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惜却浪费着今天,我期待又恐惧着明天。
2014年夏天,研究生毕业的我开始了每周六天的实习生活。因为没时间挑选合适的房子,就匆忙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单人公寓。
离校前一天,班里组织散伙饭。我念着跟学校小饭店老板有些交情,就找他定位,嘱咐他留个宽敞安静的包间。上本科时,宿舍几个人经常去那里吃饭,跟老板混得很熟。傍晚,我先去饭店踩点,老板不在。我问服务员,服务员指一下大厅角落,那里是四张木桌子,拼在了一起。她告诉我今天晚上的包间定满了,我们只能在大厅。我心里骂老板:真是他妈的人走茶凉!我对服务员笑笑,走出小饭店。我给班长打电话,让班长赶紧找学校附近的饭店,班长很快定好了学校东门烤鸭店的单间。
餐桌上,大家都很客气,因为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面,就互相留个好念想吧。有一个傻逼男生,又黑又胖,不过他傻逼不是因为他的体形。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话,他曾试图通过分享考研经验骗学妹上床;他考不上名牌大学的博士,却对我们说被高分录取了,但是因为想早日到社会上闯出一番事业而放弃读博。平日里,他是我们鄙视和嘲笑的对象,可是现在,我们都大度地把他当成正常人。不过他成功保持了不要脸的“光荣本色”,在喝了两杯啤酒之后逃之夭夭,这样就不用付钱。
有几个女生酒量不错、也敢喝,我们男生就和她们坐到一桌,放肆喝酒。两个女生喝得高兴了,找我要烟抽。酒和烟很快就消耗殆尽,我又跟服务员要了半箱啤酒,然后起身去商店买烟。回来一看,好多女生吃饱喝足回宿舍了。
我很快就喝醉了,正好有同宿舍的四个女生要回去,我和她们关系不错,就跟着一起离开了。但是她们并不回宿舍,而是从学校超市买了十几罐啤酒,来到宿舍楼前、公园湖畔,准备再喝一顿。我们坐在白石堆砌的平台上,打开啤酒,“咕咚咕咚”喝起来。她们喝得疯了,就大笑着说起胡话,还动手打闹。清凉的夜风下,我望着幽绿色、平静的湖水,突然惆怅起来。因为这湖水旁边曾经发生过太多故事,故事中的角色除了我,都早已离开学校。
我们喝完啤酒,脱鞋盘坐在石台上聊天。一个女生痴痴地说起她和前男友的往事,满脸羞涩和惋惜。我对她的回忆毫不关心,只是坏坏地问:“你们上床了吗?”她羞着打我一下。我们聊到十一点多,估计宿舍楼要关门了,就摇晃着回去。
平平淡淡而又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彻底画下了句号。
次日搬家时,下铺室友帮我拎着一个大包,在走出学校的路上对我说:“毕业了还离学校这么近,走两步就能回来看新鲜学妹!”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道理,但是嘴上骂他说:“你丫真庸俗!”
