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盛夏蝉鸣,你我走散

又是一年盛夏。

窗外的香樟树被阳光晒得蔫蔫的,蝉鸣聒噪,像一首永远不会休止的、单调又烦闷的歌谣,穿透玻璃,钻进我的耳膜,也钻进我心脏深处那片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角落。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了那座南方小城,辗转于钢筋水泥构筑的冰冷都市。可每当夏天以这样蛮横的姿态降临,那年的蝉鸣,总会精准地将我拖回记忆的深渊。

那里有潮湿的空气,有图书馆里发霉的书页气味,有傍晚橘红色的天光,有冰镇西瓜最中间那一勺的甜,还有......苏晚萤。

以及,那个我们最终走散的路口。

认识苏晚萤,是在高二那个同样被蝉鸣包裹的夏天。

彼时的我,沈屿,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男生。成绩中游,相貌平平,性格有些内向,最大的爱好是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一些与升学压力格格不入的闲书。

那天的图书馆异常闷热,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根本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里的粘稠热意。我照例缩在文学区最里面的那个靠窗位置,那里光线最好,也最安静,轻易不会被人打扰。

我正沉浸在一本泛黄的诗集里,忽然,一缕不属于旧书页的、清淡的栀子花香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就站在我旁边的书架前,微微踮着脚,伸手去够最高一层的一本书。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像舞台的追光一样精准地打在她身上。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裙子,头发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阳光为她的发梢、侧脸和裙摆都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我看得有些怔住,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微微侧过头,视线与我撞了个正着。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点不自知的、清冷的妩媚,瞳仁是纯粹的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干净又沉静。

被陌生人这样注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像是白瓷上染了胭脂。她没有躲闪,反而冲我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歉意的笑容,轻声问:「同学,不好意思,能帮我拿下那本书吗?有点高。」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夜里流淌的溪水,清泠泠的,瞬间冲散了空气里的燥热和蝉鸣的聒噪。

我这才回过神,脸颊也有些发烫,连忙站起身。她要的是一本封面素雅的画册,关于印象派的。我轻易地取了下来,递给她。

「谢谢你。」她接过书,又对我笑了笑,这次的笑容更清晰了些,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不客气。」我有些笨拙地回答,心跳得有点快。

她抱着画册,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了一眼我摊在桌上的诗集,轻声念出封面上的名字:「......《苇岸》?」

我点点头。

「你也喜欢他?」她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同类,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

「嗯,很喜欢他的文字,很干净。」

「是啊,」她走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厚重的画册,「他的文字像山间的清泉,读起来心里很静。」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旧木桌,在那个蝉鸣不止的午后,开始了第一次交谈。从苇岸聊到顾城,从诗歌聊到绘画,从梵高浓烈的向日葵聊到莫奈朦胧的睡莲。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看起来清冷安静的女孩,内心世界竟然如此丰富而热烈。

她叫苏晚萤。晚萤,夜晚的萤火虫。一个像诗一样美的名字。

她说她喜欢画画,梦想是考上最好的美术学院。说这话时,她眼睛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久,直到夕阳将窗外的天空染成一片橘红,管理员开始催促关门。我们一起走出图书馆,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天的闷热。香樟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似乎也温柔了些。

「我叫沈屿,岛屿的屿。」临分开时,我鼓起勇气,重新自我介绍了一遍。

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记住了,沈屿。很高兴认识你。」

那一刻,我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柔软侧脸,和那双仿佛盛满了星光的眼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个夏天,或许会有些不一样。

自那次图书馆偶遇后,我和苏晚萤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在放学路上「偶遇」,然后一起穿过那条种满了法国梧桐的老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跳跃的音符。我们会聊学校的趣事,聊最近看的书和电影,聊对未来的憧憬和迷茫。

我们发现彼此有太多的共同点。都喜欢安静,喜欢观察生活里细微的美好;都对这个世界保持着一份好奇和敏感;也都在青春期普遍的喧嚣和躁动中,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孤独。

