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那夜曲怀陵说完那番话以后,一连过了几日后宫一直平静无波,她不清楚曲怀陵与柳太后之间究竟达成怎样的协议约定。
只知道第二日,柳太后身边那个给她下药的嬷嬷,莫名其妙的悬梁自尽了。而世人公认第一孝顺皇帝,仍旧定时定点的去往太后宫中请安,一派母慈子孝,齐聚一堂的场面。
而她这边补偿似的异常上心,连着几日送来大量的赏赐,各式名贵珍惜的药材,锦缎丝绸,珠翠玉石,奇巧玩意之类包罗万象,才几日,她暖玉阁的库房便已然装纳不下。
这不,送赏的人刚离开,房内的红木桌上又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锦盒。小秋站在一旁拿笔认真仔细将今日所赏赐的礼品一一记录在册,随后唤来小平子等人,跟着她将礼品通通挪到了库房,她用钥匙将门锁好,回来疑惑道。
“公主,皇上最近是怎么了? 我刚从库房回来,若再送下去,这门可要关不上了。”
小秋刚进门便发问,她想公主与皇上肯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自从前几日皇上半夜三更来了趟暖玉阁之后,第二日便源源不断的送来赏赐。
不仅如此,公主的一日三餐、连同补膳药汤全权交由了小平子来负责,并且贺太医巡脉也勤快许多,公主的平日需要的药材,都是由他亲自配好亲自交到小平子的手中,这一切发生实在太突然,她觉得肯定有事。
虽然现在小平子顶替小桑的位置,让她确实感觉轻松了许多,自小桑走后她一个人照顾公主,凡事亲力亲为确实有些吃力。
但这突然发生的转变让她心生狐疑,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忍着观察了几日最后还是决定问出来,她虽然身为奴婢却是公主为数不多信任的人。
“应该是为了补偿我吧。”她盘腿坐在绣架前,低头全神贯注的描绘着手中的花样。
他比她想像中要冷静理智,不知是她高看他对自己的爱,还是低看了亲情在他心中的地位。
不管如何她的目的反正达到了,虽然表面上他保全母亲的颜面,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她知道此事不同于平日的争执,他们必然是心生间隙,母子关系怕是再也无法恢复以往那般。
并且他对她产生更多的愧疚感,他的注意力将集中在如何补偿她,避免再有人要害她等等,而暂时不会将注意力放在康儿那。
这就够了,从现在开始她要愈加减少康儿在宫中的存在感,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的身上,她要适当的弄出动静来了。
小秋仔细回味她的回答,微低着头陷入沉思中,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瞬间瞳孔放大,难以置信的说。
“公主,难道是之前补汤……”
“小秋~ ”她急喊一句打断了小秋未说出口的话。
“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多说无益,你快过来帮我看看,我这个比翼鸟绣的可还行? ”
小秋只得应声走去,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那补汤肯定有问题,但公主不让说出口应该有她的考虑。于是她压下纷杂的心绪,认真看起绣架前摆好的那一副已经快完成的绣图。
“公主,您的女红又有长进了,这两只比翼鸟无论从走针还是配色来看都是极好的,想必程家姑娘收到这样一份新婚贺礼,定会是高兴极了的。”
“我以前答应沅琪待她成婚之日,送她一把我亲手做的合欢扇,没想到一眨眼,当年那个胆小害羞,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妹妹,竟这么快就要嫁人了。”
“公主,程姑娘是个有福的,她乃是当朝光禄大夫的嫡女,嫁的夫家又延尉大人之子余尚温,虽说是庶出但也是公认的青年才俊,都说未来仕途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 我只望他能好好待沅琪,何必在意那些无用的虚名。除了这个你另外再去库房挑几样合适的贺礼,到时我同合欢扇一起带去。”
“奴婢明白,只能皇上能同意您去嘛?”
