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ity and the Pillar-Chapter 2

                                                                                                                 1

    春日的下午,温暖而绿意盎然。正值高中毕业典礼结束,学生,教师,家长们从崭新的学校礼堂如潮水般涌出。吉姆威拉德在台阶顶端停留了一会儿,以错开蜂拥的人群,同时,他搜索着鲍勃福特的身影 。他没能从人群中分辨出鲍勃来。人群中,男孩们穿着黑色上衣,白色裤子,女孩们则清一色地穿着白色裙子,父亲们则都戴着草帽,这是今年弗吉尼亚的流行趋势。许多男人都抽着雪茄,这意味着他们是政客。因为这里是县治中心,因此公职人员自然较多。其中就有吉姆的父亲,他在法院供职。

    一个男生奔跑着走过来,戏谑地往他胳膊上一击。吉姆转过身,期待着鲍勃。但并不是鲍勃。他笑着回击了那男孩一下 ,虽然相互带着一些侮辱性的试探,但彼此是友好而兴奋的。他并没有感到不安,因为他知道作为学校的网球冠军,他是受欢迎的。在学校,运动员都受到他人的仰慕,而像吉姆这样谦虚又害羞的尤甚。

    最后,鲍勃福特终于出现了。“今年是我,明年是你。”

    “我真希望是我毕业了。”

    “我感觉毕业就像是有人给你打开了监狱的大门,让你进入广阔的世界。我刚才站在台上,穿着像黑色土豆麻袋一样的帽子的时候看着怎么样?”

“好极了。”

    “别傻了,”吉姆轻声笑道。“趁天还没黑我们再打会儿网球吧。” 当他们穿过人群,进入球员更衣室的时候,十几个女孩朝鲍勃打招呼,鲍勃则轻松而不失礼貌地回应。鲍勃身材修长,蓝眼睛,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卷发。在学校,人们称他为梦中情男。这个称呼听起来并不单纯,有些超越亲吻的意味。大多数女孩无法抵抗鲍勃的魅力,但男生们却大多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受女生欢迎。吉姆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他们进入更衣室的时候,鲍勃带着愉悦又忧郁的眼神看着他。“我想,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这个夏天咱们还可以来这里打球。”

    “那不是我的意思。” 鲍勃脱掉外套,小心翼翼地将它挂起。他又把领带解开。这些是他最好的衣服,他充满敬意地对待它们。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吉姆感到疑惑。但是鲍勃却看起来神秘兮兮的。

    在去往球场的半英里路上,吉姆和鲍不发一言。他们认识已久,而直到去年他们才变成密友。他们都曾在棒球队待过,他们在一起打网球,尽管鲍勃总是输给吉姆。吉姆是县里最好的网球运动员,也是省里最出色的选手之一。比赛对于他们两个都异常重要。对于吉姆而言尤为如此,因为他很难和鲍勃搭上话。穿过球网,来回地击打白色的网球至少是一种交流的形式,这种交流方式比沉默要好,甚至比鲍勃的独白也好得多。

    整个红色的网球场就吉姆和鲍勃两个人。鲍勃旋转着球拍,吉姆输掉了一局,他站在面对太阳的一边。比赛又开始了。均匀地击打白色的网球,使其穿过球网,看着令人赏心悦目。吉姆用尽全力,他隐约地感到,这似乎是最后一次比赛必要的仪式。

    他们一直打到太阳落山,树木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使得球场也暗淡下来。一阵凉风旋起。在打完第三局时,他们停了下来。吉姆赢了两局。

    “你打得很好,”鲍勃说道,并迅速地向他伸出手,仿佛他们就像在打巡回赛似的。之后,他们在球场旁边的草地上 做拉伸,深呼吸,虽然身体疲惫却感到舒服。

    暮色西沉,白天结束,聒噪的鸟儿在树木周围盘绕,准备入夜。

    “有点晚了。”吉姆站了起来,弹去粘在背后的树枝和落叶。

    “天还没全暗。”吉姆并不想走。

    “我也不想走。”鲍勃向四处望去,他那神秘的忧伤又填满了双眼。

    “你到底在说什么?今天一天你都在卖关子。你想做什么?”然后吉姆明白了。“你不会是要去当船员,出海吧?就像你去年说的那样?”

