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到这个时候,我有了很多想法,和出发时不一样的想法。
十年前自驾川藏线,清晰记得驾车一次次轻松超越在路上三三两两缓慢骑行的人,很兴奋和好奇看到这样的景象,每个具体的人的样子都已经模糊,至今逐渐离散整合,幻化成一个形象,那就是-在川藏线上的山地车骑手,只有人和车合一,不分男女老幼。
他们穿着简单的骑行服装,表层飘着一层浮灰,带着头巾,手套,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风尘仆仆,尘土和汗水交织渗透在他们身上,面部因为长期的紫外线辐射变成黑里夹黄的类似烤乳猪9分熟的颜色,嘴唇肿胀干裂如猩猩,他们周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另类气息,荷尔蒙过剩,沉重并坚定,努力并坚持,乐观并享受,无法定义和理解。
我把头伸出车窗,声嘶力竭的对他们喊:加油!!!,给他们竖大拇指,他们似乎很累,没有激烈的回应,有的轻轻的点头,有的报以礼貌的微笑,有的也竖起大拇指,而更多的似乎没有看到和听到,听着耳机专心的骑着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突然在想,我会这样这样去做么?骑车看着好累,我能坚持么?我能吃这样的苦么?这些念头转瞬即逝。
当我在林芝遇到一队骑行的干瘦如毛竹的小伙子的时候,我们的越野车正行驶在一条笔直但略有起伏,上下缓坡交替呈现,两边开满桃花树的黑灰色柏油路上,中间一条白线伸向远方,路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新鲜粉色桃花瓣,骑手的车轮压过花瓣,掀起一阵小小的气浪带起不少花瓣,头上零星有从树上掉下的花瓣,远看骑手如被桃花附体,穿越雪山蓝天白云背景的神奇时空,没有汽车车顶车窗车架的隔离,360度无死角和大自然接触,互相渗透,融为一体,顿时心生羡慕,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坐的越野车弱爆了,一个小梦想出现了,有一天我也会来骑川藏线!
实现这个梦想在十年后的今天,之所以这么久是自己觉得不可能,太多客观原因的限制,如骑行时间接近1个月没有这么久的假,未知的高原环境,艰苦的旅途如吃住,不可预测的意外,长期在城市里透支的身体状况,最关键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坚持,万一上路了因为一些困难放弃了怎么办,那还上路干嘛?
说到底,对自己没有信心,大脑为自己编织了很多理由让自己不要去,不幸的是,那个不争气的内心小魔鬼一次次用那把三叉戟猛插着脆弱的理智,“想去了,就快去做,不管什么结果,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不去,我会一直插你!“
前一阵子在网上看到一个街头测试,让路人在街头的白板上写下自己最后悔的事,结果超过半数的人写了:当年没有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我做决定的那一刻,坚持和放弃的纠结突然变的没那么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我要去做,如果失败了,也是一种体验“,坚持的体验和放弃的体验都是体验,都是人生教科书中必学的内容。
就这么快速决定踏上了2000多公里的单车旅途。
十几天了,一路骑来,突然有一天觉得自己不是在骑车,而是在看一本伟大的教科书,这本书波澜壮阔,娓娓道来,又充满了各种未知和戏剧性,不可预测却耐人寻味,每一次体验都能带来对人生的思考和对自己的审视,看见自己和更了解自己及这个关联的世界,只有身陷其中,才能甘之如饴,如痴如醉。
很多人读过这本教科书,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完全一样的体会,也没有一样的阅读方式和过程。
有的人从头到尾逐字逐句认真阅读,体会每个细节;有的人提纲挚领,把握中心思想;有的人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很快停止阅读;有的人被书中某个章节打动,感悟至深,终身受用;
看教科书不同的目的方式造就了川藏线上形形色色的骑手,生动的展现了一个个人生的小故事,活色生香而又耐人寻味。
下面我就来分享两个真实的旅途中的故事,主角是男人。