苏晚萤是美术生,她的世界充满了色彩和线条。她会给我看她的速写本,上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和物:打瞌睡的门卫大爷,趴在墙头晒太阳的懒猫,街角卖糖葫芦的老奶奶,还有......偶尔出现的、低着头走路的我。

「你看,这是你那天在图书馆看书的样子。」她指着一幅铅笔速写,画中的少年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柔和,眼神专注。

我看着画,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又暖又涩。原来在她眼中,我是这个样子的。

「画得......很像。」我小声说。

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个讨到糖果的小孩:「那是当然,我可是未来的大画家。」

而我,则会和她分享我偷偷写的文字。那些关于少年心事、关于青春感悟、关于对世界观察的零碎片段。她总是第一个读者,也是最认真的读者。她会仔细地看完,然后告诉我她的感受,哪些地方让她触动,哪些地方她觉得可以更好。

「沈屿,你的文字有一种安静的力量。」有一次,她看完我写的一篇关于雨后小巷的随笔后,这样对我说,「像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路,干净,又带着一点凉意和诗意。」

她的肯定,像是一束光,照亮了我内心那片一直被自卑和不确定笼罩的角落。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近到开始分享彼此的秘密。

我知道了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努力地画画。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父母是普通的工人,不太支持她走艺术这条路,觉得那是烧钱又不切实际的梦想。她想考上最好的美院,拿到奖学金,证明给他们看,也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有时候觉得很累,」她偶尔也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声音低低的,「好像只有不停地画,不停地进步,才能抓住一点点希望。」

我也告诉了她我的烦恼。我父母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考上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将来有份体面稳定的工作。但我内心深处,却对文学有着难以割舍的热爱,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一个作家。这份不被看好的梦想,像一株脆弱的幼苗,只敢在无人的角落偷偷生长。

「沈屿,你要相信自己。」她听完我的话,认真地看着我,「你的文字那么好,一定可以的。」

那个夏天,我们成了彼此最忠实的听众和最坚定的支持者。我们像两株在各自角落里默默生长的植物,因为偶然的靠近,开始分享阳光和雨露,根系在看不见的土壤深处,悄悄地交缠在一起。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后面那条废弃的铁路。铁轨早已锈迹斑斑,两旁长满了茂密的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夏天傍晚,夕阳把铁轨染成温暖的金色,远处的城市天际线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我们并排坐在冰凉的铁轨上,看晚霞变幻出绚丽的色彩,听远处的火车汽笛声和近处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晚萤,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只正在奔跑的兔子?」

「嗯......有点像。你看那边那朵,像不像一个巨大的棉花糖?」

我们会说很多很多话,有时也会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只是感受着彼此的存在。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一刻,时间仿佛是静止的,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无边无际的温柔暮色。

有一次,下起了骤雨。我们没带伞,被淋得措手不及,只好狼狈地跑到附近一个废弃的公交站台躲雨。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站台的铁皮顶棚上,奏出密集的鼓点。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忍不住笑了起来。

雨水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站台小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安全的孤岛。她用手拢了拢额前湿透的刘海,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我看着她,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雨渐渐小了,天边甚至出现了一道浅浅的彩虹。她惊喜地指给我看:「沈屿,快看!彩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彩虹像一座梦幻的桥,横跨在雨后清澈的天空。但我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她带着水汽的、亮晶晶的眼睛上。

那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苏晚萤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了。

那种感觉,像是在盛夏闷热的空气里,悄然绽开了一朵隐秘而羞涩的花。带着露水的清香,和一丝害怕被发现的慌张。

高三如期而至,像一座巨大的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焦虑的气息,连夏天的蝉鸣都仿佛带上了几分急躁。

我和苏晚萤见面的时间明显减少了。她全身心地投入到美术集训和文化课的补习中,每天画到深夜,眼底常常带着疲惫的青色。而我也被如山的试卷和模拟考压得喘不过气,埋首于书本和习题之间,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们只能在偶尔的课间,或者放学后短暂的同行路上,匆匆说上几句话。但即使是这样短暂的相处,也成了彼此在高压学习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晚萤,别太累了,注意身体。」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紧锁的眉头,我总是忍不住叮嘱。