“他会同意的……”她眼神笃定的说。
说起来很久没有见到沅琪了,上次见她还是在两年前的选妃宴典上,再往前便是她自杀后那次,她不顾众人的劝阻硬是瞒着家人,托人带她进宫来看她,曲怀陵觉得她能帮激起她的求生欲,便留她在暖玉阁待了一段时间。
那时她虚弱躺在床上俨然只剩下半条命,她就每坐在床头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跟她讲起以前她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小时候干过傻事。
她是唯一一个在她出事后愿意来看她,照顾她的旧友,当时她的身份敏感又特殊,树倒猢狲散,个个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甚至不乏心狠的带着踩她两脚。
她们的母亲早年便是手帕之交,后来更是将这份情谊延续到双方女儿的身上。以前小时候她在宫里逛腻了,便总是想着法子往宫外跑,去找比她小两岁的沅琪玩耍。
因为她胆子比较大,所以一般都由她领着胆小的沅琪一起四处游窜,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知道,沅琪回家时经常要受罚抄写女戒,但她偏偏没告诉秦姝之,等她知晓时已经很过去很久了。
她耳根子软不太会拒绝人,总担心拒绝秦姝之后她会不高兴,往后就不肯带她一起继续玩了。因此她一直瞒着这事,每次哭哭啼啼的受罚完,过几日又跟全然忘了似的,乐呵呵的跟着她出去浑玩,想到这她不由心头一暖。
真的是个内心纯净的姑娘,可惜性子太软弱了,受了委屈不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世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劣性,那就是欺软怕硬,柿子都喜欢挑软的捏,希望那个叫余尚温的是个能懂她,怜她,好好爱护她的良人。
夜晚,窗外偶尔吹过一阵凉风,树叶哗哗作响,清幽的庭中花香缓缓的飘入女子的闺房内,屋内大窗下摆放着一对绷凳,上面由绷钉固定在搁手板上的绣绷,旁边的木架挂满整套的刺绣工具。
她坐在小凳上,两侧的大灯笼里透出通澄黄的亮光,将她忙碌的双手照映的凝润玉透,因实在太过专心沉浸在刺绣上,直到突然头顶压下一个高大影子,她才发现屋里有人进来。
“姝儿你这是在绣什么,这么晚仔细伤了眼睛。” 曲怀陵探身看去,低下身子半蹲在她身后,将头贴近她的肩膀,呼吸拂过她的脸颊感觉有点痒。
“绣这两只鸟是何寓意?”他疑惑的问。
“皇上,您不知这是什么鸟? ”她惊讶的反问。
不应该阿! 比翼鸟在绣样中非常普遍,应该很少有人会认不出来,哪怕作为一个男子。
一般男女情窦初开,一般都会选择将绣着比翼鸟的香囊之类的小配饰送给心仪之人,借此表达自己的深深情意。
难道他这般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男子,竟从未收到小姑娘送的香囊? 这实在是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曲怀陵自然是听出她话中的讶异,实话实说他对于女子的刺绣花样,可以说一窍不通。
他只觉得她绣的这两只鸟很眼熟,但从前并未了解其名字含意,他认为生活中很多琐事都是无用且不值得记住的,有这时间他不如钻研兵法权谋,如何压敌制胜,如何操控人心。
“我的确不知,那就~有劳姝儿帮我解惑一番了。”
他说这话时极尽魅惑,故意贴靠向她的耳朵,唇畔似有若无的碰上她的耳廓,敏感的她瞬间浑身激起一阵颤栗。
只一秒、她便下意识的要离开这莫名暧昧的氛围,可惜对方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早已用手制住她的双肩使其无法逃脱。
“你先松手,你松开后我就告诉你。”她无奈的说。
他恋恋不舍的收回了手,脸却埋进了她颈窝处,贪恋着她发丝与身体散发出的诱人馨甜,双耳却准备正儿八经听她介绍一番。
秦姝之对于他种小狗的喜嗅行为,只能暗暗在心底骂一句变态,然后无奈的翻一个大大白眼。怪只怪当初没跟小桑学点功夫,但凡有点拳脚功夫,也不至于像这样毫无反抗之力。
