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一个慈眉善目,温婉和气的老人。平日里喜欢做做家务,看看报。脸上永远带着和风亲切的笑意。
我的婆婆最最宠我,这个老人从不责骂我,重话也舍不得对她的亲亲孙女讲一句,唯一一次打我,是在我六岁那年。
六岁的孩子,懵懵懂懂,一直在镇上和婆婆爷爷生活。有几个从村里来镇上玩的小孩子,跟我同龄,我便与他们玩在一起。我们一同去李木匠家玩(李木匠平时对孩子很和蔼)。
李木匠家的女儿,正在上小学三年级,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随手拿走了这个姐姐的自动铅笔,粉色的,挺可爱。我说,这是那个姐姐的。她说,怕什么,不被看到不就行了。原来……不被看到就行了。
可惜我被看到了,我当时脑子里其实还没有“偷”这个概念,只是想着拿别人东西不被看见就没有关系。于是从没有吃过什么零食的我,偷偷跑到镇上那种卖零食的小店,趁着老板不在,悄悄摸了一盒口香糖。就是当时那种一块五的绿箭。
然后被刚好回来的老板撞上,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恶狠狠的表情。她冲过来死死捏住我的手腕,从我掌心里把那盒绿箭抽出来,高高举起然后说:“好啊,亏你爷爷还是老师,怎么有你这么个孙女,居然还敢偷东西。我呸!我就说怎么有人鬼鬼祟祟站在店门口,小小年纪不学好,去做小偷。”
我爷爷是镇上中学教书几十年的老师,以前条件差,他一人就可以教数理化三科 ,算是学校元老级的人物,故镇上的人都认识他。我奶奶不爱出门,平日里笑语迎人,他们两位老人在镇上的风评都很好。
“我非让你爷爷评评理不可”。她拖着我往我家里去,尖锐的指甲刺进我的肉里,我却不敢叫出来。恐惧和羞愧让我脸色苍白。她抬头挺胸,趾高气昂,活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急于向别人显摆。
到了我家门口,她把门拍得砰砰直响。我和蔼的婆婆开了门,看见她和被她抓住的我。错愕了一下,又马上笑着问那个老板的来意。
那个老板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地说着我偷了她家的口香糖,活像我偷了她家户口本似的。然后再漏出笑容说,“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小孩子嘛,要教育好,现在就偷东西,长大后还得了!”我婆婆只得陪笑,还要把口香糖的钱给她,作为弥补。她摆摆手说,“反正也没偷到,钱也不用给我,就是这孩子你可得好好说说,这么小心眼就坏,可不得说是您没教好吗?”
她又笑眯眯地仿佛宽宏大量般说了一堆原谅我的话,然后满意地离开了。我小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形容她当时的表情,现在想着到是可以用“小人得志”这个词来充分形容了。
我婆婆带我进去,然后关上门,举起了手,狠狠拍在我的背上。我顿时忍不住眼泪,哭了起来。“从小到大,我从没打过你,但是偷窃是犯罪你知道吗?”
我哭的哽咽,一半是愧,一半是羞。婆婆的力道其实一点也不大,一掌拍下来再背上砰砰作响,实际并不这么疼。后来想想,哪怕是这唯一一次打我,她也没舍得下重手。
但我哭得止不住,我觉得很愧疚,六岁的我已经知道,是因为我,我品行端正的婆婆爷爷,才会被人指责……
婆婆一边打,一边哽咽着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可以抢更不可以偷,人不可以没骨气……再想要,也要堂堂正正地取得,而不是偷鸡摸狗做无耻之人。”
我不断点头,眼泪珠子噼啪砸下来。她当然知道,她的小孙女从小到大没有吃过几次零食,父母不在身边,爷爷也从不许她吃任何垃圾食品,小孙女唯一吃过的零食是走亲戚时桌上的糖和早餐店里的面包,唯一喝过的饮料是牛奶。
小孙女也知道,婆婆是典型的旧社会女性,贤良淑德,在爷爷面前只一味听从,从不忤逆。家里的钱都在性格吝啬的爷爷手里,可怜我婆婆,受老板指责的时候,急急从口袋里摸出几角钱 ,手足无措地企图凑出一块五。
无论有没有人看到,不是自己的东西都不能拿。人穷志不穷,我第一次明白这个道理,是从我婆婆那里。
我仔细想想,我婆婆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什么,是善良,是无论经历多少苦难,也不失去的善良仁义之心。我婆婆,嫁给我爷爷后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却把所有爱都给了孩子们。
大儿子一岁多掉入水坑,被淹死。她的三儿子天资聪颖(有空写一写这个传奇的三伯)却在四年级时患了肠胃炎,家里没有钱,活生生病死。五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在当时缺粮少食的条件下身体虚弱,几个月大就夭折了。留下的只有二伯,我爸爸,和我姑姑。
爷爷是老师,她是厂里的会计,文革是被残酷批斗,其间心酸,不忍细讲。
饶是如此 她依然温柔带人,从不对世界报以恶意,从不论人长短。饶是如此,她依然一身正派,她这一生,从不拖欠任何人。她热情对待需要帮助的邻里,自己却不爱麻烦别人。
我哥哥总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始终坚信公平正义,我相信善良与人性。我会给我见到任何一个乞丐一些零钱,哪怕会被同学嘲笑,说我把钱给了骗子,但我会说,这些人中总有真的需要的人。我会给灾区和贫困山区的公益项目打款,哪怕我自己还是个学生,只能捐几百甚至只能捐几十元。
我会唾弃在疫情期间大发国难财,高价售卖口罩的黑心商人。我哥就嘲讽我,说我没进入社会,不知柴米油盐贵,有钱才是硬道理,你不高价卖总有人会高价卖,不如借机发一次,机会毕竟难得。
是啊,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坚信正义的存在。我小学毕业文凭的婆婆,没有给我知识,却给了我一种能力,一种善良悲悯的能力,一种端正自身的能力,使得我之后面对社会的浮躁,权利的傲慢,欲望的嚣张,以及种种时代的虚假时,价值观可以在冲击中得到坚实的保护。
我从未被类似于我哥这样的利益至上的人群洗脑成功,我并不是反对我哥的观念,也并不是强调利益至上是多么多么不对,只是我做不到。
我童年与婆婆相处的点点滴滴就像是锚,牢牢定住我的价值观,使我清醒,坚持我自己的态度。
婆婆去世马上要满一百天了,我依然时不时想念这位和蔼的老人。我文笔粗陋,写不出她十分之一的好,仅以此聊表我对她的思念和爱。
这是我婆婆和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