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的时候，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堪的岁月，那几乎是我人生最黑暗的一个时期。说不堪，并不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我每天都在极度的不快乐和各种恐惧中度过，没有精神失常，真算得上奇迹。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压抑和内心的纠结，在后来的大学时期得到了释放，但却是以一种对我而言过激的、极端的、幼稚可笑的方式。在那之后，我干过两份不怎样的工作，又经历了几年待业，在我妈妈的帮助下，才最终走上正轨。这个正轨，并不是说事业的蓬勃发展，而是指正常的融入社会。如果没有我妈给我介绍的这份工作，我很有可能走向更加封闭，胆怯，最终被社会和人群抛弃也说不好。

一个人能承受多大程度的压力，我就是在高中时期体会到的。当我身在其中，并无察觉，日子一天一天过，虽然痛苦万分，毫无快乐可言，但也终究没必要去死，或者仇视社会。现在时过境迁，往回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感叹自己让那个年纪的自己暴露在那样的精神重压之下，几乎没有寻求过任何帮助，既没有力量帮助自己，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求助的渠道。这对于那之后任何一个时期的我，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令人绝望的处境。这样的经历，可以想起，但是一定不愿意想起。偶尔想起来了，就好像劫后余生。

高中时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当然我有爸有妈有家人，能交得起学费，也有点零花钱买衣服，还有一辆我爸给我挑选的蓝色自行车。我说没有，指的是，我不高、不漂亮，学习不好，体育不好，没有其他特长，不擅长社交，不会讲笑话，因此也没有朋友。我有什么呢？我有130多斤的体重，两条比较粗壮的大腿，有一些不适合自己的衣服，有班级倒数的排名，有沉默和胆怯。我有的这些东西，在高中生那样情感萌动的群体里，不仅不能带来朋友，带来好人缘，带来大部分老师的喜爱，反而给我带来羞辱和嘲笑。高中生这个群体，到现在都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群体，即便已经成年，我也仍然不清楚他们的游戏规则，我没有重来一次的意愿和勇气。即使也成年人的身份，带着丰富的社会经历重新加入或者面对他们，我也不愿意。那时候我们班有个叫刘雪垠的女生，虽然扎着鞭子，但是看起来和我妈妈年龄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成了我们班的红人。那些长的好看的，学习好的，人缘好的，都愿意围着她。整个高中，我好像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我看不明白。而这种看不明白，就更让我因为不得不身处其中感到恐惧。

为了生存，我必须讨好和伪装。这是一体两面，是不可分割的。这对我，真不算什么难事。从幼儿园时期我就知道怎么讨好小朋友，不过那时候还很初级，我就是从家里偷着拿来各种自己能拿得走的小物件，以每天一件的速度，“送”给我的一个朋友，其实就和佃农向地主交租子的感觉差不多。每天回家我都很愁苦，不知道还能偷拿出什么东西第二天送出去。有一次我实在拿无可拿，我只能带着一根橡胶猴皮筋去幼儿园，又知道这交不了差，就一直等着我外公来接我，我才制造了一个不得已被外公拖走回家，想给礼物给不出去的场面。

我没有选择朋友的权利，我只能和愿意与我交朋友的人交朋友。他们也并不真的拿我当朋友。因为我沉默、讷言、不好看，学习差，愿意与我交朋友的人，通常要么和我一样差，其中差而人缘稍好的，通常自己就是在人群里充当小丑的；要么是长的难看，强而难看的，往往自己也是异类。与我不同的是，他们强，敢于成为异类，而我不敢，我是迫不得已并且万分煎熬的异类。愿意和我交朋友的这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我也有自己向往的人，我喜欢他们总是身披阳光，看起来那么可爱。阳光可爱的人，到真的不会歧视我，但他们往往都看不到我。