    鲍勃轻声笑道,“好奇害死猫。”

    “好吧。” 吉姆感到难过。

    鲍勃有些懊悔。“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去不去,不管如何决定,我会在周一之前告诉你,我向你保证。”

    吉姆耸了耸肩。“你自己看着办。”

    “我得换衣服了。”鲍勃说。“我今天晚上要带莎莉梅根达尔去跳舞。” 他朝鲍勃眨眼。“今天晚上,我打算做些让自己开心的事。”

    “为什么不呢,大家都是这样。”吉姆不喜欢莎莉。她皮肤黝黑,积极主动,整年都在追求鲍勃。但是,鲍勃做什么,他并无权干涉。当他们穿过蓝色的暮光,走向教学楼的时候,鲍勃突然问道 “这个周末你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有什么事吗?”

    “你和我一起去小木屋那里怎样?”

    “好的,去去也无妨。” 吉姆小心地抑制自己内心的喜悦。小木屋的主人曾是奴隶,最近刚刚去世。如今,它被废弃,藏于树林深处,在波托马克河旁边。

    他们曾在小木屋里住了一晚,吉姆并不十分清楚到底那里发生过什么,因为鲍勃每次讲的故事都不相同。

    “好的。”鲍勃说。“明天早上,在你家门口见。”

    管理员满脸不悦地让他们进了更衣室。

                                                                                                                      2

    早饭一如往常地令人压抑,或许是因为这是威拉德一家一日三餐中唯一在一起吃的一餐。

    当吉姆进入餐厅的时候,威拉德先生已经坐在餐桌的一头了。威拉德先生瘦小而身体发灰,却试图以高大威严的形象出现在家人面前。家里的一种说法是,威拉德先生原本能被选为政府官员,却因为某些原因被迫留在法院,而那些不如他的人却去了里士满从政,真是命运多舛。

    威拉德夫人也矮小而衰老,却略显肥胖。在他丈夫二十三年的严酷统治下,她已变成了一副令人怜惜的殉道者模样。现在,她穿着白色的褶边围裙,在厨房烹饪,不时地望向餐厅望去,以观察她的三个孩子是否已经下楼了。

    吉姆是头一个出生的儿子,也是第一个下楼的。因为今天要和鲍勃出去,他神采飞扬,为活着而感到快乐。

    “早上好,父亲。”

    他父亲看向他,彷佛脸不能转动似的,然后说道 “早”,便冷漠地开始读报纸。他并不鼓励他的儿子们与他对话,尤其是吉姆,因为吉姆打破遗传似的,并没有像他一样矮小而发灰。相反,吉姆长得高大而英俊。

    “你下来挺早的。”威拉德夫人说道,把早餐递到他面前。

    “因为今天是美好的一天,所以下来得早。”

    “八点十五分下来并不算早。” 威拉德先生从里士满时报后面说道。他提到一个农场,并认为那是他即将成功的机会之一。

    “吉姆,昨天晚上你又没听到奇怪的噪音?”就像是圣女贞德,他母亲总是能听见奇怪的噪音。

    “没有。”

    “奇怪了,我十分确定,我听到有人像从窗户进来,似乎有人在轻敲窗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来一些咖啡。”威拉德先生扬起下巴,放低报纸说道。

    吉姆吃着他的燕麦片。威拉德先生重新调整了他的报纸。

    “早。”凯莉进到了餐厅。她比吉姆大一岁,她长的漂亮,但是却脸色苍白。她并不喜欢自己的脸色,于是她任凭想象,给自己化妆。她把自己的脸画得如同妓女似的,为此她父亲大发雷霆。一年前,也就是她十七岁得时候,她高中毕业,对于这个家庭事实,吉姆颇感意外。自从毕业后,她一直在家帮助母亲做家务。于此同时她积极地回应一个年轻房地产经纪人的追求,她打算在他处理完一些事情后就和他结婚。

    “凯莉,你能到厨房来帮我准备早餐吗?”

