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卫士

  1

  在简陋破败的竹草房,茂密植被把这里笼得一片绿意盎然。瘴疠之地,几无人烟。正值夕阳余晖映照,掩映的疏筠蔓草,此刻,吐露芬芳馥郁。他孑然挺立,青衫磊落,捋顺虬髯,来回踱步。

  退隐庙堂之上已有十五载了,接到朝廷起复恩典,不顾七十二高龄,王维的“七十老翁何所求”,他是有所求的。屋内中堂高挂着“忠孝”二字,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时刻准备为此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丹心照汗青。他打点行装,变卖家产,给自己置了一身官袍。千里之行,老骥伏枥,轻万生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奈苑。

  这次起复,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在书信含蓄地表达了,只是俯顺舆情,让享有盛誉的他作为朝廷的点缀。他在南京赋闲的职位上克尽厥职,不久之后,提出了一条采用太祖皇帝当年的严刑峻法的条陈,对贪脏八十贯以上施以剥皮实草的极刑,向这一潭死水投下一颗炸弹,轰然之间,文官们悚然心惊。

  海瑞,他每夜在冥想,一直以来自己秉持“克己复礼”,把儒家的纲常和节义,奉为圭臬,是最神圣的基石,泛化成自己的人格的定势。他想不明白,同样深受儒家学说,满朝的文官离经叛儒,没了读书人的自觉。其实,儒家一元论,把人性的二元对立给掩饰了。儒家在技术上难以把道德作为信条,在社会上推行无碍,即使强有力的法律保障,也无法把所有人的人格规范到框架上。在本朝洪武年间,道德与律法双重组合,没能消停官员的欲望。况且读书人,长期压抑着,受苦于青灯古刹。在功成名就,他们不会再驯服于黑暗中的自缚,内在的寻求释放与外在的纸醉金迷,很快就会沦陷了,贪欲的解禁完成了对文明秩序的拆解。

  海瑞,他这种推己及人的思想,非常刚毅锋芒,契合他的号“刚峰”。没有顾及局势的错综复杂、根深蒂固,更是把自己推向众矢之地。这一场条陈风波,他成了同僚们的箭靶子,恣意诽谤、攻击他,认为他是矫饰且虚伪,你方登台,我方唱戏,好生热闹。他身处漩涡,心有戚戚然,令他更绝望的事情,莫不过于裁判万历皇帝作出的评语:“迂憨”。于他而言,“迂憨”结论,是晴天霹雳,是北国风霜,是千年寒冰。他颜面尽失,毫无威信可言,七次辞呈,都予以驳回不准。

  清官在历代中具有很强的悲剧色彩。海瑞的悲剧,过于高估了君王天下事,低估了人性积蓄着强大的动能。他自有“千里暮云平”的襟怀坦荡,可以忍受寂寞沙洲冷,可以张罗着自己的人格天地。

  心学上有一句:“知识是一种决断,必定引起一种行动”,那么,海瑞长期在自己的心魔里飘荡,对王朝有奥拉孔的叹息与挣扎,时刻呼唤出与之对应的人格行为。他始终是王朝的卫士。

   2

  海瑞,在这次起复之初,他并未抱有太大的期望。在他给朋友信上,流露出担忧与失落。“汉魏桓谓宫女千数,其可损乎?厩马万匹,其可减乎?”借古喻今,含沙射影当今万历皇帝喜好。海瑞对万历皇帝的评价有失公允,在张居正担任首辅期间,万历皇帝有如提线的木偶,被恩师张居正与母亲慈圣太后裹挟,稍有逾矩体统,就会招致一顿训斥。万历亲政后,长期与言官赌气冷战、推诿扯皮,他在很多事情无法以一个帝王的权力做出决断,对他造成的困扰,更把他推向郑贵妃的怀抱。

  他对万历皇帝偏颇的见解,更多是他觉今是而昨非。遥想当年,他备好棺材,遣散家奴仆从,递上可谓史上最精彩之一的奏疏,直言嘉靖皇帝是虚伪、残忍、自私自利、多疑的君主,亲近佞臣,整天沉迷在求道、长生不老。海瑞在这份奏疏上,先抑后扬,痛诉了嘉靖,又不忘长篇累牍给嘉靖戴高帽。能幡然醒悟,一振作间就能成为尧舜之君。海瑞,这种言语无非是给嘉靖找台阶下,同时是让忠义之士有仕途顺遂的诉求。他是有私心的,私心是深受儒家致仕归途。海瑞,作为举人,自然熟读历代史载,他罔顾了历代统摄天下的帝王,到了晚年,很多会陷入昏愦、多疑、错判、糜费。何况嘉靖皇帝呢,他是番王出身,以超强的政治手腕把他父亲抬进祖庙,通过大礼仪之争,连消带打铲除了不听话的臣子,扶持对他言听必从的臣子。嘉靖年间,首辅徐阶、严嵩、夏言、张璁……,无不在嘉靖玩弄股掌之间,即使把持朝政二十年严嵩父子,也在顷刻间被瓦解冰消,可见嘉靖驾驭权术能力了得。