她会对我挤出一个笑容,说:「没事,沈屿,你也加油。」

我知道她在硬撑。她的专业课压力很大,文化课也不能落下,还要面对父母的不理解和经济上的拮据。我好几次看到她一个人躲在画室的角落里,默默地掉眼泪,然后又倔强地擦干,继续拿起画笔。

我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又感到无能为力。我只能在她情绪低落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瓶她喜欢的柠檬味汽水,或者在她熬夜画画的第二天,悄悄在她桌洞里放上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她都明白。她会用那种清澈又复杂的眼神看着我,里面有感激,有依赖,也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隐隐的忧虑。

变化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

那天放学,我照例在校门口等她,想和她一起走。但等了很久,都没看到她的身影。我给她发信息,也没有回复。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却看到她从一辆黑色的轿车上走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很陌生。

苏晚萤看到我,愣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然。

「晚萤,你......」我有些迟疑地开口。

「哦,一个......亲戚,顺路送我回来。」她避开我的目光,匆匆解释了一句,然后说,「我先回去了,还有很多画要画。」

说完,她便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学校旁边的画室。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个男人的衣着和气度,看起来并不像是她口中普通的「亲戚」。而且,她刚才的眼神,明显是在躲闪。

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到一些异常。

苏晚萤变得更加忙碌和神秘了。她有时会无故缺席晚自习,有时会接到一些语焉不详的电话,然后匆匆离开。她开始用一些我没见过的、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画材。她的穿着也似乎比以前好了些,虽然依旧是简单的款式,但质感明显不同。

我问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她总是含糊其辞,或者干脆转移话题。

「沈屿,你别想太多了,我就是......找到了一些赚外快的途径,想减轻点家里的负担。」她这样解释,语气却有些勉强。

我知道她在撒谎。那种不安的感觉,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蔓延。青春期的敏感和占有欲,让我开始胡思乱想。那个开黑色轿车的男人是谁?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或者......她是不是有了别的、更好的选择?

猜疑一旦滋生,便很难遏制。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偷偷观察她和谁来往。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又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慌。

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以前无话不谈的两个人,渐渐变得沉默。走在一起时,空气里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虑和疏远,眼神里常常掠过一丝受伤和无奈,但她始终没有解释。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那条废弃的铁路上散步。夕阳依旧很美,但我们却一路无言。

「沈屿,」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开口,「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着落日的余晖,像是有破碎的光在闪烁。我张了张嘴,想问她那些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想让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怕听到那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也或许,是我潜意识里不愿意打破我们之间仅存的那点脆弱的平衡。

「没有。」最终,我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快高考了,压力大,想的事情多。」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远了。她不再主动找我说话,我也刻意回避着和她碰面的机会。我们像两条原本靠近的河流,因为地势的微妙变化,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流去。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流逝,而我无力阻止。那种无力感,伴随着青春期特有的固执和骄傲,让我选择了沉默和逃避。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的愚蠢和怯懦。如果当时我能勇敢一点,坦诚地问她,或者再多给她一点信任和时间,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是,青春里的很多遗憾,往往就源于这些「如果」。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漫长和炎热。蝉不知疲倦地嘶鸣着,空气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浆。

成绩出来了,我考得还不错,上了一所外地的重点大学,读的是我并不算喜欢的金融专业。父母很高兴,但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苏晚萤也考得很好,专业课和文化课都远超录取线,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所国内顶尖美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我是在班级群里看到这个消息的。很多人向她表示祝贺,她也礼貌地一一回复了。

我们之间,却没有任何联系。

毕业聚餐那天,班级里很热闹。大家互相敬酒,说着祝福和告别的话,畅想着未知的大学生活。我喝了几杯啤酒,脑袋有些发晕,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角落里的苏晚萤。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头发披散下来,显得比平时更加安静。她没有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和旁边的女生低语几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却总觉得那笑容没有抵达眼底。

我几次想走过去和她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恭喜」或者「再见」。但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们之间那层无形的隔阂,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更加清晰和难以逾越。

聚餐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提议去 KTV 续摊。苏晚萤起身,说她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望向我的方向。隔着喧嚣的人群和迷离的灯光,我们的视线再次相遇。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舍,有歉意,有无奈,还有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深的悲伤。就像那个秋日午后,她问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时的眼神。

我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追出去。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门,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裂的声音。

那是我和苏晚萤,最后一次见面。

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我没有再去找她,她也没有联系我。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渐行渐远的直线,默契地走向了各自的轨道。

偶尔,我会从别的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零碎消息。有人说,看到她和一个开着豪车的男人在一起,举止亲密;有人说,她好像早就被那所美院「内定」了,高考只是走个过场;还有人说,她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欠了很多钱......

