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老段去世第五天。明天，9月6号，是我们相识的日子。加上这5天，我们认识正好31年。很遗憾，时间定格了，永远到不了31年。
老段是我大学的室友。我们的“室”，是一栋土黄色的苏式三层小楼，盖于1954年。1985年夏秋之交，我们来到这儿的时候，它已经默立校园31年（奇怪，怎么又是31？）。在华中工学院男生当道的世界里，位于校园东边的这座小楼，虽然阴暗，潮湿，拥挤，破旧，但是因为集中住了400多女生，并不缺乏关注。
老段不是被关注的焦点。老段不漂亮，她是个矮个，跟我差不多高；小时候淘气，放炮仗把眼睛炸伤了，有点斜视；老段粗手大脚，她一把攥住你的时候，感觉紧紧的，手很硬；老段家境一般，不讲究穿戴，因为穿着简单，反而她那几件衣服我都记得：一套蓝色带红白杠的运动衣，一双帆布运动鞋，一件蓝色到膝盖的防寒服。。。。。。到了大三吧，多了一件暗红色白条绒翻领的夹克；老段也没有娇柔的性格和作态，她很直接，话语也直接，声音也直接，做事也直接。
老段为什么叫“老段”？我忘了。我记得从大一，室友就叫我“老王”。有一回，我跟老段到喻家山商店买东西（喻家山商店也是个老楼，中间楼梯，两边各有一个大屋子卖东西），不留神走丢了。我左右踅摸不到她，就喊了几嗓子，“老段”，“老段”。。。。。。老段答应着从对面出来，俩人还没走近就不停地问，解释，笑骂，叽叽喳喳，反正是有年轻女人的地方，话多。这时候，从我后面走过一个大妈，大妈边走边叨叨：老段老段，我晓得是多老的老段，原来是个小囡。。。。。。（此处武汉话自己脑补）
可见老天爷虽然给予我们每个女孩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性格，但是，他给予了我们同样的年轻，同样旺盛的精力，而这，是我们快乐的最大资本。
老段是黄冈人，她说过林彪是她的老乡。湖北，是出聪明人的地方，同时务实精明又有点自负。老段以高分考取名校，聪明自不待言。自负，也有点，她那鄙视的眼神，直来直去的话和语调，自有一种“你懂啥”杀伤力。当然，寝室里的妹子都有撒手锏，所以当年寝室掐架也是保留曲目：有时候唠着唠着就掐起来了，掐着掐着又转移话题了，有时候会煞有介事地互相不搭理，等到不自在了再找台阶下，唉，那个等台阶的，其实也早耐不住了。。。。。。不掐架，叫什么好基友呢？
老段的歌儿，唱得一级棒。她有一台四个喇叭的录放机，有电脑主机那么大，放在他的床头，整日放的，是邓丽君，龙飘飘谁谁的。对了，我们班有一回男生寝室女生寝室联欢，放了一首曲子，有“请你拉紧我的手，请你亲吻我脸庞，朋友珍重朋友再见，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样的词句，不知跟在场的人的哪跟神经搭茬了，曲子放了一遍一遍，最后男生女生相拥静默，呃，就是用的那台录音机。经常，天还很早，老段醒来顺手打开按键，室友大喊“你搞么四？”，老段就把音量调大。老段自己也唱，她唱“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走又是一年多。。。。。。”唱“夕阳有诗情，什么什么有画意。。。。。。”唱“别再等待往日的旧梦。。。。。。”她的声音是圆润的，她的音调是婉转的，我很喜欢。
老段对老乡有着深厚的情谊。她有个姓倪的老乡，是大我们一届的师姐，经常摽在一起，一起吃饭，钻进帐子里低声用家乡话嘀咕，后来倪姐姐有了男朋友，老段就跟他们一起吃饭，如同一家。她有个读华东师大外语系的同学，每次回家，一定先来找老段，两个人在上铺的被窝里亲如姐妹。
想来想去，想起的都是那两年的事情。后来到了高年级，小姐妹们开始忙自己了，实习，谈恋爱，找工作，开始各自独立。
毕业那年，很乱，我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一别便是27年。
同学传送着老段的英勇事迹：被报社强找理由拒绝接收，怒而投书市长，市长出面主持公道，老段去了电视台。
那年，我低声问老段：你老公好么？老段说，他是个很好的人，在自己病重期间，一步不离地照顾——老段病了，很重，病后的老段，声音里有了柔软。
老段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微信里有了洁白的炒土豆丝，我说，相当凑合。她说，就凑合呀？我说，还有相当呢，她说，那也不是好话，我说，好吧，相当不凑合。她的微信里有一只小猫叫李小花，李小花淘气了，李小花钻被子了，李小花病了，李小花怀孕了，生孩子了，我说，辛苦啦，当奶奶了，她说，不辛苦。微信里有8岁的小女儿替爸爸写给老段的情书，好多汉语拼音。有一天，看到了老段输液的照片，我说，亲爱的你没事吧？老段说没啥事。其实，是有啥事，她的病，复发了。
。。。。。。
“今天整理遗物，看见她在小本子上记录的名字。530成员6人，东二舍315（311）名单及所在位置，如傅洁、陈威立国外，王雪梅河北，刘蓓扬州，赵素鸽深圳。另外还有852名单中的鲁红、罗双兰、肖明、万松、肖莉、罗文华等。。。。。。”同学说，老段临走，说了三个心愿：一是给老妈做顿饭，二是辅导小女儿写回作业，三是见见同学。
痛哭，班里同学，一片痛哭。
一直以来，总是觉得，走不到她的心里，保持着距离交往着，哪知道，她的心，一直敞开着，我再往前一步，也许就能触摸到她。
老段走了，不知道她是怎么从一个“小囡”变成妈妈进而变成的大妈，在我的脑子了，她永远20岁。
这是幸呢还是不幸呢？
9月5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