    “好的母亲。毕业典礼举行得怎样吉姆?”

    “还好。”

    “我希望我能参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没时间,在忙来忙去。”

    “是的,是的。”

    凯莉和她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餐,吉姆能听到她们在低声地争论。她们总是争论不休。最后,约翰出现了。他十四岁,身体瘦削,除了黑色得眼睛外,将来他也如同他父亲一样呈现出发灰的趋势。

    “嗨。” 他快速地坐下。

    “很高兴你加入我们,”他父亲说道,继续着他的“战争”。

    “今天星期六。” 约翰是一个内行的家庭卫士,口才大师。 “大家都睡得很晚。”

    “自然而然。”威拉德先生看向约翰,感到满意,然后又继续看他的报纸。

    凯莉给他父亲端来更多咖啡,然后在吉姆旁边坐下。“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店里打工,吉米。”

    “周一早上。” 他不喜欢她叫他吉米。

    “应该不错。不过我猜应该会有些无聊,你或许得提升资历,去做一些更有技巧性的工作,比如在办公室,当打字员。”

    吉姆没有回应。凯莉和他父亲都不能激怒他,因为今天他要和鲍勃见面,整个世界都因此而美好。

    “嘿,今天他们会在学校那边打棒球,你去吗?” 约翰用拳头在他手掌敲了一下,声音中透露着满意。

    “不去,我整个周末都会在小屋那边。”

   威拉德先生又出击了。“如果不嫌我啰嗦地话,我想问下,你和谁一起去?”

   “鲍勃福特。母亲说我可以去。”

    “是吗?我们如此费力地让这个家变得舒适,而你却不想在家睡?”他父亲一边展开报纸,一边责备道。吉姆拒绝为自己辩解,但暗自发誓,若是哪天他不再能够忍受这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却又不得不住在一起,他保不齐会把盘子砸在他父亲脸上。吉姆的父亲滔滔不绝地说教:家庭是一个单元,而吉姆欠家里每个人一笔债,为了赚钱养家,他是多么的不易,虽然他们并不富裕,却也算体面,而吉姆却要和镇上有名的酒鬼之子混在一起,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与此同时,吉姆一直盯着盘子——他的武器。

    在她丈夫发表长篇大论之时,威拉德夫人来到桌旁,脸上挂着一副故作娴静的表情。当她丈夫结束讲话时,她说道,“福特家的儿子人不错,在学校表现也挺好,而且不管我们对他父亲有什么看法,他母亲始终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觉得吉姆和他交朋友也没什么不妥。”

     “我没意见,”威拉德先生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介意你儿子跟那种人交往,不过既然你不介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使他儿子尴尬,反对他妻子的意见之后,威拉德先生竟反常地将煎蛋吃得津津有味。

    威拉德夫人低声地咕哝着,说了些安慰的话语,而吉姆却宁愿他的父亲也像鲍勃的父亲那样喝得烂醉,对他不管不顾。

    “你什么时候去小木屋那里?”吉姆的母亲轻声问道,以免打扰她丈夫。

    “吃完早餐就去。”

    “你们准备好食物了吗?” 

    “鲍勃会从他打工的店里面带一些吃的。”

    “那就好,” 威拉德夫人说道,但明显她心里想着其他的事情,她集中注意力的时间十分有限。

    凯莉和她的弟弟开始争论,过了一会儿,早餐就吃完了。威拉德先生起身,并宣称他在法院那边有事,但这并非事实。法院从不在周六处理事务。但是威拉德夫人并没有质疑。威拉德先生缄默地朝着他的孩子们点了点头,打开门,踏进了晨光之中。

    威拉德夫人看着他丈夫离去,面无表情,然后转身说道 “凯莉,来帮忙收拾。男孩们,你们去整理自己的房间。”

    男孩们的房间狭小,并且有点昏暗。两个床头柜中间紧紧地摆放着两张床,房子就已经变得拥挤不堪。墙上贴满了网球运动员的海报,哪些都是吉姆早期的偶像。

    约翰没有任何偶像。他严肃而勤奋,梦想当一名议员。他父亲十分开心,并且经常给他传授在政坛成功的要诀。 吉姆除了大学以外没有更多的打算,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你和鲍勃打算去河那边干什么?”