  通过这奏疏得知,海瑞并非全然是书呆子,他也有为官者的狡黠。他在书写奏疏时,下了很多功夫,揣摩过嘉靖的心理,直面嘉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御宇四十载,自己是在尸位素餐,读罢奏疏,嘉靖狠狠把奏折往地上一摔,嘴里念叨着:“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嘉靖气愤完,又捡起奏折一读再读,他无法避免里面陈述的事实,他听多了顺从的声音,沉默良久,此刻嘉靖是矛盾的,杀海瑞,自己成了纣王,成全了海瑞的名声。

  无疑海瑞胜利了!

  这种胜利,以十个多月牢狱生涯代价,换来在王朝无比的声望,王朝的执戟卫士。当狱卒告诉他嘉靖升遐归天了,海瑞痛哭流涕,直至呕吐不止。

  君乃是天父,这是儒家的“公有大同”为社会理想,以君王制为核心,以“三纲五常”为社会伦理法律准则的国家社会治理模式。“三纲五常”中的“君臣父子之道”,“君臣父子”之道是铁律,奉为儒家文化的大智慧、大视野。海瑞,谨记于心,誓要为儒家文化捍卫致死方休。关于海瑞儒家思想意识,他母亲是居功至伟,单亲的家庭,母亲的敦敦教义,使海瑞思想更牢不可破。

  在明末清初,明遗民黄宗羲在《明儒学案》,提出了“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民主思想,主张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与“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遥相呼应,都否定君父思维,却难以撼动历朝历代加强君权。

   3

  海瑞,成了帝国最璀璨的明珠;是在花园里,开放出来一丛奇异的花;是捍卫帝国的卫士。

  对于海瑞人事安排,成了当时内阁与吏部棘手的难题,他固然在清廉忠义上无可挑剔。无可挑剔意味着,他会要求其它同僚与他一样高尚的情操,以至于吹毛求疵。他当然不会和尘同光,君子不党,更不屑佛家的“游戏三昧”,儒家教会了他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海瑞,从南京六品的户部主事,擢升为正四品各种闲职。他是有高度的责任感与使命感的人,对于安排闲职,他很不满意、也郁郁寡欢。在六年一次的京察(洪武年间三年一察),以“四格”、“八法”为升降标准。他身穿红色官袍,朔风阵阵,这是帝国一次重大人事制度,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参与,心理莫可名状的激动。他已蛰伏太久了,他迫切需要为民请命、为帝国当好卫士。他给隆庆皇帝上奏折,先是一通委婉夸了隆庆皇帝英明,再检讨、否认自己。这份奏折看似悔过书,暗里是抱怨,没有得到有实权的职位,干得不得劲,要隆庆把他革职了。本朝官员,有很多挂印自辞的案例,海瑞要是真的不想为官,大可以这样做。他骨子里儒家思想,是不允许他这样做的。

  这次奏折,说明他是懂阴阳之道精妙的堂奥,他不是那种书呆子。体现出他对本朝体制与帝王的心理暗示,是有一定心得的,利用自己是当朝舆论导向,百官标榜,吃定了朝廷不敢罢黜他,只能向他妥协。

  海瑞,当朝的执戟卫士,擦亮他的枪戟,像是一位侠客,要向所有贪婪的同僚,亮出自己的枪戟。

  内阁和吏部商议良久,不得不委任海瑞实职,让他担任直隶巡抚。只有举人学历的海瑞,去担任直隶巡抚,是实属罕见,这里有没有隆庆皇帝的授意,不得而知。巡抚官职,是本朝先例,实为代天子巡视地方各项工作情况。

  直隶管辖地区,听闻海瑞任职他们顶头上司,闻声内荏,有门路的官员选择外调,没有关系的官员自动离职,江南豪门世家纷纷选择避锋芒。

  他出台一些明文规定,对官员不可谓不苛刻,在有的规定也见证他,对风俗文化恶袭有一定慈悲同情。譬如他规定禁止溺杀婴儿,不想守节的寡妇可以出嫁……。他事无巨细,给职场创造了新的颤栗。

