来了,满树的黄灿灿花落了后,玛瑙就红了。吃玛瑙的,串玛瑙珠的,还是我,还是四艳,还是我们柳树湾的红脸蛋娃儿们。只不过那时候,我是我,四艳是四艳,还是那个在柳树湾人嘴里脑子不太合适的女娃子。
这一切,一直像电影似的在我的脑海里演绎着,一遍又一遍。
家里有一块地,地上头就是四艳家的地。我们两家的地界上,有一棵长相高大茂盛的玛瑙树。我俩的相熟,也就这么来了。打杂干活之余,就跑到玛瑙树跟前。我俩就这么从春吃到了夏,从绿油油的酒壶瓶,吃到黄灿灿的玛瑙花,再吃到红亮亮的玛瑙果实。把柳树湾的山,从满坡枯草,吃到嫩草冒尖,再吃到满山绿如毯。我也就知道了,脑子不合适的,不是四艳,是柳树湾的那些碎嘴们。我俩的姐妹情,也从刚开始淡如水,到后来的浓似血。
是的,血浓于水的,当然最是亲情。
那天晚上,我和四艳,走了很久,说了很多,从饭馆里出来后,我们沿着籍河,一直走到了最东面。饶了一圈,调头才回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天太冷,我俩都坚持不住了,否则我想我们会一直说下去,也许会说到天亮。
说了些什么,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无非就是些,小时候怎么玩的,别人怎么欺负她的,我是怎么保护的。吃玛瑙时怎么被刺扎的,玛瑙串珠后挂在脖子上,怎么学电视上的佛僧的……
走着走着,我给四艳说:我们像两个魂魄一样,游走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城市,好像真的没有尽头,也没有归宿。”
“你有,我没有”。四艳转过脸去给我说,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头发,也带走了一部分她说话的声音。
“我也没有,什么是归宿,房子吗?我住的那个房子是租的,妈为了我念书租的,跟你睡的饭馆桌子一样,是冰冷的”。我大声的回答着。
“你有妈”。四艳盯着我的眼睛说。
“妈在,家就在,归宿就在。”这次她说的很大声。
那天晚上回去后,想起了很多,我和四艳,我们一起奔跑在柳树湾的巷巷道道里,一起吃着玛瑙花儿,一起串着红亮亮的玛瑙颗颗,一起去地里干活,一起和学校的调皮的男生打架,一起爬在草丛里写作业,我还想起了四艳的母亲,她梳着两个长辫子,站在柳树湾的山顶上,笑着,说着,有时候还会唱上两句,可她总是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个疯子。她的脸,比大多数正常人都白净。又想起送葬那天,四艳披麻戴孝哭泣着,走在前面,跪在泥水里,那双鞋张着嘴,像柳树湾老娘们的嘴一样的,合不住。我还看到四艳的父亲,哭的惊天动天,一个大男人嘶吼着,胸膛里像灌进去了刚烧开了的水,翻滚着、沸腾着。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做梦了,还是真的失眠了,我真的说不清了。我看见四艳,她躺在她家炕上,金蛋就睡在她旁边,鼾声一声盖过一声,任凭四艳踢他,掐他都醒不来。四艳说那天晚上有雷雨,外面的雷声和金蛋的鼾声一样,一声盖过一声,任凭她妈妈怎样的喊叫,都没人听见。那天晚上的雨很大,和她的泪水一样的,哗啦啦的流了一晚上。她只看见血,像玛瑙一样,红的发亮,从妈妈的衣服上渗了出来,顺着她的身体,流到了地上,她还看见血,从她爸爸拿的那根棍子上,流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上,全是血,他的眼睛里,也红的发亮,像极了熟透的玛瑙,她太小了,她只能咬破手指头,藏在被窝里哭,任凭那血腥味,钻进她所有的味蕾,所有的器官里。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很早,洗了很久的脸,可眼睛还是浮肿的,没吃早餐,就去了学校,妈妈在后面喊叫着,我没回头。
三年后,我在大学宿舍接到一个电话,是四艳的,她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去参加婚礼,时间刚好跟我考四级冲突,我只能当场拒绝了,从电话里我也没听出来四艳是否失望,她简单的给我介绍了一下新郎的情况,是邻村的,家里介绍的,男方家里条件也好,对四艳也不错,说这些时我能听出来,她是幸福的,话语间都透着甜蜜的味道。
从那天晚上我们分别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四艳,在这期间去她打工那个饭馆找她时,老板说她已经不干了,这个城市这么小,我竟然没找到她,当然,也许是我没用心找。
四艳结婚后,我还是没见过她,只是听说,结婚时闹得有点不愉快,彩礼要太高了,而且,彩礼是四艳自己要求的,后来还听说,四艳的彩礼,给金蛋盖起了一院新房,青砖红瓦,就差富丽堂皇了。那时候我在上学,家乡的事也不怎么关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偶尔听人家说说。
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小城市,一次晚上同学聚会,路过东步行街时,一个妖娆的身姿挡住了我。
“干嘛去?”这个很熟悉的声音说到,我这才留意这个人。
“是四艳吗?”我轻声问道
“哈哈哈……”她突然笑了起来,捶打着我的肩膀说:“你真不认识我了吗,你就这么没良心的?”