    “我不知道,”吉姆一边回答,一边把拼布被子捋直,“钓鱼,闲逛。”

    “听起来有点浪费时间。”约翰的语气和他父亲的颇为相似。

    “那可不?” 吉姆嘲笑道, 并且打开衣柜,取下两条毯子,这是他对这次周末旅行的贡献。 

    约翰坐在床上看着吉姆,说道:“鲍勃经常和莎莉梅根达尔经常见面,对吗?”

    “应该是吧,她见的人可多了。”

    “那不是我的意思。”约翰看起来已经意会他们的关系,吉姆笑道:“你还小,不适合听这些谈情说爱的事。”

    “鬼才信,我才不是。”约翰咒骂道,以此证明他的男子气概。

    “你当然是了,你简直就是一个情圣,整天跟在女孩后面。”

    约翰生气道:“那也比你强。你比我大,却不和女生交往。 我听莎莉说她一度认为你是学校里最帅的男生,但是她十分不解为何你不怎么和女生来往。她说她认为你害怕女生。”

    吉姆十分窘迫。“她满嘴胡言乱语。我不怕她,也不怕任何人。而且,我还去镇上的另一边玩。”

   “真的吗?”约翰提起兴趣了,吉姆庆幸自己刚才撒了个谎。

“当然。”吉姆故作神秘道。“鲍勃和我去了许多次,整个棒球队也是。我们不和‘乖乖女’鬼混。”

“我想也是。”

“而且,莎莉也不怎么开放。”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打赌是鲍勃福特这么说的。”

吉姆把他的桌子收拾好, 没搭理他弟弟。不知为何,他感到局促不安。约翰能激怒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吉姆看向桌子上方的镜子,镜面有些脏,他注视镜中的自己,心中想着,自己是否需要像往常一样,每周刮一次胡子。最后他决定还是回来的时候再刮。他心不在焉地抚弄着他的短发,心想,夏天,正好是一个适合留短发的季节。 镜中的自己帅吗?吉姆想到。他认为自己长相一般,但是对自己锻炼出来的健硕体魄颇为满意。

“鲍勃什么时候来?” 约翰坐在床上,手上放着他哥哥的网球拍,试图找到平衡。

“马上就来。”

“小木屋那里一定很不错, 我只去过一次,现在应该谁都可以去哪儿。”

“不错。”

“他们说那块地的主人现在住在纽约,从来没回来过。我今天下午去打棒球,然后我会去药店后面参加民主党聚会。” 约翰思绪转得飞快,无法定下神来。

“挺有趣的。” 吉姆一边说着, 一边将网球拍放进衣柜,拿着毯子,然后就下楼了。

凯莉坐在客厅里, 懒洋洋地弹着家具上的灰。

“噢,吉姆,原来你在这呀!”

他停下来说:“有人找我吗?”

“没, 我只是说‘原来你在这’。”她把鸡毛掸子放下, 为找到一个不做家务的借口而得意。“今天晚上你去参加高中的毕业舞会吗?”

吉姆摇头。

“对了,差点忘了, 你和鲍勃要去小木屋那儿。我敢肯定,莎莉一定会因为你鲍勃不能去参加舞会而生气。”

吉姆试图镇定,抑制住表情道:“是鲍勃自己的主意”, 他平静地说。“往后你会弄明白的。” 似乎冥冥之中,今天就应该是神秘兮兮的。

凯莉点头道:“我猜我应该知道,我最近听传言说鲍勃要走了。莎莉不久前刚提到这件事。”

“或许是或许不是。”吉姆有些惊讶,居然连凯莉和莎莉都知道了。 他心想,鲍勃到底和多少人说过他要走。

凯莉打了一个哈欠,又开始弹灰尘。吉姆将毯子夹在腋下,走进厨房,他母亲还在清理厨房。

“确保星期天回家。你外公要过来,他父亲会希望你在场的。你带的是好的毯子吗?”