各种各样的传言,真假难辨。我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或者说,我哪个都不愿意相信。但我心里那根名为「猜疑」的刺,却越扎越深。

我甚至开始说服自己,也许她真的变了,也许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许分开是必然的结局。用这种方式来减轻内心的失落和痛苦。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些看似合理的自我安慰,不过是为自己的怯懦和不信任,寻找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离开小城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趟那条废弃的铁路。

依旧是傍晚,夕阳将铁轨染成一片寂寥的金色。杂草长得更高了,几乎要将铁轨淹没。蝉鸣声依旧聒噪,像是对这个夏天最后的喧嚣。

我坐在我们曾经并肩坐过的地方,想象着苏晚萤坐在我身边的样子。想象着她清澈的眼睛,浅浅的梨涡,和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

那些美好的画面,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又迅速褪去,只留下空荡荡的河床和满心的酸楚。

我拿出手机,翻到她的号码,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却始终没有勇气拨出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放弃。

我怕听到她的声音,会让我所有的伪装都土崩瓦解。我怕我们之间的对话,会证实那些我不愿相信的传言。我更怕,她会告诉我,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在图书馆角落里看诗的女孩了。

晚风吹过,带来了远处居民楼里的饭菜香和隐约的谈笑声。世界依旧在运转,只有我,还困在原地。

那年的盛夏蝉鸣,最终成了我和苏晚萤青春故事里,仓促而潦草的休止符。

我们没有争吵,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分手。我们就这样,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天,默契地、无声地,走散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像两颗偶然相遇的流星,短暂地照亮了彼此的夜空,然后,便朝着各自的轨迹,坠落,消失。

大学生活是崭新而忙碌的。我刻意让自己投入到学习和社团活动中,试图用新的环境和人事,来冲淡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遗憾。

我换了手机号,删除了所有可能联系到苏晚萤的方式。我告诉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人总要向前看。

只是,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或者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听到熟悉的蝉鸣声,我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想起她发光的侧脸,清澈的眼睛,和那个我们最终走散的夏天。

时间是最好的疗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它慢慢磨平了伤口的棱角,也让那些鲜活的记忆,渐渐蒙上了一层灰尘。

我按部就班地毕业,工作,恋爱,分手。在大城市里努力打拼,成为了一个外表光鲜、内心却时常感到疲惫和空虚的成年人。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学会了在人际交往中游刃有余,学会了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成功与否。

我很少再想起那座南方小城,也很少再想起苏晚萤。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想。

直到五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回了一趟老家。

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林立,街道拓宽,很多熟悉的地方都已面目全非。只有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老街,和学校后面那片废弃的铁路区域,还依稀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我约了几个高中时关系还不错的老同学吃饭。酒过三巡,聊起往事,有人忽然提到了苏晚萤。

「欸,你们还记得苏晚萤吗?就是那个画画特别好的女生。」一个叫李浩的男生开口道。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记得啊,她不是考上央美了吗?后来怎么样了?」另一个女生接话。

「哎,别提了,」李浩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唏嘘,「你们不知道吧?她大学读了不到一年,就退学了。」

「退学?!」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为什么啊?她成绩那么好,多可惜啊!」

「还能为什么,」李浩压低了声音,「听说她家里出了大事。她爸妈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房子都抵押了。她妈急得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了上来。那个开黑色轿车的中年男人,她欲言又止的解释,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底的疲惫,还有她看我时那复杂而悲伤的眼神......