由于川藏骑行基本都是男人,所以很多故事缺乏女性元素,雄性激素爆棚,望各位看官理解,相信未来柔美的女性力量会在这本教科书上同样被精彩纷呈的展现。
第一个故事:
我们队伍骑行到雅安,在雅安客栈里遇到的一个大个子,来自郑州,1米9,高大魁梧,大长腿国字脸小眼睛,典型中土人士,年龄20出头血气方刚。到成都买了辆山地车就直接凭着一腔热血来骑行318了,之前没有什么骑行经验,对318路况及高原也知之甚少,只为了拉萨那个心中的梦想和目的地勇敢的出发了。
他想跟我们的小团队骑行一段,一方面安全,另一方面也没那么寂寞,必竟还是个大男孩。
我们共同骑行了一段,路途中也聊了一些他的情况,这个年龄,他有自己的世界,有很多快乐的事,但也有很多想不明白,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人或者一本书能帮助他解决这些问题,他决定来试试骑行,也许能得到一些答案,这就是他的想法。
我们几个体力状况不同,在骑行途中逐渐拉开距离,大个子明显外强中干,平时缺乏锻炼,几次停车休息都喘的把肺恨不得拽到喉咙口,体力透支也很明显,他会打开小包,里面都是士力架和红牛,每次吃一点试图通过这些高能量食品提升运动表现,可惜有些东西不是临时抱佛脚能解决的,很快,我们又一次走散了。
我们小分队在折多塘到康定翻折多山时尝到了第一个下马威,高海拔持续上坡,长距离连续骑行,精疲力尽到达新都桥,体力透支决定休整半天。出门溜达偶遇大个子有点惊讶,打了个招呼,我说:哥们你挺快啊,可以啊!
“哪里,昨天在折多塘高反了,头炸开了,呕吐腹泻,骑不动了,今天搭车到新都桥陪两个同伴,但是明天我会搭车回去折多塘,把这段路还是要补上“大个子略带沮丧的对我说。
这情况没出我的意外,我安慰了他给他加油打劲,他加了我微信说保持联系就迅速离开了我的视线。
后面的路程,倍加辛苦,也再没遇到大个子,一天晚上无意中看到大个子发了朋友圈:“坚持不下去了,我觉得没意思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我马上微信问了他什么情况,他说身体精神崩溃,骑行川藏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感觉坚持不到最后了。
我说:可惜么?
他说:不可惜,他得到了他想要的,
我问:是什么?
他说:一些事情想明白了,那些在他老家想不明白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我没有再多问,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了,有权利自己做决定并为此负责。
他说他会折返去丽江或成都,这次旅途没有结束,他学习到了很多,还要学习更多。
可爱的大个子!也许去成都丽江学习腐败去了(大保健)……
第二个故事
也是一个大个子,我们这一期的队友,刚18岁,我们叫他小胖,戴眼镜,萌萌哒,笑起来有小酒窝,在城市里应该是父母的宠儿,没吃过多少苦,家境殷实,未来会子承父业,人生提前就知道大概不会太差。
出发前,小胖说这次的目的就是坚持骑完每一公里,不搭车,不推车,雄心壮志,溢于言表。
小胖在半年前迷上自行车,自己玩加训练,体能技术在同龄人中算是不错的,父母觉得自行车比终日沉迷于游戏好,所以没有反对,这也促成了他来参加此次骑行。
从第一天开始,小胖就很认真的,每天埋头苦骑,话很少,也不太见到停下来拍个风景或自拍,他习惯按照自己的节奏走在第一个,很享受作为强者的优越感,必竟他还很年轻。
他饭量很大,每次中途用餐,他会吃5,6大碗米饭,我们几个会嘲笑他一下,他说要吃饱了,才能骑得动。
果如他所言,不管什么地形,不管要花多久时间,他一直默默的在骑,没有推车,没有搭车,而他也以此为豪。一股强烈的执念执着扑面而来,如吃完火锅沾到全身的火锅味挥之不去。
还是那句话,人生就像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什么味道。
那天,过高尔寺隧道前,老天爷开了个玩笑,突然狂风大作夹杂着暴雪,我们几个无奈躲进车里,小胖犹豫着没进来,看得出他还是想继续骑行,即使全身瞬间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珠子。
小王急了,一阵乱吼,逼迫小胖上了车,当时情形确实危急和混乱,以他多年户外经验,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安全第一。
过了隧道,地面有雪,局部结了冰,我们理所当然的继续开车往前走,没有人觉得合适下来继续骑车。
突然,小胖发话了:我想回到刚才上车的地方,再骑一遍过来,各位叔叔阿姨,可以么?