从学校东门出来,再往东走五百米路就到了租住的公寓。路的北边,是漂亮时尚、设施齐全的居民小区。从里面走出或嚣张或慵懒的男人,他们不用上班也有花不完的钱。因为他们的爷爷或者爸爸在几十年前选了好地段安家落户,拆迁之后,他们的小平房能换几套一百平米以上的楼房,顺便再拿几百万拆迁款。男人们身边有身材高挑、曲线诱人、穿得更诱人的大妞。他们再走几步就搂着大妞钻进宝马车里。看见这种低俗的行为,我无限感慨:我他妈也想当拆迁户。
路南是破旧不堪的平房区,汇集了全国各地的打工者。他们开饭馆,开沙县小吃、山西面食、驴肉火烧,饭馆里面弥漫着饭菜浓重的香气,外面却充斥着污水和垃圾的恶臭。他们开发廊,不到二十岁的洗头小弟个个都是小脑袋细腰、细胳膊细腿,他们举手投足都透出莫名的自信和潇洒。他们还开足疗店,外面同样充斥着恶臭,里面弥漫着女人的香味。我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对这些足疗店下足了功夫、花足了人民币,成了足疗店领域的“专家”。
其实只要长时间用心去做一件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我就对学校周边大大小小的烟酒商店了如指掌:在任何时间、去任何一家店,我都能猜到接待我的是男老板还是老板娘,或者是老板的老妈;我知道在哪家店能买到走私的外国烟,哪家店的烟是假货。
住进单人公寓后,我想抽烟就抽烟,躺在床上一支接着一支;想放屁就放屁,脱光了一边洗澡一边放屁。我感觉逍遥快活,这公寓就是我的世界,我就是世界的主宰。
最初上班的一个月,是我最自在的日子。无聊的夜晚,我会去公寓旁边的烟酒小店买一包平时舍不得抽的万宝路或者黄鹤楼,回到房间抽两支,昏昏沉沉睡去。第二天起个大早再抽两支,打开窗子,能听到清晨的微风唱歌,能听到蝴蝶拍动翅膀。
兴致起时,我不坐地铁,而是穿过母校乘公交车上班。在校园里可以看到早起抢占自习室的学妹,她们穿着短裙、短裤,扭着或大或小的屁股,迈着或修长白皙、或精致细腻的腿,抖着或浑圆或小巧的胸脯,说笑着走在晨光中。这景象往往使我接下来的一天精神抖擞。作为一个男女比例三比七的财经类大学,这个场景每天都会上演,只要我想看,随时都在那里。母校的学妹们轮流在校园林荫路上游荡,等我去看。室友果然有先见之明,这些学妹是我目前为止回母校的唯一原因。
在单位里我也会找乐子。比如上班第二天,我早早到了银行。进门时,前面走着一个大妞,个子高,比我高半头。我早就注意到她:从地铁站出来后,她就一直走在我前面。大妞身材很好,淡黄色的长马尾被早晨的阳光抚摸着,随着走路的节奏轻快摇晃;偶尔回过几次头,我趁机看见她白净圆润的脸、桃花似的眼。我猜她可能就在我实习的银行上班。果不其然,她走到银行门前,向后看一眼,进了门。我也加紧几步,想跟进去,这样就不必我自己输入开门密码。她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摆开一双白玉似的胳膊拦住我说:“你不能进去,还没到营业时间!”声音就像小女孩,我心里一阵发酥。
面对这个即使在美女如云的银行里都显得鹤立鸡群的大妞,我忍不住占便宜,故意羞涩地说:“我就进去一下,我保证不动。”我把这个流传已久的段子用得恰到好处,我对自己的恶趣味和反应能力感到满意。我期待着她脸红的反应,可是她好像没听过这个段子,竟然不羞不恼。旁边的保安应该也没听过,要不然肯定会忍不住笑,他只是跟大妞说:“这是新来的员工。”大妞显得不好意思,面色绯红地说:“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来办业务的客户。”
那些刚刚毕业到社会上混的少男少女,大多开始思考起未来几十年的日子:女生们想着要不要踹了大学交的男朋友,跟了上班之后遇到的高富帅;男生们想着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创业,什么时候找小三以及找几个小三。我很羡慕他们能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生命的每一个重要转折点,我都不会主动做选择。我害怕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选择愚蠢而可笑,所以我任由命运盲目地带我前行。在大学混了许多年,更是感觉自己到了四十不惑的境界,能跟七十岁的老人聊人情世故,能听懂他们说的人生无常。
