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2期“融”专题活动。
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得很久了。——泰戈尔
印度给我的印象，有丰腴美女载歌载舞的电影，有令人吃惊的信息技术，有最近才知道的仿制抗癌药，有释迦摩尼和鸠摩罗什。对了，还有泰戈尔。一九一三年，亚洲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今天说一说泰戈尔，不说他伟大的诗篇，而是他的短篇小说《喀布尔人》。
美国作家海明威有个“冰山原则”。他认为，好比浮在大洋上的冰山，作家写作时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的部分让由读者去感受、想象、补充。他说，冰山运动之所以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用简洁的文字，创作出鲜明的形象，融合自身的心理感受和独特的思想情绪，倾注在自己塑造的形象里面，使情感充沛但含而不露，思想深沉却隐而不发。
文字和形象是冰山的八分之一，情感和思想是冰山的八分之七。如何从最少中得到最多？八分之一和八分之七，如何纲举目张融合得天衣无缝，这是需要一个笔者考虑并且刻苦练习的。原来只知道泰戈尔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今拜读了他的《喀布尔人》，才晓得他是打通了任督二脉的短篇高手。让我们从冰山原则四要素——简洁的文字、鲜明的形象、丰富的情感、深刻的思想，来解读这部经典之作吧。
《喀布尔人》不到六千字，情节也很精炼，写的是高贵老爷家的五岁女儿米妮，与低贱穷苦的喀布尔小贩勒赫默特之间纯真友情的故事。文章以第一人称，也就是“老爷”的视角叙述。“老爷”是个开通的作家，应该就是泰戈尔本人。
文章的主线有两条。勒赫默特与米妮的情感发展是一条，是浮在冰山表面的八分之一。而老爷对勒赫默特的动机一步一步发掘，以及对他的态度变化，不仅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另一条主线，更让读者一面前行，一边不由自主地去深入体会作者的观点，文章的立意。
矛盾一层层铺开。老爷是个开通、和善的人。勒赫默特第一次到他家里，他同情地从这个喀布尔人那里买了一些干果，满足他与自己小女儿“交朋友”的愿望。当妻子担忧勒赫默特不怀好意，有可能拐卖年幼的米妮时，老爷犹豫了，心里也就起了防备，但看到一老一小在一起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他又释然了。
危机继续压迫着。当勒赫默特伤害赖账顾客被警察抓走坐牢，一家人逐渐把他忘了。直到十多年后米妮出嫁，刚出狱的勒赫默特就跑过来看她，老爷顾忌他的身份，不想让他们相见。勒赫默特说出了动机和真相：他也有一个和米妮一样大的女儿，他把米妮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冲突解决了。老爷被他的真情所感动。可两人的相见却不尽人意——长大后的米妮明显对这个老朋友疏远和冷淡了。老爷从米妮婚礼操办费用里扣减了一部分，送给勒赫默特，让他回家与女儿团聚。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喀布尔人勒赫默特，形象塑造鲜明。
瞅瞅他的外表。“脏兮兮宽大的衣服，头上缠着高高的头巾，肩上背着装满干果的大口袋，手里拿着两三盒葡萄干的瘦高个，缓慢地迈着步，在街上踯躅着”。寥寥几笔，主人公的身高、体态、性格、神情、服饰、生活习性、职业、民族特征、揽客手段，一览无遗，泰戈尔是个高超的画家，画中人好像真的一样就立在你的面前。就是这个脏兮兮的喀布尔人，将一步一步领着我们到达最圣洁的目的地。
瞧瞧勒赫默特的品性和真情。
喀布尔人是谦恭有礼的。“喀布尔人听到米妮的叫声，转过身，直奔我家而来……现在他笑容满面地走到我跟前，向我敬礼，毕恭毕敬地站立着。”
喀布尔人是天资聪颖的，他善于沟通，会倾听、会互动，跟他聊天是那么的富有趣意“……他坐在米妮脚旁，带着满足的微笑，津津有味地听着她描述的一切，并不时地用他的混杂语插话，发表自己的看法。”
喀布尔人还很幽默风趣，随时给你提供生机盎然的情绪价值。“一见到他，米妮就笑吟吟地打趣道，‘喀布尔人，哦，喀布尔人，你大口袋里装着什么稀罕的东西？’他用山民特有的鼻音很重的声调，笑着说：‘里面装着一头大象。’……他们感到这种笑话，趣味盎然。所以，他们经常开怀大笑，十分快活。”
