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

最近一连发生几件事,给我本就伤痕累累的肉身增添了新的伤痛。

先是一个快十年的旧疾,最近总是发炎流脓,实在拖不下去,去看了医生,说是最好尽快切掉,但是,要从身上某一处植一块皮补上,否则,还会形成一个大疤痕;前些日子,一个意外,从断裂的桌子摔落在地上,右肘着地,全部重量都集中在这一个点,半月过去,右肘依然青肿,肘部软骨似乎有碎裂的小块,没看医生,没用药,全靠意念支撑疼痛,每天尽量不去想它;这两天,一颗神经已经坏死治疗过的牙,咬到硬物被咯成了两半,无奈,接下来又要开始无休无尽的拜访牙医……

肉身,跟着我从小到大几十年,让你受苦了!

我相信,这世上没有绝对完整的事物,但我确信,我娘把我生下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完整和健康的,可是这四十年来,身上的疤已经数不清:脚面上的疤是小时候跟妹妹抢锅巴,一脚踩进锅边那一堆红红的火炭里,现在只记得钻心的痛和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左手中指关节的疤是十几岁时我娘告诉我,切菜要用左手中指别着刀切,这样切出来的菜薄厚均匀,于是,在我娘交代完离开的时候,我第一刀就用力的切上了别着刀的中指关节,又稳又准又狠。左腿膝盖上那一条约两厘米长,半厘米宽的疤痕,好像是刚记事时,有一天没事坐在家门槛上玩爸爸的斧头,玩着玩着,斧头的一个角掉在膝盖上,插了进去……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疤痕,现在已经忘了为什么会不知不觉的刻在身上,最近几年,又告别了几颗龋坏的牙齿,我已经习惯了身上的一样一样东西跟我渐行渐远,也渐渐感觉到,这个年龄,是肉身的各个零件开始报修的时候了。


世上什么东西最终属于你?除了看得见的物质财富,我们的肉身,也不属于我们。虽然令人难以接受,但这是事实。

所以,几千年来,很多人想保持肉身的长生不老,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等等等等,统治者们拥有了无上的权利和财富,也换不来不老的身躯,最终还是带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人什么时候会突然醒悟?躺在手术台上,听着刀剪碰撞的声音,把身体彻底交给医生,任由切割,那时的人,跟小时候农村过年时,绑在桌子上无力挣扎的年猪没什么两样;在殡仪馆里,看见昔日那个活生生的人,成了面前干瘪的躯壳,最后,化为灰烬,归于自然。人,浩瀚宇宙中的一种生物,是那样的脆弱和渺小,最终,肉身还是靠不住的。肉身的变化,取决于心识的流转,愁苦的人,总是双眉紧蹙;喜悦的人,满面红光;良善的人,神态温润;刻薄的人,大多尖嘴猴腮。“相由心生”,好的心识一般会造就好的肉身,但再好的肉身也敌不过无常和因果,因为人们总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欲望,贪嗔痴慢疑是人的本性,久而久之,首先改变的就是自己的肉身,同时,也在改变别人的肉身。

这肉身从无中来,为什么要怕它回到无中去?这肉身曾从无中来,为什么不能再从无中来?这肉身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就是说它本无关大局。——史铁生《病隙碎笔》


肉身的诞生,是爹娘的偶然,也是冥冥中的必然。享受毁坏的肉身带给你的苦痛,生出你的“出离心”,就像作家史铁生,几十年带着病痛写作,留下了一种不屈的精神和一部部好作品。

肉身,灵魂的躯壳,肉身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生生世世,灵魂不灭。平和的接纳和允许肉身的改变,接纳它的沮丧和欢欣,接纳它的病痛和丑陋。醒悟了一天天老去是自然规律,就不会为额头上新添一丝皱纹而烦恼;接纳了身体的残缺和缠绵的病痛就不会质疑上天的不公,而会认真努力的过好当下。

既然“无关大局”,就不要过分执着于本不属于我们的“肉身”。最近有两位医生朋友,因为工作的原因,染上了跟工作相关的疾病,难道就不救死扶伤了么?肉身可缺,精神不灭,我由衷的从心底敬佩她们。

接纳不再年轻,接纳不再完整,接纳一切,以平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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