我的强而异类的“朋友”，叫马婷。15、6岁的女孩子，怎么看其实多少也都能看出些美好。就像我现在在马路上，在地铁里看到的那些下学路上的少女，虽然并没有出众的样貌，但你看看她们健康皮肤上细细密密的绒毛，看看她们又黑又密的甩动的马尾，看看她们充盈圆润的额头，充满弹性和肉感的手臂，即使她们五官有点粗枝大叶，衣服穿的乱七八糟，你也仍然会觉得她们像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一样好看。但那个年纪的马婷丑的让人印象深刻。肿泡眼，高颧骨，一脸雀斑，瘦的好像只有一层衰落的皮肤。中分短发，矮小，穿着简陋，很像某个我想不起名字的动画片里的十三岁外国男孩。她不仅丑，而且抠门儿，我们班的毕业照，她也是借走了一件我为数不多还算喜欢的衣服才符合拍照要求的。

你说她特立独行，还不如说她极端的自私和吝啬。但是因为学习好，她也并不在乎。她大概从未把我当朋友，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她的树洞，她需要一个沉默的，即便开口说话也无人倾听的树洞。有的时候还要差一点，是垃圾桶。在我的印象里，除了她长满雀斑的脸，就是她喋喋不休的公鸭嗓。她总是在说，对别人说，也对我说。因为没有人听她的秘密和心事，所以她和我说。尽管她的嘴一直在动，但我好像从没听见她说的任何一句。我完全不记得她说过什么。她在公园和我说，在操场边和我说，在下学路上和我说，甚至跑到我家去和我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说去我家玩，结果在我家床上，她趟在我的腿上，带着一副要分享美味珍馐的表情掏出她的日记本，说要读给我听。我瞥见她的日记本，足有7、8厘米那么厚，不知道谁卖他妈的这么厚的日记本。我的脑瓜子一阵眩晕，不知道这样的噩梦多久才能结束。然后她就嘻嘻哈哈的，用公鸭嗓朗读她的日记。不一会儿就要停下来，仰头用肿泡眼看看我，和我解释其中的深意，再分享下当时的心情。我忍着季极度的厌烦、恶心，露出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呼应她的分享。我自己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她每读完一篇，我都迫切的期待着她说这就是最后一篇。然而并没有，这本日记仿佛无休无止，记录了一个丑八怪的丑陋生活，我恨不得这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我一边遭受着这种折磨，一边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看着她惬意的脸，我猜想她一定度过了一个非常满意的下午，而这个代价，是我无法挽回的时间和死伤无数的脑细胞。

后来她得寸进尺，因为家住的远，没有午休的地方，她每天中午都以来找我玩为由，到我家睡觉。当时我住在外公家，家里能供休息的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沙发，她十分自然的占领了沙发。她还给自己买了个巨大的粉色冰淇淋，放在我家冰箱里，说和我一起吃。然而两天她就吃完了。她每天的动作，就是来我家，从冰箱取出冰淇淋，要个勺子挖着吃，吃够了趟沙发上睡觉。我那时十分懦弱，就像患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受害者，一方面极度厌恶着她，另一方面又需要着她，甚至偶尔会因为她选择了我而有点小小的感激。

让我吃惊不已的，是马婷吸引了一个叫王可的男生。王可很矮，很结实，看起来和那些篮球场上的男生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的脑子好像不太一样。他的情绪总是很难捉摸，而情绪又支配着他的表情。他认为自己很有思想，所以愤世嫉俗。不知道他选择喜欢马婷，是不是他愤世嫉俗的一部分。总之，他的表白还是让马婷高兴了好一阵子，并且听说，他们大学毕业后不久就结婚了。王可去过我家一次，由于自卑，我对异性非常小心和敏感，马婷把王可带到我家，令我局促不安，好像我才是客人。不过后来，我越来越发现他的不正常，我就不再把他当做异性看待了。那天幸亏我爸在家，王可和我爸聊聊足球，也没说什么愤世嫉俗的话就走了。我爸从此像讨厌马婷一样讨厌他。高中毕业，我像逃命一样逃出了北京，远离了马婷和其他人。当然，她好像也再没联系过我，她考进一外，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做公关，不知道她和王可生了几个孩子，脸上有没有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