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时,睁开眼的一刻,被晒热的砖石的气味,屋里辗转流动的光线,都清晰了,门外房上的砖瓦,墙头的花草,院里的大缸,悄无声息地出现,心中微微地抖动了一下,生命从此与什么相连了,那便是“吾乡”。
长大后,肩上有了责任,心中有了羁绊,离开“吾乡”,来到一个新的城市,新奇而陌生,打量着高楼大厦,默默决定要将自己的命运系在这座城上,于是那一刻起心中便有了一条线,一端是“吾乡”,另一端是“吾城”。
每年春节,我们一家人都要去上坟。往年,都是等着奔波在外的父母从外地赶回来一同前去,而今年却只有我和奶奶两个人。爸爸一直说着对不起,因为工作关系行程被一再搁置。奶奶始终坚持要在农历腊月二十六之前上完坟,说是要立春之后再去不好,我虽然不懂为什么也还是和她一样坚持。
坟头在距离县城几十公里的老家,小地方不比大城市没有统一的墓园,多是自家请的风水师看的“风水宝地”。老家的村子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周围都是坟,认识的、不认识的,村子里的活人生活在中间,先人们就被葬在四周,左一座右一座,错落着插在山间。村子里的人家越来越少,留下的也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像我家一样搬去县城的人家有很多,但更多的是外出务工的年轻人和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小孩,他们只在春节期间回到老家与老人和孩子团聚。
坟头分布在不同的角落,山腰、山脚……经过一条绵长的小溪,跨过小桥,便来到山谷里,房子稀落起来,泥巴开始和鞋跳舞,还有我最讨厌的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草,它总是喜欢粘在我的衣裤上。从这里,开始上坟,一座一座,固定的路线、固定的位置。自我有记忆以来,上坟的事务每一年都没有变过。拿出事先准备的香烛纸钱,先点上两支大红的蜡烛,插进坟前的泥土里,然后点香,三支,也插进坟前的泥土里,每个人磕头作揖,许愿保佑。“这是你爷爷的爸爸,是个瞎子,腿也不太好,但是人很好”“这是你爷爷的妈妈,死得早,我也没见过”……每年,奶奶都会一遍又一遍的给我们“介绍”土里的先人们,只是今年听得只有我一个人。“爸妈,你们要保佑你们的重子重孙们身体健康,事业顺利,他们在外面赶不回来看你们,我来也是一样的……”,也同样不厌其烦地跟先人们说着保佑我们幸福安康的话。接着是烧纸钱,每个人一垛纸钱——一种稻草打成浆制成的四方的一张极粗糙的黄纸,上面有类似元宝的镂空花纹。每次烧纸钱,奶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以前日子苦,没钱,饭也吃不饱,现在不一样了,这些钱拿去多买点吃的、穿的、用的,用不完也拿去存着点……”每每说到这,奶奶总会伤感,我想我明白她在想什么,却不忍说破。最后是放鞭炮,这种事我是一直不敢干的,往年都是父亲把它拴在树上,也只有父亲在所有人都跳着脚跑开的时候淡定地点燃引线,火星子一起,山谷里就响彻了。而这一次,奶奶只能是把鞭炮整个都丢到还未燃尽的火堆里,可鞭炮似乎也不像往常那样听话瞬间响彻山谷。我和奶奶坐等右等也不见它有半点反应,正准备拿着长竿去攀攀它的时候鞭炮声却响彻了整个山谷,我俩相视一笑。
这时候,坟山上容不得半点懈怠,这座坟山有千百座坟,有千百串鞭炮声响彻山谷,有千百个家庭烧出千百条阴阳路,有千百个升腾的愿望。我们,像坐着船远航的人,每年春节,总会在穿越狂风暴雨后晃晃悠悠摆荡回家。寻根问祖,感念先人。悼念亡者,是为了活着,而传承,是永恒的主题。
河流仍是儿时嬉戏的那条、田野还是昔日劳作的那片,可故乡,似乎已不再是曾经的故乡。
按照习俗,每年清明和年底,晚辈都要到先人坟前祭拜,供上各种祭品,烧些纸钱,以寄托哀思。我家算是山区,先人们逝世后多葬在山上,如果不坚持祭扫,先人们的坟墓没几年就会被杂草淹没。每一年,都会看到那些被杂草淹没、无人问津的坟墓在不断增加。我想,他们的后辈肯定是有很不得已的苦衷,才不能回乡祭祖。
城镇化的进程日益加剧,越来越多的人们迁居城市,在故乡的山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守在那。奶奶每年都会找匠人们来翻补翻补老房子。以前,我总会叫她别麻烦:“老房子又没人住,管它干什么”。“孩子,那是我们的家,我和你爷爷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你爸爸、你、还有你弟弟,都是出生在那里。那不只是老房子,更是我们的家。”奶奶总这样说。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奶奶话里的意思:不管我们身在何方,家总在那里。我想这便是乡愁。
城市里的便利生活确实优于农村,相比城市的优渥和繁华,农村的静谧和宁静也同样令人向往。那些还坚持和坚守的人们,是传承者、是守望者。只希望,多年后,还有人能坚持和坚守。不然有一天,后辈连先人托骨何处都不知道,那样的情形,我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
城市与乡村的落差,以及由这种落差造成的失衡与失落,失态与失语,即使你不是身处其中,也无法置身事外。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异乡人,都在直接或间接地体验着这种落差。就像有一只手,悄悄地在现实和精神世界中放下地标,丈量着有形和无形的距离。
吾城·吾乡
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距离
也是最深刻的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