“不是,是旧的。”

透过厨房的窗户, 吉姆看见鲍勃提着一个巨大的纸袋。 

“我来了。”吉姆朝窗外喊道。

“小心,不要被水蛇咬到!”吉姆的母亲叮嘱道。

虽然上午已经烈日当头,空气依旧凉爽。树木青翠,天空碧蓝,户外明媚。想到要和鲍勃见面, 要和他度过整个周末,吉姆感到心中雀跃无比。

                                                                                                                  3

他们站在悬崖边往下看。由于春雨的冲刷,河水泥泞浑浊, 呈褐色状,中游的河水猛烈地拍打黑色的石壁,响声不绝。在他们脚下,陡峭的悬崖延申而下,与河交汇,石壁上长满了月桂和野葡萄藤。

“一定是上游发洪水了,这条河看起来脏透了。”

”或许我能我能看到一座房子从上游冲下来。“

鲍勃开玩笑道:"或者一个厕所。"

吉姆抽出一根玻璃棒,吮吸着带有甜味的白色一端。鲍勃蹲在他旁边。他们俩听着咆哮的河水,树蛙的鸣叫,以及沙沙作响的嫩叶。

”莎莉怎么样?“

鲍勃没好气地说:”和其他女生一样,有色心,没色胆。把你撩浑身发热到以为可以行事了,却又开始害怕:‘噢,你在干嘛,快停下,立刻就停下!’“。 鲍勃厌恶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听我说,她们把你撩到都可以举起一头骡子了,假如驴子站着不动的话。“鲍勃沉思片刻,继续说道:”为什么昨天晚上你没来跳舞?好多女生都想你来。“

”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不怎么喜欢跳舞,我不知道。“

”你脸红了。“

鲍勃卷起一个裤腿,把一只黑色的大蚂蚁从他腿上挪开,它正沿着他的小腿往上爬。吉姆注意到鲍勃的皮肤异常白皙,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白色的大理石。

为了打破平静,他们朝悬崖边缘丢石头。石头相互撞击的声音令他们十分愉悦。最后,鲍勃喊道:”快来。” 他们爬到悬崖边缘,抓着灌木,寻找落脚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下去的路。

炙热的太阳在泛白的天空中照射。老鹰在空中盘旋,小鸟在树木间跳跃。当这两个男孩一路往下,弄出阵阵响声时,蛇,蜥蜴,兔子都纷纷躲藏。最后,他们到了泥泞的河岸边。黑色的巨石从褐色的泥沙中突起。他们快活地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脚踩着冰川时期留下来遗产,脚底从未接触地面。

中午过后,他们就来到了奴隶以前居住的小木屋。小木屋房间很小,木制的屋顶,历经风吹日晒,大部分已经破烂不堪。屋内充满一股泥灰腐烂的味道。黄色的墙纸脱落,生锈的铁制易拉罐散落在木地板上。石制的炉子内留下了新灰:流浪汉和情侣们都在这待过。

鲍勃把拿了好一会儿的纸袋放下,吉姆找了地板上最干净的地方铺上毯子。

“这屋子和上次来时没多大变化。”鲍勃看着屋顶,天空在窟窿中若隐若现。鲍勃说:“希望不要下雨。”

小木屋不远处有个池塘,池边长着柳树和百合花。吉姆坐在铺满青苔的池边。此时鲍勃开始脱衣,把它们扔到旁边的树上。悬挂在树枝上的裤腿如同一面旗帜,而袜子连在一块就像一条短索。鲍勃快活地伸展四肢,弯曲他的肌肉,在绿色平滑的水面欣赏自己的身体。尽管鲍勃身材纤细,但是却很强壮。吉姆注视着他,心里没有一丝嫉妒。

当鲍勃谈起其他人的好身材时,他总是听起来有些嫉妒。但是当吉姆看着鲍勃的身体时,他感觉他像是在看一个理想中的兄弟,一个双胞胎,并且感到十分满足。他们确实看起来十分像一对兄弟。他们经常在一起打网球,鲍勃总是向吉姆提起他喜欢的女孩。

