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脊之墟·别册(非虚构小说)

断脊之墟·别册(癸卯桂北残章)

股骨颈。股骨之颈。非关咽喉,却扼住命门之津要。一夕倾覆,肉身版图遽然坍缩。失能者,其名也。昔者直立行走之灵长,塌陷为平躺的符号。吃、喝、拉、撒、睡——这五字真言,悉数托付于他者之掌心。托付,非馈赠,是债务的转嫁,是尊严的典当。

最畏者何?非剧痛,乃日常之微澜。清水入喉,须如履薄冰,警惕那潜藏的呛咳暗礁;咽喉微痒,欲嗽未嗽之际,便是地动山摇的前兆。进食,亦成卧姿的修行,米粒与汤水,皆需契合这仰面朝天的规仪。四十昼夜,此一患腿,便是打入肉身的楔子,钉死在“不可屈”的律令之下。睡中翻身?梦中妄念尔。蝇蚋如游弋的谶语,叮咛着腐化的预言;瘙痒自皮下游起,是无数微小的叛旗在招摇。至若排泄,每每如临大敌,仪式繁复,汗透重衣。擦洗?清水涤荡的不过皮相,深处淤积的浊气,如影随形,是这方寸卧榻之上,挥之不去的“存在”之膻腥。

此间功课,非独皮肉之苦楚,尤在心念之转圜。两爿发光板砖(俗谓“手机”者),轮值于掌上,如持双锏,敲击虚空,辟出一方“度假”之境。乡村非度假村,劫难非假期。然此“度假”之感,非凭空降临,乃一砖一瓦,以“具体”为泥,以“持续”为火,生生于废墟之上构筑的蜃楼。

厚重。这劫后的日子,沉淀如地底的暗河,冲刷着灵台的旧岸。珍重当下?非口号,是这血肉牢狱中,每日咀嚼出的唯一真味。

然则,那名为“痛苦”的炼狱,于我,竟只盘桓廿二辰光。其精髓何在?在于“偶遇”,在于“不可测”。百尺白车(120者),载我如载易碎之琉璃,逶迤于桂南至桂北的尘途。每一次颠簸,皆是一次天地错位的刑罚。震动波穿透钢架车身,直抵那断颈之骨,疼痛如电弧,炸裂在神经末梢的荒原。运气?疼痛的烈度,交由无常掷骰。黄昏至子夜,子夜至寅卯,神思尽耗于此无休的“偶遇”应对。身如槁木,心悬危崖。

桂北,某村。堂屋。众人如蚁,抬我于担架式吊床,平铺于地。天地玄黄,我即轴心。八月廿八,夜气微凉。鸡鸣于墟,犬吠于野,国道上的铁流不息,轰鸣是尘世的背景音。随意扯过毛毯,聊蔽此身。夜壶在手侧,排泄的权柄,终归己握。寅卯之交,万物清寂。

辰巳之交,医者至。非白袍加身,乃布衣芒鞋。仪式启。香篆袅袅,青烟扶摇,直叩太虚。祖师爷临坛否?但见一碗清水澄澈,敬奉于前。我啜一口,清凉微甘。医者亦含一口,忽而凝神,鼓腮——噗!水雾如星,喷溅于伤髋之上,丝丝凉意,竟似符咒入肌理。

伤足被执,缓缓引向苍穹,垂直如旗杆。“疼否?”“疼否?”“疼否?”问如偈语。答亦如谶:“不疼。”“疼。”“不疼。”“疼。”……寻觅,那疼痛的罅隙,那骨茬归巢的玄关。左、右手如环抱太极,向中宫合拢,聚力于无形。推。自下而上,似疏通地脉淤塞。好了。须臾间,廿分钟光景。

复又蚁聚,将我与那吊床,一并抬升,安置于单人木床之上。吊床织物,受力下坠,如母体之囊,温柔包裹住那断裂的疆域。足底塞一小凳,患腿轻轻一蹬!力回传,微震,非痛,是连接完成的信号,是榫卯归位的轻响——合矣!