“古书有云,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她故作高深的解释道。
“嗯? 然后呢~ 你绣它来的意义是什么呢?”他挑了眺眉,继续追问道。
“此鸟仅一目一翼,所以必须雌雄并翼飞行,因此今人称其比翼鸟,故常喻以夫妻恩爱美满,携手同行情深义重。”
“我这样解释,你可明白了? ”
她说完,感觉身后的那人的呼吸瞬间滞殆,她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到他陷入思考。
“那姝儿~ 你这对比翼鸟是要送给我的? ”
他犹豫片刻开口问,语调蕴含满满期待,却夹杂一丝诱惑的意味,又有点像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不是。”她的话很直接,像是没有察觉到他话语中的期待。
“不送我,你难道还要送给别的男人? ”他抬起头,将脸从颈窝处移开,话中含着愠怒。
眼神直射而来冰冷透骨,他想不到这类述情之物,除他以外还有何人可送。
“皇上这是吃醋了?”她突然轻笑一声,不是疑问是肯定,对于他的找茬她并不想搭理,自顾低头继续忙活手中刺绣。
感受到她的轻视后,他更觉胸口鳖着一股气,周身的气压不觉低沉下来,如果说之前只是不开心,那么现在已经完全上升到愤怒。
“很好,我倒想看看,这宫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收下你的送的比翼鸟。”说话时音量控制不住的增大,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这暖玉阁内外,除了小秋都是他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逃不过那些人的注意。别说是男人,连她见过哪些女人都有人一一报告给他。
甚至于连她与别人来往的信件,都是先交由他先看完,筛选后才会送到她手上。他自认为她的一切都在掌握中,难道说,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
他之前从未担心姝儿会爱上别人,因为她身边只有他一个男人,而且以前她就是那样爱他,虽然现在性情大变,可应该还是爱他的。
但现在他开始有些动摇自己当初的笃定。宫中除了不能人道的太监,他忘记了还有众多的侍卫,那可都是正尔八经的男人。
一想到这他感觉一团热火冲上了头颅 ,将他仅存理智烧的一干二净,当即脱口而出。
“姝儿你要是个敢对朕之外的男人动心, 朕一定会发疯的,后果你应该知道无论是谁,一旦让朕查到非将他千刀万剐,满门抄斩。”
在听到满门抄斩几字时,她手中的针线顿了顿,眼神闪现过一瞬间的恨意,心中想着,这个卑鄙小人,除了动不动用满门抄斩来威胁恐吓别人,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
“不是送给男人的,这个回答皇上您可满意了? 我现在就是您笼中的金丝雀,整日被困在这暖玉阁,一举一动皆在您掌控之中,这一点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才对……。”
说罢她转过头看着他,眼中是一片空洞淡漠让人看不透,她的所思所想都被她很好的掩敛在心底。
听到这话曲怀陵本来僵硬的脸部,瞬间如冰雪消融般柔软下来,眼眸的戾气瞬间敛去,又恢复成往常般的深情脉脉,这瞬间变脸的功夫,当真常人所不能及。
平日里他脾气就反复无常,经常因为受到她的不待见而情绪跌宕起伏,什么冷静、理智自持通通的消失不见,像个孩子气性极大,易怒易躁。
但好在心情平复起来也很快,通常只要晾在一旁过不久他自己便又好了,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又厚着脸皮来粘着她。
只见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霸道的说:“我就知道我姝儿不会爱上别人 ,你是我的只能爱我一人,千万不要离开我,否则到时我也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一想到她爱上别的男人,他只觉得眼前灰暗一片,想要歇斯底里狂暴怒吼,强烈情感像火一样烧的他钻心的疼,侵蚀他的理智让他感觉生不如死。