不过,有两种事物始终让我迷惑:姑娘和时光。
我猜不透那些喜欢过的姑娘,我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和她们中的一个在一起。是自己哪件小事、哪个细节做得不够好让她们失望了,还是我有让她们反感或不安的因素?我曾经问一个姑娘,为什么我们之间这么聊得来、这么有默契,她却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和我在一起。她告诉我,她总觉得我们之间缺点什么,至于到底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对于时光,我更不明白它是如何在无声无息中就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生活的世界,它让我充满希望又饱尝失落。在我活过的二十多年里,时光忽快忽慢,我把握不住它的节奏。当我沉浸在快乐中放肆大笑时,时光会一下子飞走;当我感到悲伤,盼望时间赶快过去时,它却不紧不慢地在我心上缓缓爬行,迟迟不给我解脱。
我一直憧憬的安静生活,在短短一个月后就让我感到孤独和厌烦。我开始看不惯关于自己的一切。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每个星期都要早出晚归上六天班?那些在正常公司上班的同学被闹钟吵醒后还可以小眯一会,而我不得不立刻乘地铁去银行参加八点二十的晨会;他们傍晚下班后可以搂着姑娘在路边大排档吹凉风、喝凉啤、吃肉串、吹牛逼,而我还在银行开夕会,听主任下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能在深夜吹着空调、等着四年一度的世界杯直播,同时等着女朋友洗完澡之后干些什么,我却已经累得像死狗一样睡去。
乘地铁上下班成为我一天中最痛苦的时候。早晚高峰就是一场恶梦:我被肥胖的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挤在地铁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就像一张被任意扭曲的纸片。车厢中总是充满狐臭、脚臭,这些臭味和浓重的香水味混合起来,让我想吐,其他人却若无其事。我的视觉也经常受到污染:难看的情侣在车上坐着、站着、摸着、亲着,我一点也不羡慕,我只觉得恶心。而且我好像受了诅咒:每次赶到站台等车,都看见一班地铁缓缓驶出;我总是晚到十秒钟,于是要花五分钟等下一趟。这种事情接二连三发生,说明我是一个运气很差的人。这让我想起每次回公寓走到电梯门口时,电梯都恰好离开一层。等它再回到一层,我和刚刚赶来的人一起进去,我先按下六层,别人纷纷按下二、三、四、五层。
我甚至越来越不喜欢北京这座城市:我讨厌地铁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厌烦路上遇到的乞讨者,他们见人就说自己打工被骗了,然后向我要几块钱买东西吃,还告诉我最少要给十元;我厌恶银行附近咖啡馆里那些穿着时尚、高谈阔论的小白领,他们用半个月的工资租房,再用半个月的工资吃饭、喝咖啡;我害怕走在街上从身前身后向我涌来的说着非普通话的中年男女,我怕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我的钱包。我知道这不是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北京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