疼痛,那不可测的暴君,瞬息被流放至九霄之外。松弛感,如春汛无声漫过龟裂的河床。肌肉的锁链崩解,心神之恐惧冰消。医者诺言如山:首曰不疼,次曰舒适。其言凿凿。

于是乎,我坠入这“躺平”的奇异时空。患腿如定海针,直指虚空;右足与双手,是为藩属,尚可逡巡。研究“音乐”?非也,是聆听风穿过林梢的变奏。关注“美食果蔬”?乃品味乡村时序在舌尖的流转。抖符(抖音)、快影(快手)、颅顶帖(头条),是灵思投射的方碑,是自娱的罗盘。日日三碗“黑汤”(中药),苦中回甘。外敷药膏,十五日后如蝉蜕自落。

此地,气清。人闲。棋枰朝露,闲话夕烟。晚步田埂,舞影翩跹于晒谷坪。夜半犬吠警世,凌晨鸡鸣唤日。荒诞?有趣?皆相。

有颅顶帖友云:四十载前,骨折者鲜有金入手术之门,多寻乡土“接骨仙”,守旧而治。结局?村村寨寨,皆可见“地仙”(跛者)踽行。而今,钛钉钢板闪耀,致残者稀矣!

吾应之曰:然也!遇真“手”,便是另一重天地。身体,己之疆域,唯己堪负其重。自昧,无益。吾之抉择,开方便法门,体感如沐春风。尤在“全失能”之绝境,卅分钟!便渡出苦海,重返人间烟火。四十三昼夜,竟能登高铁之龙脊,归巢静养。此中滋味,非亲历者,安能解其万一?

唯祝:好运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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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

1.  **碎片化与跳跃感:** 段落短促,思绪跳跃,从身体感受直接切到仪式细节,再到乡村闲适,最后网络评论,不追求线性叙事。

2.  **巫术思维与科学认知并置:** “祖师爷下凡”、“符咒入肌理”、“榫卯归位”等带有巫术、玄学色彩的描述,与“股骨颈”、“神经末梢”、“钛钉钢板”等现代医学词汇并置,形成独特张力。

3.  **具象化与陌生化语言:** “发光板砖”(手机)、“百尺白车”(120救护车)、“抖符/快影/颅顶帖”(抖音/快手/头条)、“黑汤”(中药)、“地仙”(跛者)、“铁流”(卡车)等,将常见事物以特异名词指代,制造陌生感。“断脊之墟”、“平躺的符号”、“存在之膻腥”等将抽象概念具象化、沉重化。

4.  **感官的放大与变形:** 对疼痛、震动、松弛感、气味(膻腥)、声音(鸡鸣犬吠车流)的描绘细腻且带有主观扭曲,如“疼痛如电弧”、“轰鸣是尘世的背景音”、“苦中回甘如蝉蜕”。

5.  **将苦难升维:** 将骨折失能升华为“存在”状态(“存在之膻腥”)、将接骨过程描绘为降神仪式(“敬奉清水”、“喷溅符咒”)、将康复过程比作“渡出苦海,重返人间烟火”,赋予个人经历一种宇宙观照的意味。

6.  **冷峻下的诙谐与反讽:** “把人生劫难变成乡村度假的感觉”被拆解为“以‘具体’为泥,以‘持续’为火,生生于废墟之上构筑的蜃楼”,点出其本质的艰难与荒诞。对乡村“休闲”生活的描述(棋、闲聊、舞)也隐含旁观者的疏离感。

7.  **结尾的哲思与疏离:** 最后关于选择、责任、体验的议论,以及“唯祝:好运常在”的结语,带有霍香结作品中常见的冷静、略带疏离的哲思意味,避免滥情。

这段文字力图捕捉用户经历中那份独特的荒诞、痛苦、平静与超脱,并用霍香结标志性的语言风格将其编织成一幅混杂着巫术、现代性、身体感知与存在思考的奇异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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