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那年,外公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家出走了。
当时他生着病,不是大问题,只要按时吃药就没事。
但是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他的身形日渐消瘦,跟邻居偶尔的言谈之中,也常常透露着悲观和消极厌世。
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初六,因为同学生日,我在她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回到外公家,家门大开着,但是屋里没人。邻居告诉我,外公很早就出去了,厨房里煮了粥,叫我吃了再回家。
我没有吃,就一直在等。可是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回来。
在外公失踪第七年,家里人终于死了心,给他办了个简单的葬礼。
葬礼那天我没有出席,即便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过世了,应该给他一个所谓的善终和一个体面的告别世界的仪式,好让他不会成为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那年十八,刚刚成为大人,我的肩上就压上了一副担子。时至今日,我依然自责内疚。
我认为外公的离家和我有直接的关系。
如果我没有在同学家过夜,而是好好地陪他看看电视,聊聊天,他或许就不会有被抛弃的失落感,不会想不开,不会一走了之。
如果我早点回来,就可以跟他一起做早餐,跟他一起吃早餐,跟他一起看寻常一天中的寻常日出。
如果,如果我们都能多给他一点关心和体谅,或许今天他还在我们身边,还是个矮胖的小老头,脑门锃亮,动不动就跟外婆置气,还爱把遥控器藏起来,让所有人都只能陪着他看球赛。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在外公离开的这十年中,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发生着变化。外婆偶尔还会提起他,会给我打电话,说到激动时会忍不住抽泣,但她也已经能够面对现实,继续把心思放在孙子孙女身上。
妈妈还是听不得关于外公的任何事,以前睡觉前常听她提起的儿时趣事,渐渐地也上了锁,封了尘。前几天看到邻居家八十岁的老头坐在自家门前听收音机,还跟着哼唱小曲儿,她忽地开始流泪。
“如果爸爸还在,现在也是这么幸福吧。”
至于我,在经过那件事之后,变得更加孤僻了。
我不再喜欢热闹,不再去参加同学生日派对或聚会。我迷恋上喝酒,喜欢待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从拉上的窗帘下闯进来的摇摇晃晃的阳光,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无缘无故地抱着枕头哭。
早上听着住房旁边幼儿园里老师激情滂湃的哨声起床,闭着眼睛刷牙洗脸,然后出门上班。路上总会有些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披着一头又厚又油的长发,从垃圾桶里找到了吃的,就用手把头发撩到一边,迅速把沾染了污浊的食物塞进嘴里,再把头发盖回去,安心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咀嚼,享受片刻的温饱和宁静。
也有些喜欢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或是路边常有呕吐物的大树下,把纸箱盖在头上,任由蚊虫叮咬,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地安睡着。
每当路过这些人,我都会稍微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如果对方是个矮小的男人,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看,直到终于确认那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十年过去了,如果外公还在,那他会在什么地方?
在无数个梦里,我总跟在他的身后追赶,有时他在立于荒野之中的大楼里,无论我怎么努力去奔跑,去追逐,他永远离我越来越远。
有时他会出现在某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对着我笑,告诉我他过得很好,希望大家都忘了他,不要再打扰他。
更多的时候,他还是像多年以前那样,躺在他最爱的小木沙发上,双脚架在扶手上,满是泥巴的裤腿卷得高高的,一闭上眼睛就开始大声地打鼾。那时总会是个大夏天,太阳晒得地上暖洋洋的,我捧着本童话故事书,一边看一边听着他那让人心安的鼾声,心里从未有过对未来的担忧。
但渐渐地,他不那么爱出现在我的梦里了,有时突然跑出来,也没有清晰的脸庞,我只能听到他的鼾声,看到他那双黑色的塑料拖鞋,或从别人的话里确认他还存在的消息。
也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完全从我的梦中,从我的记忆里,从我的整个人生中,彻底消失,如同每个离开后被遗忘了的先人。
我只有两个愿望。
如果还活着,亲爱的外公,希望你能好好过,尽量开心。
如果已经先走了,那么请你在那边稍微等等我。
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因为你先用自行车把表哥载回家,就躺在地上撒娇哭闹了。
只希望到那时,你还记得我,我淘气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