当我快要患上孤独症或者失语症或者老年痴呆症时,本科的三个室友先后留学归来,加上在母校读研究生的我、考到北京一所政治类大学读研究生的“健身狂人”和投身公益事业的官二代,宿舍六个人重新团聚在北京。我们在前些日子毕业聚餐的烤鸭店吃饭、叙旧、喝酒、扯淡。
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李晓晨说起留学生活,喜忧参半:喜的是澳大利亚地广人稀,比中国干净好多,生活久了,皮肤和内脏会变得干净;忧的是自己在北京休息不到一个月就要回去继续读研,还要玩命拿下绿卡定居。想到以后可能要和他生活在地球两端,我们举杯缅怀,把杯中青花瓷瓶的牛栏山二锅头一饮而尽。
李晓晨上大学时一直白白净净,说话细声细气,一头飘逸乌黑的卷发会随着走路的节奏跳舞,在宿舍被嘲笑为“娘泡”。他也经常自嘲上小学时同学都分不清他是男是女,还说当时好多小男生都以为他是小姑娘,都喜欢过他。不过李晓晨的爱好——黄片,能证明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刚开学不久,宿舍有了第一台电脑,李晓晨连夜回家带来两个移动硬盘,硬盘里是他从初中开始积攒多年的黄片。后来的一个学期,我们宿舍、我们班其他宿舍和我们学院其他宿舍的男生都靠他的移动硬盘丰富了课余生活。看到自己珍藏的宝贝受到欢迎,他更是把爱好变成职业,每天不去上课,坐在电脑前搜种子、下黄片,忙得顾不上吃饭。我们经常劝他休息一会,他就擦擦汗说:“我不累,今天必须把这个女优的所有作品下完。”那时,我们都满怀敬意地叫他“片哥”。
一个学期后,我们学院的男生陆续都有了电脑,也都学会了在网上找种子、下黄片。所以没有人再叫李晓晨“片哥”,都叫他“卷毛”或者“猥琐男”,还骂他传播淫秽色情制品,教坏了我们这些优秀男青年。一开始,每次听到以上两个外号,李晓晨都会无奈地叹气,似乎看透了世态炎凉,然后回骂我们。后来他慢慢习惯了,无论我们叫他什么,他都漫不经心地答应。我们开始觉得叫外号没意思,就又叫回他的本名。
留美回国的王冲千杯不倒,是我在酒桌上害怕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每次我们都喝得趴在桌子上或者地上,他还能四平八稳地坐着、神志清醒地骂人。
王一峰从大二开始去美国留学,虽然只在宿舍住了一年,但是感情一直没淡,他每次回国都会叫上我们吃喝一顿。每次见他都胖一圈,现在胖成了一尊大佛,威风八面。他大口抽烟,小口抿酒,突然说:“周朋!听说你跟女朋友分了?”
“别问我,我不知道。”周朋就是做公益的官二代,每次问他一些要紧问题,他都先是高贵、冷漠、极不耐烦地甩下这么一句,让问话的人感到尴尬,不敢再张嘴。但是往往过几秒钟,他又凑在问话人耳边主动说出答案。这次,他说了不知道,就再不开口,我们知道他真的分手了。王一峰白周朋一眼说:“怎么跟要死似的,不就是没了个姑娘!没事,以后找好的!”王一峰对自己和别人的任何事都能举重若轻,活得潇洒自如。他这种大将风范早在本科时就让女同学们垂涎三尺,使得他一直桃花不断。
吴凡看周朋满脸无奈,就插嘴问:“对了,王冲,王一峰你们在美国过怎么样?”从而转移话题。王冲来了精神说:“挺好,你们看!这是我在美国买的枪!”他从手机里找出照片,各种漂亮酷炫的小手枪、长猎枪,可以看出被精心擦拭保养的痕迹。“枪是用来捍卫美国人民自由的!比如说,如果有人闯进我家,我先端着枪警告他,他如果不听,就可以开枪打丫的!开枪的话,就一定要打死,落得个死无对证,跟警察说是正当防卫!在美国打猎也不是想打就能随便打,跟在北京买车似的,也得摇号,等指标,会规定你只能打几只松鼠、几只熊。”王冲一段单口相声说下来,让我们又长见识,又犯晕。
我们继续喝酒。我和王冲、王一峰、李晓晨每人一杯,吴凡和周朋每人一口,两瓶牛栏山就喝光了。王一峰招呼服务员要酒,周朋一脸鄙视地说:“你们喝吧,我不行了,都一个月没放过假了。”王一峰不理他,撇着嘴问:“喝完了去KTV吗?”他看看我们,又问周朋:“你去不?”