吉姆小心翼翼地将一只腿迈入水中,说:“水温的很,快下来。” 然后他把手扶在膝盖上,仔细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当吉姆脱衣的时候,他想把眼前鲍勃的景象永远地刻在他的心里,就像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一样。一点一点地,他已经记住了鲍勃的样子:宽阔的双肩,狭窄的臀部,修长的双腿。

吉姆赤裸着身体,走到池水边缘。暖和的风吹在他的肌肤上给他一种自由的感觉,让他顿时觉得精神焕发,就像是一个久未实现的梦想实现了似的。 

鲍勃看着他,若有所思。“你晒得真好看,我太白了。嘿!”他指着水中叫喊道。 在深绿色的池水下面,吉姆看到了一条鲇鱼缓慢游动的身影。突然,他摔了一跤,水花进入到他耳朵里。是鲍勃把他拉进水里。吉姆呛了几口水, 待他浮出水面,他一把抓住鲍勃的腿,把他也给拖入水中。他们在水中扭打,翻滚,在池水中弄起一道道水泡。当他们在摔跤时,他们之间的身体接触让吉姆感到一种快感。而鲍勃显然 也如此。他们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才停了下来。

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游泳,抓青蛙,晒日光浴。他们几乎没有说话。直到天色渐暗,他们才停歇下来。

“这里太棒了。”鲍勃极力伸展自己的身体。“或许没有比这更漂亮更宁静的地方了。”他拍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打了一个哈欠说。

吉姆认同鲍勃,他感十分平静。他注意到鲍勃的腹部随着脉搏有规律地起伏。他看向他自己:也一样。在他未来得及就此发表意见之时,他看见一直蜱虫正朝他上方的空中跳。吉姆捏住蜱虫,将他挤爆才作罢。

“我抓到一只蜱虫”吉姆说。

鲍勃立刻起身。被蜱虫叮咬会使人发烧,所以他们都仔细地检查自己身体。并没有蜱虫,于是,他们穿好衣服。

傍晚,空中一片金黄。就连木屋灰色的墙壁在夕阳的映衬下也看起来金光闪闪。他们都饿了。吉姆生起了火。鲍勃用一个旧平底锅做了汉堡。鲍勃做事麻利,专业。在家里,是他给他父亲做饭。

吃完晚饭,他们坐在一根朝向河边的木头上。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萤火虫在绿色丛林的影子里闪烁,就像是一点点黄色的火焰。

“我会想念这段时光的,”鲍勃说。

吉姆看着他。四周静寂,唯有河水流淌的响声。“我姐姐告诉我说莎莉说你一毕业久走。我告诉她我对此一无所知。你真的要走了吗?”

鲍勃点点头,用手擦了擦裤子。“周一坐老多米尼亚客运公司的巴士离开。”

“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出海。”

“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

“就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唉,听我说,我已经厌倦了这个小镇。我和我家那老头一点都相处不来,而且鬼知道,这镇上有没有工作可做。所以我要离开。除了去华盛顿,我还从未离开这个县。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吉姆点头道:“我也是。但是原本我想我们会先上大学,然后我们会......我们会开启一段旅程。”

鲍勃抓住一只萤火虫,然后让它爬上他的大拇指,飞走。

“大学对我而言太艰苦了。”他最后说道。“我必须克服重重困难,完成课业才能毕业,而那就意味着我不能到处闯荡。而且大学里教的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旅行,把天南地北都给去个遍。”

“我也是。”吉姆希望自己也可以像鲍勃那样畅所欲言。“但是我父亲想让我去上大学,所以我想我必须上。不过我想的是我们一起去上大学,我们可以组成一个网球双打。我们可以成为洲冠军,所有人都这么说。”

鲍勃摇摇头,伸了伸身子。“我必须到处走走,”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想做。”

“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吉姆坐在鲍勃旁边,他们面向河流,看着夜幕渐深。

“我想直到纽约是什么样子的,”鲍勃最后说。

“我想应该很大。”

“就像华盛顿。肯定是一个大都市。”鲍勃转向朝着吉姆的一边说:“嘿,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出海,在船仓当侍者,或许我们也可以到甲板上去当水手。”

吉姆对鲍勃的邀请心存感激,但是他生性谨慎。“我想我还是等明年我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再说吧,学历挺重要的,而且我父亲肯定想要我去上大学。他说我应该......”