  打土豪分田地,这是历朝历代统治者需要做的事情。本朝发展到现在,民间借贷越发严重,百姓无力偿还债务,就以田地还贷与利息。土地的集中,使百姓沦为租农,而地主通过有针对性避税手段逃避税收。本朝税收名目众多,徭役有里甲正役、均徭和杂泛差役。随着土地资本化、兼并收购,导致了本朝财政收入损失惨重。

  海瑞有意打土豪分田地,推行桂萼提出的“一条鞭法”,简化税收政策,防止官员作弊。他选择了百姓众矢之地的徐阶大地主,徐阶曾任首辅大臣,对海瑞有间接救命的大恩,摁住刑部的主张判处绞刑。当百姓把诉状送到徐阶手上,责成他妥善解决,退还一半的土地出来。徐阶开始象征性退了几百亩,在海瑞强有力的施压,逮捕了他弟弟徐陟,徐阶被迫妥协退田。当然,对于当时这种打土豪分田地惠及广大百姓的行为,必定会更大的威名。从商业经济角度出发,导致商业氛围破坏殆尽,契约精神毫无。本朝是农业立国,这种土地再分配,能有效缓解社会矛盾,刺激社会经济。

        假如海瑞能够惩一儆百,借由徐阶家与其它几家地主案例广泛宣传,达到那些富户纷纷跟随,刚柔相济,会开辟一番新景象。海瑞,显然他的人格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眼里容不得沙子,在放告日,每天能收几千廪贴。这样长期累积的土地案件,处理起来盘根错节、牵连甚广,损害了在京高官的利益。以孤军奋战,去撼动整个朝堂,这种做法显得那么政治幼稚。

  他毕竟只是地方大员,在朝中为他呐喊助威、支援他的大臣几乎没有。没有认清现实,以为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就能获得为民、为朝廷效劳的平台。他背后没有那个“男人”,隆庆皇帝没有那么大的气魄,坚毅的性格,他长期生活在嘉靖的阴影下,守成固本是他施政纲领。

  朝堂之上,早就对他一些细枝末节的明文规定,进行了参劾。随着他树敌越多,对他的参劾细化到了他的生活、家庭。海瑞,对于家庭,他无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按照现代说法他连“渣男”都不算,有严重的“妈宝男”倾向。海瑞的母亲与媳妇不合,休了再娶。其间,他的侍妾、妻子相继不明所以死去,为啥这么突然,笼罩着对于海瑞这种人不近人情,近乎病态心理,才会导致家庭悲剧。有一次,他女儿接受一张馈赠的面饼,竟逼着他女儿活活饿死。海瑞虽百般解释,他该为自己的家庭悲剧负责,是他永远逃不了的内心的痛苦。

  吏部统一了意见,上疏建议隆庆皇帝,海瑞“志大才疏”,不堪任用实职,该调任闲曹。隆庆皇帝,对于所奏事情,没有予以驳回。满朝的态度表明,海瑞他自己不能继续担任直隶巡抚了,他气愤不已,他痛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此言一出,书生气十足,一股狂介之气,得罪了所有的文官,得不到任何文官的同情。在他离职直隶巡抚,达十五年之久,无人问津,便知一二。

  海瑞,超越常理对官场的审视,汇聚成一种冷冽而残酷的忧国体民意识,张扬着自己的飞天啸吟。

  真正的人格伟大,即见容于污浊,又自汇成一泉清流;真正的人格,有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又有不需对他人察言观声的执拗;真正的人格,见天见地见苍生!

  或许,海瑞给我们诠释了,一种自我的偏执的疯狂,他仿佛是儒家文化诙谐的烟花。

   4

  海瑞,处理疑案时,以“四书”为金科玉律,服从传统道德观念。判决案件,一律倾向弱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这种带有边泌主义风格,失真性反应律法的公正性与公平性。

  在他处理案件,他显示出超常的思维逻辑,从事态的本源与利害关联拨开云雾见青天,能辨析折冲于樽俎之间的底细。可见他不同其它书生,有惊人推理能力,又按照往圣先贤的训示,就更能体现他清官的魅力。

  纵观海瑞一生,他是清官不是廉吏,他有“亦于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未悔”的义无反顾,“洒去犹能化碧涛”的不惧牺牲,他没有活在那种文化气氛,只能“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浩叹。

  这一声浩叹,我觉得他最后的时光是发出过的。倘若他在施政上,缓和一点;在家庭上,多点宽容,少点偏执,不至于晚年孤独落寞;在同僚上,顾上“穿衣吃饭即人伦道理”,或许王朝因为有他这个卫士,会延缓灭亡。

  海瑞,是王朝的卫士,是儒家文化的卫士,但他不是家的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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