之后我们随便聊了几句,还给了彼此的的电话号码,由于赶时间,也没有说太多。最重要的是,四艳来客人了,那个粉色的朦胧的灯光背后,她在干些什么,我猜到了。
晚上回家后,收到了一条短信
金蛋要娶媳妇了,家里没钱,我再没有别的出路,金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像他妈妈一样照顾着他,妈妈都很爱自己的孩子,是吗?这条路,来钱快。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龌龊?
我删了那条信息,同时也删了那个号码。
日子流水一样过了,周围的朋友也像水里的鱼,顺着水游着,逆着水觅食着。来了一拨又一拨,也走了一拨又一拨。
一日下班在家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我,一句话都没说,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走。
“四艳,你干嘛?”我大声吼到。
“出去给你说。”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看我。
“现在就说。”我很不耐烦,确实,对于这种鲁莽的行为,我很反感。
“借钱。”她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
后来,我们在门口一家小茶馆里坐了下来,借给了四艳一千块钱,同时,她也给我讲了个故事。
那年她从学校出来后打工的小饭馆,她只干了三个月,就走了,走的时候,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拿到。
一次,饭馆打烊后她把桌子拼起来就睡了,迷糊中听到有人在敲门,刚好那天饭馆里一个伙伴回家了,就她一个人,她怕,没敢起身,继续装睡,可敲打声越来越大,她蒙起了头继续装睡,突然,她听到了钥匙叮当的碰撞声,门哗一下被推开了,一股寒气冲了进来,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她害怕极了,把被子死死的蒙在头上,大气不敢出一口。屋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后,四艳从被缝里看到,醉鬼背对着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一会儿就朝门外走去。这时的四艳,悬着的心缓缓放下了,他又蒙起了头,想要继续睡时,突然觉得,被子里一股寒凉,她掀起被子坐了起来,一张红通的粗糙的油腻的脸扑了过来……
那个人,就是她的老板,第二天她就走了,一分工资没要,行李也没拿。
“从那以后,我就看透了很多,什么真善美,,都是放狗屁,只有钱,才是真的。”四艳走的时候给我说。
那天四艳走后,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被那崭新的洁白包裹在里面。太阳出来后,晶莹剔透的雪瓣抱在一起凝固着、消融着、升华着。
柳树湾的玛瑙树,这几年混迹在别的壮硕的大树中,越来越找不见了,甚至有些身条长的篙草,也会湮没它。很多田间地埂,再也不是玛瑙的独居了,它的周围,被那些带藤的结蔓的开花的草草树树笼罩着,也许,慢慢就找不见了。
后来有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四艳死了,你知道么?”
“不知道”。我捡起地上的笔说
“被她老公打死的,死的时候全身是血,她老公打的狠啊,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好多人都劝不住,警察来才收的手。”
“哦。”我轻声应道。
“只是可怜了那一双儿女了,长的白白净净的多好看啊,四艳在的时候把他们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母亲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久,后面说的什么,我都没听见多少。挂断电话,坐在桌前,我隐约看到白纸上渗出的字,那么熟悉。
玛瑙花儿黄又黄
四艳吃个净光光
玛瑙颗颗红亮亮
吃的四艳肚儿胀
玛瑙树上长刺刺
扎透四艳的烂裤子
……
后来的后来,我从母亲和柳树湾那些闲嘴们的口中,听到了些或真或假的事情。
四艳父亲失手打死了她的疯母亲,这是柳树湾这个小村子大家心照不宣的事,而她的父亲,也从此一蹶不振,天天酗酒赌博,靠几个女儿的彩礼钱浑浑噩噩的过日子。金蛋这个宝贝靠四艳在外面“做那事”盖起了新房娶到了媳妇。而四艳呢,这个愚蠢的姑娘,她呵护她的弟弟,弥补着他缺失的母爱,直到她的见不得人的事被她的丈夫发现,她的生命和玛瑙花一样,枯萎了,凋谢了,落入了泥土中,化为尘埃了。
玛瑙树矮小,枝廋削,春天里的风稍大一点,那山头的玛瑙枝就会被吹断了,无论你是带叶的,带花的还是带果实的。玛瑙花味甜,总会召来许多小虫子,会吃掉花蕊,花失芯后,就不会结果了。也有的虫子在结果后钻进玛瑙里,叮咬着果实,这样的玛瑙果也会早早凋零。所以当你看到路边一颗颗红亮亮的玛瑙迎风摇曳时,她的脚底下,定会落入了无数的同胞们,而她,终是幸运的。
去年,我去邻村走亲戚时,在路边看到两个玩耍的小孩,亲戚说,这就是四艳的孩子。我停住了脚步,刚好一个女孩也转身盯着看我,我赫然发现,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鲜亮的玛瑙珠,红的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