“你为什么总是在那个混蛋身上浪费精力?”

吉姆惊呆了,但是又暗自高兴。“我并没有。实际上,很快我就可以再也不见到他。”吉姆竟然如此轻松就别开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他对此有些惊讶。“但是即便如此,我还是对离开感到有些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鲍勃伸展着右臂上的肌肉说。“你完全不用担心。像你这样身体强壮,又聪明的人基本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我认识一些从诺福克出海的船员,他们说没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很简单,而且当你靠岸的时候,你可以尽情的享乐,那正是我想要的。我已经腻透了,不想继续在镇上玩,不想在店里打工,不想和那些所谓的好女孩交往。其实她们也不算是什么好女孩,她们只是害怕肚子被搞大而已。”说罢,他用拳头重重地锤了一下地面,继续道:“就像莎莉!为什么她什么都愿意为你做除了那件早晚都要发生的事。她让我烦透了,这里所有女孩都让我心烦。”他又砸向黑色的地面。

“我理解,”吉姆说,而实际他并不明白。“但是,你不怕从那些纽约女孩身上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

鲍勃笑着说:“我很小心的!”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吉姆。

吉姆看着从附近的草丛飞起的萤火虫。天完全暗下来了。 “我想和你一起北上,去纽约,所心所欲的过一次。”

“所以你为什么不来呢?”

“就像我说的, 我害怕离开家里,虽然我不见得有多喜欢他们......”他的声音越变越小,充满着不确定性。

“如果你想的,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明年,等我毕业后,我会来的。”

“希望到时候你能找到我。到那是我不知自己会在何处。我就像一颗滚动的石子,永不停歇。”

“别担心,我会找到到你的,反正,我们通信联系。”

他们走向布满岩石的河滩。鲍勃爬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吉姆紧随其后。蜿蜒的河流盘旋流淌,他们肩并肩坐着,仿佛置身于蓝色的夜幕之中。

星星一颗颗亮起。吉姆异常满足,寂寞不再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一样刺入他的腹中。吉姆把苦闷看作是柏油引起的恶心感。小时候,夏天的柏油路融化时,他误尝了沥青,恶心至极。不知为何,自从那以后,他总是习惯把孤独与柏油马路引起的恶心感而联系起来。如今,那种感觉终于消逝。

鲍勃脱掉鞋子和袜子,把脚伸入河中冲凉,吉姆也是。

“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鲍勃重复说了十几次。他茫然地把手臂搭在吉姆肩上。

他们保持静止的姿势良久。吉姆感受着鲍勃手臂的重量,他几乎难以承受:如此妙不可言,让人几乎无法承受。但是他没敢挪动半分,他害怕鲍勃就此把手臂挪开。突然,鲍勃站起身来说:“我们开始生火吧。”

一阵折腾之后,他们在小木屋前生起了篝火。鲍勃把毯子拿出来,铺在地面上。

“好了,”鲍勃看着黄色的火焰说道,“大功告成。” 抖动的火焰似乎有催眠的魔力似的,鲍勃和吉姆都盯着篝火,入神好一会儿,心中各自想着自己的梦想。鲍勃率先出神。他用威胁的口气对吉姆说:“来吧,我会把你摔倒。”

他们碰撞,扭打,跌入地面。他们来回推拉,试着将对方压制到身下。最后,他们打了个平手,因为吉姆虽然强壮,但是他不想让鲍勃输,也不想让自己输。当他们停下时,两人都气喘吁吁,身上冒着热汗。他们疲倦地在毯子上躺下。