喀布尔人视金钱如粪土，把感情看得比金子贵重得多。初次见面勒赫默特给米妮塞满了干果，老爷过意不去，掏了一个半卢比的硬币给他，“他心不在焉地把硬币扔进了口袋（等分别时又还给了米妮）”。出狱后勒赫默特来看米妮，又送了她很多干果，老爷又想付他一些钱，“他突然握着我的手，说：‘您十分仁慈，老爷先生，我将永生难以忘怀，请把钱收着……我到您府上，不是来做生意的。’”
脏兮兮的喀布尔人是非分明，知道什么贵重，什么可以扔掉。为了真挚的感情，喀布尔人可以忽略自己的生意，放弃自己的尊严，抛弃自己的矜持，比起感情，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他挨家挨户向顾客讨取欠款。但不管多忙，他每天都要忙里偷闲，来与米妮相会……倘若清晨他没有如约而至，晚上一定会赴会……米妮‘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一面欢叫一面奔跑过去……（因伤人被警察绑着后）他正在痛骂那个说假话赖账的家伙，米妮高声喊叫：‘喀布尔人，啊，喀布尔人！’从家里跑了出来。他顿时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嫉恶如仇、果敢坚毅的勒赫默特，与柔情悱恻、感情丰富的喀布尔人合为一体，一点也不生分。为了米妮，不惜被冷眼和拒绝。老爷顾忌他罪犯的身份，不愿让他见正出嫁的米妮时，“他听了我这不太热情的陈述，转身要离去，但走到门口，他迟疑了地说，‘能否让我看下小人儿？’……听了我（拒绝）的话，他脸上流露出失望的情绪，他沉默不语，继而用冷漠的目光瞟了我一眼，说了声：‘老爷先生，再见——跨出了大门。’……正在这时，他自个儿又走了回来，走近我跟前，说：‘我为小人儿带来了葡萄和杏子等干果，请您给他。’”
深掘立体的、复杂的人性，场景自然真切。泰戈尔知道什么地方应该浓墨重彩，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知道什么地方只需轻轻拂过，就能画龙点睛。
文章还塑造了米妮、老爷、米妮母亲几个配角，泰戈尔抓住了这些人物的精髓，做出精彩的铺垫和服务，履行好了他们的使命。五岁的米妮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问题，简单的、繁复的、质疑的、批评的、请教的，充满热情的谈话，尽显天真无邪，聪慧娇憨之态，着实可爱。幼年的米妮，内心没有阶层概念，对勒赫默特付出了难舍难分的真情。十几年后当她出嫁时却显示出羞涩和疏离，这就是现实的鞭打，生活的残酷。一个成熟深刻的作家，有责任也必须去揭示客观的存在，不能为了装点门面而有意去粉饰太平。合理性，是写作最大的逻辑。
这篇书评取名字的过程弯弯折折。刚读完时，直觉悄悄跟我说：“这是一个关于尊严和爱的故事，一种压抑不住的温暖沁出来了”。平淡的陈述下面覆盖着惊涛骇浪，这样的震撼，像个小偷，悄无声息地来，一声不吭地匍匐在床底下，然后一言不发，任凭胸腔里风声鹤唳，万木松涛。我的眼前陡然出现了喜马拉雅山，险峻雪峰里奇寒刺骨的冷，金光灿烂的顶。两千多年古老的冰川，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很好奇泰戈尔怎么会让我有这样一种奇异的感受。我又想到了海明威的冰山。八分之一的浮冰，支撑起水底下八分之七广阔厚重的基塔。于是我就又想取名“冰川的融化”。纠结之中，索性蒙头睡一觉。
一大早就醒了，四点钟，室温二十二度，春的气息弥漫在黑夜里，温润和煦。黯淡中我悉悉索索第八次翻开了《喀布尔人》，
“……说着，他用手掏进自己宽松的胸衣里，从胸怀里取出了一张脏兮兮的小纸片。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放在我书桌上，用手把皱巴巴的纸片抹平。我看到，纸上烙了一只小嫩手的爪印，不是相片，不是图像，仅仅是小手脏污的印迹！他女儿的手印！……”
“我的心就漫游起来，喀布尔整个画面就浮现在我眼前：两旁崇山竣岭，高耸入云，险恶得难以攀登；夕阳染成了绛色，煞是好看；在荒野的狭窄的小路上，一行行驮着货物的骆驼，缓慢前行；一对对缠着头巾的商人和旅行者，有的骑在骆驼上，有的徒步前行，有的手执长矛，有的挎着旧时代老式长枪；而喀布尔人在雷鸣声中用自己的混合语，一面行走，一面谈笑风生，叙述着家乡的逸闻趣事。”
哦，喀布尔人。我又一次眺望到了喜马拉雅山的金顶，我听到了皑皑白雪融化的声音。
请保持你心中的光，因为你不知道，谁会借着你的光走出黑暗。
——泰戈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