“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周朋一口回绝。王一峰假装扇自己一个嘴巴说:“我就多余问你!”他不问我和王冲,他知道我们向来不拒绝唱歌。
又喝一会,六个人就倒了一半。周朋傻坐着发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大灯。我猜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个从初一开始单恋却从来没得到的姑娘。周朋本来可以靠关系去一个更好的大学,但是他跟着那个女生来了我们学校。吴凡的酒量在大学里属于罕见的越喝越差那种:大一时能跟我们随便喝,喝多了吐,吐完接着喝。现在的酒量不到原来一半的一半,喝多之后浑身皮肤都变成暗红色,而且一醉不醒,我们就不好意思灌他。李晓晨后来又喝了一杯半,然后神智不清,趴在地上实实在在吐了一大片。王冲坐得最稳,但也眼睛血红、眼神呆滞。
突然,吴凡一声大叫,把面前的桌子、自己的胸口和大腿吐了厚厚一层,一股酒肉混合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想不到他学会了李晓晨的“臭毛病”。我大叫一声:“快抢救!”我站起来,一阵眩晕,定定神站稳,踉跄着跑到吴凡身边,连人带椅子挪到一边,抽出仅剩的两张餐巾纸给他擦呕吐物。
王一峰大喊:“服务员,餐巾纸!”一个瘦高的服务员拿进来一包,扔在桌子上转身就走。我看一眼吴凡吐的面积,叫住服务员说:“哥,一包可能不够,麻烦再拿一包!”服务员只是上身转过来说:“够了!”我被服务员的反应搞得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不丢面子。这时还得看王一峰,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堵在服务员面前。两人身高差不多,可是服务员看着也就一百斤多一点,王一峰是两百斤还多好多,能轻松把服务员挤死。而且他找茬、挑事的本领是有多年功夫的。
“我们说再要一包纸,你丫没听见是嘛!”王一峰贴着服务员的脸大叫,再近点就能亲上。我知道王一峰要发作,扶着吴凡默默地听,等着看好戏,同时预备自己的台词。服务员也有几分胆色,面对我方猛将,跟他对视着,摆手说:“一包肯定够。”一句话云淡风轻、行云流水、四两拨千斤。王一峰又扯着嗓子喊:“够不够用你他妈说了不算!”没等服务员再说什么,饭店的大堂经理循声而至,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笑嘻嘻地问王一峰发生了什么事。
王一峰说:“这就是你们的服务员?!我们有人吐了,想再要一包纸,丫不给。你们的纸卖吗?我买还不成吗?”男经理不住地点头赔笑,掏出一盒玉溪烟给我们发,我们摆手表示不要。经理又低声下气说:“大哥们实在不好意思,他是新来的,家里又出了点事,不顺心。我给您拿纸去。”王一峰指着服务员骂:“不能干就别干,有这么招待客人的嘛!”
我对经理说:“不好意思,我们这大哥喝多了,您多担待。不过您这个服务员的态度,我是从来没遇见过。我在银行上班,也是服务行业,碰上什么样的客人都得好言好语好脸色伺候。你们这个服务员要是到我们银行耍横,我肯定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现在他是给我们服务的,他这态度可真不行!”
经理苦笑起来。王一峰和坐着的几个人对我的话比较满意,偷偷冲我挤眉弄眼。王冲和周朋上场,他们把王一峰拉回来,然后胡说八道地劝架。经理听我们的语气有所缓和,就拉服务员走,一边拉一边向我们保证让别人送来足够的餐巾纸。王一峰又指着服务员说:“你丫等着!”服务员也赌气说:“我等着呢!”
“行了,快出去吧!”男经理赶紧把服务员轰出去,接着又来发烟,赔笑说:“不好意思,你们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来找我,给你们打折!”王冲摇头说:“不用了,他喝多了,给你添麻烦了。”
男经理不住点头说:“那我不打扰了,这就给您拿纸去!“过了一会,一个白净高挑的女服务员端来一个大果盘,说是免费送的,还顺手放下几包餐巾纸。周朋少见地笑起来,直流大鼻涕,大声叫:“有趣有趣!”王一峰看周朋一眼,立刻露出嫌弃的神色骂:“你丫赶紧擦擦鼻涕,真他妈恶心!差不多了,去KTV吧!谁去叫醒吴凡。李晓晨,你丫醒醒!”说着一脚飞出,踹李晓晨的屁股。李晓晨转头大骂:“你大爷!”眼睛睁开一条缝,看清楚是谁之后,加了一句:“嗯,王一峰!”
王一峰不理他,转头问:“吴凡跟我们唱歌去?”
