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送了一颗橘柚。
橘柚,果皮橙黄色,果肉橙色,肉质柔软,含酸量0.5%以下,采果时风味甜,很耐贮藏。
那天他们晚间约出来见面,在上海的淮海中路,时至冬季的上海寒风有些凌冽,吹得两旁的梧桐叶哗哗地响。她看着他依旧瘦削的躯体在风中微微摇晃,突然想起出门的时候,母亲在包里塞进了一颗橘柚。
从北漂到沪漂,没有改变的是漂的姿势,这是她来上海的第三年。母亲从遥远的县镇里出来,一个人搭绿皮火车兜兜转转找到了她。她望着母亲一脸惊异,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是如何安然穿越大半个中国,风尘仆仆地站在她的面前,麻布袋子里装了沉沉的橘柚,一个个都比拳头大。“家里的橘柚都长出来啦,我捎了几个给你尝尝,就记得小时候你望着家里那棵橘柚树,可怜巴巴……”“妈,我都多大了……”后半句“我已经不喜欢吃橘柚了”硬是由于话块太大,堵在了喉咙口。
她掏出了那个黄灿灿的橘柚,往男生眼前一递:“喏,给你的。”他们认识不久,正踏在朋友和恋人的界限上。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正处于恋人未满的暧昧期,而是他们的年纪推着彼此必须在朋友和恋人之间做一个选择。踏入社会后的爱情便似乎都是这样,男男女女身上都带了自动判断器,在彼此接触不久之后就会各自打分,如电视里播放的唱歌比赛节目一般,分数不够,你就连出场的权力都没有。然而这个自动判断器的标准也会随着各种条件变换。当一切变得过于复杂的时候,她喜欢说一句,那就随缘吧。
她信缘分,相信到如宗教一般笃定。
男生的眼神略微一亮,接过了橘柚,“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生日?”
“你的生日?”她突然有些尴尬,她自然是不知道的,生日送了一颗橘柚,肯定是要被当做笑柄了。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将橘柚放进了商务式手提包里:“天太凉,不舍得吃。”他的重点到底是在前半句还是后半句,她蹙眉思索。
这个男人喜欢自己吗?这样描述似乎不太贴切,应该说,他是有将自己放进“可以结婚的女人”的那个集合里的。每天不定时地会聊天,话题涉及工作、家庭甚至哲理,一周出来见一两次,不吃饭,也不看电影,就这样在上海的巷弄里走着,看两旁商铺繁华,夜灯璀璨。偶尔几次,男人会伸出试探的触角,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她没听懂的时候就应付自如,听懂了就打两个哈哈。
年纪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对方看,年纪大了再处理感情问题,全都像在打哑谜。运气好的,猜出了谜底,演了一出喜剧;运气差的,也只是悻悻然,像冬至没吃到汤圆的孩子,过一会儿也就忘了。
她不是爱情高手,正欲擒故纵,而是她连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和他并排走在路上的时候,看着他因为袖子偏长而缩在里面的纤长手指若隐若现,她的心脏会产生一种异常的瘙痒感,她想要从自己口袋里伸出手去,将那些手指捉住,然而当手从口袋里出来,一碰到外面的冷空气而干燥泛红的时候,她就放弃了。白天也是一样,当公司电脑上的报表数字一个个清晰显现的时候,她似乎能洞察一切,而当数字渐渐模糊时,便会转化成那个瘦削的人形。她终于体悟“心血来潮”这个汉语成语的含义与用法。“晚上见一面?” 于是又是重蹈覆辙。
三十岁的男人和二十八岁的女人,两个人势均力敌。这场战役本可以速战速决的,却被工作、生活以及世界里的一切闲言碎语拉伸地无限长。彼此都像微小的细菌,填充着彼此的生活,慢慢地累积,不痛不痒。
五个月后的某一天,办公室的几个女青年又在茶水间聊起相亲的话题。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用前辈般的口气问一个刚进公司的小姑娘:“嘿,家里安排相亲了吗?”小姑娘有些腼腆:“嗯,前两天刚见了一个……”一群女人的好奇心顿时就起来了,虽然各位都已经身经百战,但对这样的话题就好像偷窥处女一般。“怎么样啊对方?”
“嗯……其实我也不太懂啦。要走的时候,他突然从包里摸出了一个橘柚递给了我。”
“橘柚?”
“是啊,只可惜,因为可能放了太长时间,已经变味了……”
茶水间女人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逃也般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