我们几个有点懵,面面相觑,没想到一个18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想法。
按照道理,以大局为重,我们应该是一个团队一起行动,而且也没人愿意走回头路,可是大家都没说话,沉默了一阵,我和他们几个商量说:他是成年人了,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给他次机会吧。
话没说完,我们发现坐在后排的小胖哭了起来,很伤心,像犯了错的孩子,又像不被理解被冤枉的孩子,摘下眼镜,不停擦着涌出的泪水。我们大概也猜到了怎么回事,大家一致同意再开会去,让他把刚才的路补上,这一刻他得到了我们的尊重,他的坚持感染力我们。
小胖如愿骑完了这段。
真正的打击刚刚开始,
翻剪子弯山,如王母娘娘裹脚布般有多又长又陡陡坡折磨着去每个人,我们连骑带腿恨不得直接把车扔了。
小胖坚持着,我们在汇合点碰头了,他说,“我推车了,确实骑不动“,眼神里有遗憾失落和不甘,我们安慰着他,但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更多有道理的话,我对他说了句:“后面还有很多未知,你不可能保证每件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成,即使如此,还是要坚持,努力了未成,坦然接受。“
他笑了笑,似懂非懂,不服的走开了。
后面的几天,他依旧默默的蹬着,眼神坚定,感觉在和自己较劲,至少至今他没有搭过一次车,全凭自己骑过来,而我们几个因为各种原因都搭过了车,他是我们仅存的战士。
几天后的东达山,一切似乎完美,小胖享受着不败金身的良好感觉。
垭口,天降大雪,能见度极剧下降,地上很快积起了粉雪,我们几个在垭口合了影就迅速躲到保障车上,小胖坚持要骑,我们知道他不会放弃就开着车下山等他了。
路滑,我们车开得很慢以防事故,隔着玻璃看到下胖一溜烟下山了。
5分钟后,我们的车在下山途中看到了他停在路边对我们叫喊着什么,我们停下,小胖说;“我摔了一跤,膝盖很疼,怎么办?“
看得出他眼神中闪烁的慌张,我们说:“先上车,骑不得了,后面的路都是积雪很滑“。
就这样小胖上了车、我们一路下坡到了左贡县城,小胖一路没说话,有点沮丧,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自信和高傲。
他说开始有点疼,弯不了,小王带他拍了片子,没什么大问题。
看得出和听得出,他有点害怕了。
我们问他还骑么,他坚决的说:不骑,修养几天好了再骑。
第二天,坐了一天车,晚上吃饭时,他说:“我突然想明白了,也许不必那么执着也全程必须自己骑完,我看到了骑车看不到的东西,同时也知道很多事我控制不了。“
我们几个听他说完,彼此目光交流了一下,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先说了句:“你长大了“
小王紧跟了一句:“318是一本教科书,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新的东西,真的值了“
是的,这一路,从第一页开始,人生的课堂就开课了,不仅对小胖,也是对我们所有人,即使我们有着不同的目的和想法,我们坚持梦想,努力付出,永不言败,不断超越自己,但是当我们面对不可预计的情况,大胆挑战,即使失败也坦然接受,不蛮干,顺势而为,尊重大自然,尊重生命,作出放弃的选择,同样没有对错,只有此时此刻和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对话。
放弃和坚持,没有对错。
有时候放弃就是坚持,因为我们可以再来
有时候坚持就是放弃,因为我们做了错误的判断,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再来了。
伟大的教科书,教会我们坚持,更可贵的是教会我们放弃,人生中最难做出的选择。
我终于能理解有人四次登珠峰才登顶,而前两次离顶峰之有区区百米不得不放弃,那一刻,生命高于一切,放弃了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山,就在那里。
这,就是坚持,虽然在很多人中是放弃。
幸运的是,我们为自己活,不需要活在别人的眼中。
尊重自己内心的想法和选择,是真正的坚持。
轻易放弃自己的梦想,为别人而活,是真正的不负责任的放弃。
318,翻过一篇,我会继续学习。
明天继续,只要我们还活着。
作者:思考人生的河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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