「那......那后来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干涩得不像话。

「后来?」李浩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她为了筹钱,吃了很多苦。好像是......是找了个有钱人帮忙?就是高三那会儿,不是有人传言她被包养了吗?估计是为了家里的事吧......」

「天呐......」席间一片沉默,只剩下杯盘碰撞的细碎声响。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李浩喝了口酒,继续说道,「前两年我听我妈说,好像看到她回来了。在一个小的画室里当老师,带着几个学生。人看着......挺憔悴的,也没以前那么爱笑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那年秋天开始的疏远和秘密,背后隐藏的是这样的真相。

她不是不信任我,而是不想让我担心,不想把她沉重的负担分给我。她不是变了心,而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独自扛起生活的重压。

那个开黑色轿车的男人,也许是债主,也许是某个愿意伸出援手的远亲,也许......真的是她为了快速筹钱而不得不做出的某种妥协。无论是什么,那背后都一定是她难以言说的挣扎和牺牲。

而我呢?

我在做什么?我在怀疑她,疏远她,用冷漠和沉默,在她最需要支持和理解的时候,给了她最深的伤害。

我甚至连一句「你还好吗」都没有问出口。

我自以为是的骄傲和敏感,在那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苍白。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我在空无一人的街头放声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积压了多年的悔恨、愧疚和心疼,如同决堤的洪水,将我彻底淹没。

我终于明白,那年盛夏,我们走散的原因,不是因为距离,不是因为变心,而是因为我的不信任,和我们都未曾说出口的、被现实碾压得粉碎的脆弱青春。

回到工作的城市后,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辞去了那份薪水丰厚但让我倍感压抑的工作,离开了那座冰冷的城市。

我回到了那座南方小城。

我没有去打扰苏晚萤。我知道,迟到的道歉和解释,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来说,毫无意义。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再去惊扰她如今平静或许并不如意的生活。

我在老城区租了个小房子,离那条废弃的铁路不远。我开始重新拾起写作的爱好,试着记录下那些被我遗忘和忽略的时光。

我常常会去那条废弃的铁路散步。夏天的傍晚,夕阳依旧温暖,蝉鸣依旧聒噪。我会坐在那段冰凉的铁轨上,看着远方的天际线,一坐就是很久。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我会不会有勇气,去问她一句:「晚萤,你是不是有心事?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去年夏天,我偶然得知,城南新开了一家小小的画廊,展出的是一位名叫「晚萤」的本土青年画家的作品。

我的心猛地一跳。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去了。

画廊不大,布置得很雅致。墙上挂着十几幅油画,大多是风景和静物。画风细腻而温暖,色彩明亮又不失沉静,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平和与力量。

其中有一幅画,吸引了我的目光。

画的是一条废弃的铁路,在夕阳下延伸向远方。铁轨旁长满了茂密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画面的一角,有两个模糊的背影,依偎着坐在铁轨上,望着绚烂的晚霞。

画的右下角,签着两个字:晚萤。

我站在那幅画前,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眶湿润。

画廊里人不多,很安静。我没有看到画的主人。

临走时,我在留言簿上,用颤抖的手,写下了一行字:

「你的画,像山间的清泉,很干净,很有力量。祝好。」

没有署名。

走出画廊,外面阳光刺眼,蝉鸣声铺天盖地地涌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我知道,我和苏晚萤的故事,早已在那年盛夏的蝉鸣声中,画上了句点。那个穿着白裙子、像是在发光的女孩,那个在画室角落偷偷抹眼泪的女孩,那个在夕阳下眼神悲伤的女孩,都永远地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我们终究是走散了。

但或许,青春的遗憾,本身就是一种残缺的美。它提醒我们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痛过、迷茫过,也提醒我们,有些人和事,错过了,就是一生。

那年盛夏的蝉鸣,还在耳边回响。

只是,那个陪我一起听蝉鸣、一起看晚霞的女孩,早已消失在了人海茫茫。

而我,将带着这份永恒的遗憾和怀念,继续走完这漫长的人生路。

就像她画里的那两个背影,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回不去的盛夏光影里。

还有那微弱的、属于夜晚萤火虫的光芒,虽然短暂,却曾真实地照亮过我荒芜的青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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