她偏过头不想再看他,心中虽郁愤不平却觉得该是时候解释一下,趁现在她理智还未被仇恨冲昏头脑,避免场面失控从而衡生枝节,何必逞这一时的口舌之快。
目前最重要的,是她要出宫去参加沅琪的婚宴,想到这她压制住情绪,声音幽幽如兰。
“皇上可还记得程沅琪? 过几日便是她与余尚温成婚的日子,我当年曾答应在她成婚当日,送她一把我亲自绣的比翼鸟式合欢扇。”
“虽然如今我被困在这皇宫后院,不得挪动半步,但该兑现的承诺仍是要兑现,她这样好的一个姑娘该是要幸福的,就算我人不能到场但心意到了也是好的……。”
临了她一阵激烈咳嗽,瘦薄的身子因此抖动不已,她连忙低身捂住嘴,控制着不想咳出太大的动静来。
“姝儿你怎么了? 今日的药可有喝过……”
曲怀陵赶忙倒来一杯水喂她喝下,一只手轻拍背部帮她顺气,面上尽显担忧愧疚之色。
她别过头去没有应答他,见此曲怀陵沉不气的急忙示弱道歉道。
“姝儿是我着急误会你了,是我不好你千万莫要气伤了身子,若是觉得不快活打我骂我出气都行,只要你能不生气……”
“也罢、这比翼鸟皇上若是喜欢,那就等柳妃娘娘封后大典之时,我定给您与娘娘也绣上一幅,愿娘娘与您伉俪情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闻言、他死死的注视她眼睛,大手紧紧握住那白嫩的双手,力道控制的极好,既挣脱不开又有紧迫感但不会弄疼她,他喜欢这样像极品玉石般的柔软触感。
“姝儿~ 你知道我听这些会难受的,我曲怀陵的皇后只能是你秦姝之。”他眼神坚定,认真的强调。
“不过、既然程家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你们早年又是情同姐妹的交情,确实是该去现场祝贺一番的。那新郎余尚温我见过的,此人往后必能有一番大作为的,到时我陪你一同前去参加婚宴,这样姝儿可能高兴些? ”
他热切的看向她,密切的观察她的每个表情细节,妄想看到她流露出他所期待的神情。可不料她仍旧面无表情,只是态度冷淡的说。
“皇上您政务繁忙我实在不敢劳烦,若是耽误了国家大事,我可承担不起这个后果。我带小秋一同前去即可,皇上若是担心我会逃跑,那尽可以安排人尾随跟踪,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他倒是不担心逃离,只要康儿在皇宫她哪也去不了,明白她是在膈应他,不满意他昼夜不分的派人监视她。
他仍不甘心于是继续试探:“若我说非要同你一起去呢?”
她毫不留情硬声说道“若皇上非要去,天下谁又敢阻拦您。只是我身体抱恙一身的病气,乃是大不吉利之人,恐冲撞别人的喜事,还是不去的为好。”
“姝儿,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他皱眉道。
见她气性如此之盛,说话尖锐又刻薄,连自己都不放过,最后他只得服软作罢,好生言语的哄着。实在不想再惹她心间不快,遭罪的人是她自己,但心疼的人却是他。
既然她不愿他一起同去,那他就自己找理由找去,不可否认他就是怕她离开他太远,怕她爱上别人。因此哪怕在皇宫后院,他依然派人在暗中跟踪她,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能立刻知晓,他不能接受任何的意外。
而他的心思,秦姝之早就猜到了,他隐藏的占有欲,不可能容忍他离开她太远,他习惯掌握控制她的一切,她一旦出了暖玉阁无论去哪,都有专门的人第一时间报告给他。
而暖玉阁里也有小平子等人,都是他的千里眼、顺风耳。因此她并不让小秋以外的人,进到房内伺候她,也不轻易出暖玉阁,这几年闲来无事,便从御花园里移花接木。
到现在暖玉阁的花木已经种满了半院子,后来干脆闭门不出,连御花园也不去了,彻底让自己与世隔绝,好使他能称心如意。
若是搁以前秦姝之估计早逼疯了,想必做梦都不会想不到,未来会活成这幅鬼样子。
那个聪明伶俐,活蹦乱跳,鲜活的小姑娘,是最受不得像现在这般死气沉沉的闷着,像精致玩偶似的困在这暖玉阁,一待就是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