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日复一日的工作,不过就是敲敲这里,改改那里,技艺精湛的傀儡师制做一个艺品则劳心劳神,而这样一个傀儡,有市无价。
我是一个平凡的傀儡师,做过最繁复的一件傀儡,也不过是平日里能洗衣做饭、照顾起居的傀儡罢了。没有新意,也没有特殊技能。
唯一一点特殊的,便是他有一副和普通人一模一样的皮囊。
他很好看,是我不知何时描绘出来的,像是一块墨色的冷玉,总穿一袭黑袍。
烬,我给这个只负责照顾我的傀儡取了这个名字。
我追求的生活过于平淡,我从未想过赚取钱财,因此我也从未想过把制作的傀儡卖掉。
或许这有些荒唐,但我的确是这样做的。我造了许多机械,帮我种一块地。每天我所需的,不过是在故障时修理一下,或是往能量盒中添些原石。
天气和煦温暖的时候,我会躺在树荫下的席上,烬总会给我拿来一壶水果的清茶,而我总会笑着喝下去,告诉他很甜,但其实我没有味觉,酸甜苦辣对于我是没有分别的。
烬不知道,所以他每次都做水果茶,他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会过来躺在我身边,搂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肩上。
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那就是我喜欢烬,这个我一手创造的傀儡。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烬的容貌,到底是我随性创造的,还是连我自己也没有印象的的、某个重要的人的容貌。
我不记得很多事了,我甚至说不清自己的过去,或许是天生便注定我记忆里如此之差了吧。现在我所能回想起来的,也不过就是曾经日记本上,我所记载的创造烬的过程和之后的日记了。
我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字迹,但是它们很真实,冥冥之中我知道这都是真实存在的。
上面写着:“傀儡烬,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傀儡,更是全世界唯一全心全意惦念你的。”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面前这个傀儡,他的确是我所见过最好看的。然而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如此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我为什么会在一夕便忘却了?
抛下那些未解之谜,我过着悠闲如神仙的日子,烬很好,他很照顾我,可以称得上是我全部的精神寄托了。
我享受着一个傀儡全部的爱,而我在理所当然享受的同时,却也依恋着这个完美的傀儡,这个伴侣替代品。
但是一切的平静终究会被打破。当我终于发现这是骗局的时候,却后悔自己发现,因为这些美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死的人从来不可能会活过来。
那天家中来了客人,我听到似乎要做傀儡生意的对话,于是我推门进去了。往常都是烬帮我推掉,但我这次想见一见人——我感觉很久没有见到活人了。
于是我听见客人说:“您家的傀儡真是精致啊,完全看不出来是傀儡,只当是谁家的翩翩公子呢。”
我笑了笑,但是在看到烬脸色苍白突然僵住,我突然笑不出来了。他语气起伏很大,竟真的像是生气了一般,对我大声说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对他说:“这是想见我的客人,为什么我不能来?”
烬沉默着,他不是被我问住了,倒更像是不知该如何继续进行对话。
客人哈哈大笑,他夸赞着傀儡的逼真,但匆匆走了——他说他要不起这样具有人性的傀儡,我想应该是烬用高价吓退了他。
晚饭的时候,烬做了一大桌子的饭,他还说可以陪我喝两杯酒。
我告诉他,傀儡喝酒的话,要是酒精在内部蒸发的话很容易对头颅里管理记忆和平衡的部位产生影响。
他很温柔地笑,说只要我开心,怎样都好。
但是他的笑在我把酒倒掉的一瞬间,变得灰暗哀戚。
他知道,我发现了他不想让我知道的,那些异常。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无法说谎,毕竟我总还是有些脑子的。
他问我要不要听实话,我下了决心,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便难以控制自己地感到寒气涌来,淹没了我的全部。
他说:“其实,傀儡师不是你,是我。烬,是你的名字。”
电光石火间一切谜都有了答案。
他低垂着头,避开我的目光,“那本日记是我写的。”
我内心比我现在看起来的样子要更慌张。他缓缓地讲着他和那个已经死去的心爱之人的故事。他创造了我,我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烬,是那个人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而我面前的人,他说了他自己的名字,但那声音不知飘向了何方,我没有抓住。
原来我彻头彻尾是一个替身,原来他把我当成活人对我无偿照顾只是为了弥补那个九泉之下的“烬”。
我木然,表情如古井无波,似乎是才意识到傀儡本该是无心无情的。
他见我没什么反应,终于松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给我加了些菜,还冒着热气。
我猜他想的是:毕竟是傀儡。
毕竟是傀儡,所以怎样呢?不会感到痛苦么?就算是痛苦,不是他真正的烬,因此对他而言也微不足道么?而我作为一个人的替身,被悉心照料是应该感到庆幸的么?
我如平常一样吃着,嚼着嚼着,突然感觉很苦。
他转身给我倒水去了,我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是苦瓜。
我仿佛感觉到了热泪涌进眼眶,但伸手擦了擦才发现,其实眼中除了绝望什么也不剩。
他似乎是终于把积压在心底沉重的巨石破开了,温柔的笑容重现,没有发现我已经被苦的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他回到了他的房间,我躺在自己的榻上,脑子异常的清醒。
我在想,我真是可笑,他对我好本就不是我应得的,就算不是为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怨他呢。
只怪我自己,明明是傀儡,却生了不该生的心,到该理智的时候却一塌糊涂。
我想,我就任性这一回。
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写了下来,然后,我砍下了一只手,骨架是木质的。怪不得,他从不允许我去厨房,更不让我学做饭。
我想象着从前自己笑的样子,提了提嘴角,装作愉悦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把火折子点着。
火盆燃了起来,我缓缓迈了进去,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躺在席上的他,睡颜安祥,似乎在笑,应是梦见了真正的烬,而他的身旁,没有,也不再会有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