“我不行,美美在家等我,我得回去。”
“行吧,那就咱们四个!”
王一峰一马当先,走出弥漫着酒气和呕吐味道的包间。周朋扶着吴凡,李晓晨自己扶墙晃悠,王冲和我抽着烟,我们悲壮地走出烤鸭店。
外面凉风一吹,周朋和吴凡清醒大半,于是叫了出租车,转眼消失在灯火阑珊的夜色中。我们四个围住一辆黑车,王一峰说了KTV的名字,司机师傅一拍大腿说:“那地方我熟!给你们算便宜点,十五块钱吧!一般我起步就得二十!”王一峰对司机点头说:“行吧!”
路上,司机告诉我们那家KTV可以叫小妹,嘱咐我们上厕所时会遇上捶背小弟要小费,千万别搭理他们,别让他们碰。我挨着王冲坐,突然想起学校小饭店老板,因为王冲当年和他混得最熟,还称兄道弟。我把约莫一个月前找老板定包间的事告诉王冲,骂老板不讲究、不够意思。王冲说:“毕业时他还找我借过钱,说他一个朋友赌钱输了十多万,想让我先帮着还。我就感觉这人不讲究,你说他一个开饭店的老板,手头没有十万块钱?我一个穷学生,钱也都是爸妈给的;而且赶在我刚毕业就借,明显是不想还!我没借给他,以后也没搭理过他。”
师傅开车彪悍,两分钟就把我们拉到KTV。我们晃悠着走到昏暗的招牌下,从入口进去,穿过漆黑狭窄的楼梯,来到地下室,竟然别有洞天。走廊里、灯光下,一个个穿着暴露、身材惹火的大妞扶着醉酒的男人上厕所;嘈杂的歌声、笑声从包间里四射而出。
我们不选小妹,自己胡唱胡喝。我喝多了走肾,扶着沙发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出包间,问门外经过的姑娘,知道了厕所的位置,疾步赶去。男厕外,一个高大肥壮的小伙子坐在破旧的椅子上。见我走来,他赶忙站起来说:“大哥!”他挤出的假笑让我恶心,但我还是向他点头微笑。
他跟我走进厕所,在我解裤子时,递上一片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口香糖,带着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口音说:“大哥,给您捶捶背!”我本来又晕又困,听到这句话,立刻清醒过来,猛然想起他就是黑车司机说的给人捶背要小费的。
“不用,我没带钱包。”
“没关系,交个朋友!”
“不用,你滚。”虽然他比我高、比我壮,但我还是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我拉起裤子,从容地转身离开。他在后面叫嚣说:“大哥,出来玩,别怕事!”我又骂:“孙子,是谁怕事!”
回到包间,我们一顿瞎唱,就意兴阑珊了。午夜两点,我们走出房间、走出大门口。那个给人捶背的混混蹲在门口抽烟,面无表情地看我们一眼,就像店面门口染满泥土的老旧石狮子。
我送他们三个上了出租车,然后蹒跚地向公寓走去。回到公寓,我想躺下抽烟,手机却突然响起来。我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传来吴凡激动的声音:“晓飞,我就知道你还没睡!我都睡醒一觉了,哈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忘了对你们说,我要领结婚证啦!”
我惊讶得愣了好久说:“这么早结婚,你喝酒喝傻了吧!不过还是恭喜你,反正你跑不出美美的手掌心!”
吴凡一改刚才的激动说:“我早想明白了,不管遇见谁、跟谁过,都一样。我觉得我和美美就挺好,耗了这么多年,毕竟有感情了!”
“什么时候领结婚证?”
“大约再过一个月!”
“什么时候办婚礼?”
“得再过一年吧!美美说找时间请你们吃饭!”
“过些日子吧,这次喝酒喝伤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行了,再说吧!”
我和吴凡大学时关系很好,我了解他,比他女朋友还了解他。
他那么善良、聪明、敏感,我经常担心他这辈子可能会一个人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