鲍勃脱下衬衫,吉姆也脱了。他们感到凉快了些。吉姆擦着脸上的汗,鲍勃用衣服叠成枕头,身体在毯子上舒展。火光照亮了他白皙的皮肤。鲍勃在吉姆身旁辗转道:“好热,这种天气玩摔跤太热了。”

鲍勃发出笑声,突然迅速将吉姆抱住。他们的身体紧贴着彼此。吉姆对鲍勃的肉体感觉无比强烈,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吉姆试着挣脱,鲍勃则用手臂将吉姆牢牢锁住。片刻后,双方都停了下来。但是他们的身体仍紧贴着。他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 中断或开始摔跤的游戏。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动弹。他们光滑的胸部相互接触着,汗水交融在一起,呼吸紧促,却十分协调。

突然,鲍勃从中挣开。他们四目相对,气氛紧张而热烈。然后鲍勃从容而严肃地将眼睛紧闭。吉姆触摸着鲍勃的身体,没有恐惧,没有言语,没有杂念,因为在梦中,他早已抚摸了鲍勃无数次。闭眼时,似乎曾经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一个新的世界就此开启。

当他们的脸相贴时,鲍勃抽动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将吉姆紧紧地抱在怀中。他们变成了一个整体,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的身体碰撞在一起,情投意合,似金属与磁铁,如缺口完美贴合的两半,一股原始力量迸发出来,一个整体就此诞生。

他们紧抱着,闭着眼睛,将不相干的世界隔绝在外。 一阵暖风吹来,树木摇曳,篝火的灰烬扬起,在地上映出一道阴影。

但是,风停了,篝火灭了,只剩下木炭。树林一片寂静。没有彗星划过天际,美好的时刻已然结束,就在两颗心还在急促的跳动的时候。

他们睁开了眼,身体互相朝向对方,在这躯体间,一个宇宙只存留了片刻,星星毁灭了,光速般收缩,急剧的漩涡将他们卷入一片荒芜,夜晚,树林,火光,树木,似乎全都不见了,一切似乎都不如先前那一刻美好。

他们松开了彼此,大口地呼吸着。吉姆感受到篝火在它脚边的温暖,毯子下面的小石子和枯枝也让他躺着感到难受。吉姆看向鲍勃,并不确定鲍勃所想。

鲍勃盯着篝火,面无表情。但是当他发现吉姆在看着他时,他咧嘴一笑,说:“这一切都是胡搞。” 

吉姆低头看向自己,尽可能用淡然的语气说:“当然。”

鲍勃站起来,火光映在他身上。“我们池中洗一下吧。”

在漆黑的夜晚,他们像两个白色的鬼魂般走向池塘边。穿过树林的时候,他们还能看见篝火,黄色的微光依稀可见,与此同时,青蛙呱呱地叫着,虫鸣声嗡嗡作响,河流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他们跳入平静而漆黑的池水中。鲍勃不发一言,直到他们回到篝火边时才开口说话。

“你懂的,我们刚才做的事情很尴尬。”

“应该是的。”吉姆停顿道:“但是我还挺喜欢的。”他现在拥有了勇气,因为他所梦想的东西已经实现了。“你呢?”

鲍勃对着篝火皱眉道:“嗯,和女孩的感觉不一样。而且,我觉得那样并不对。”

“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之间不应那么做,那不正常。”

“或许吧。”吉姆看着鲍勃,火光映在他身上,显出修长的线条和肌肉。吉姆大胆地用手臂搂着鲍勃的腰部。他们又兴奋地抱在一起,躺到了毛毯上。

吉姆在天亮前醒了。天空变成了灰白,星星也逐渐不见。篝火快彻底熄灭。他抚摸鲍勃的手臂,看着他醒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鲍勃笑了,吉姆说,“周一你还是要走吗?”

鲍勃点点头。

“你会给我写信的,对吗?我明年想和你一起在船上工作。”

“必须的,我会写给你的。”

“我真希望你能不走...你懂的,特别是在发生这些之后。”

鲍勃大笑,抓着吉姆的脖子说:“别闹,我们整个周日可都在一起呢。” 吉姆很满意,他为自己整个周日都能做着清醒的梦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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