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字如晦，扬州寒士也。年少孤哀，姨母侯氏怜而抚之。明幼时勤于书墨，七岁为诗，十五作赋。及长，身严正，美姿仪，形比隽石，致胜孤松，见者皆谓远性风疏，逸情云上。好饮酒，饮辄求醉；善为文，书必言事。尝谓人曰：“把酒独坐以怡情，笔书直陈以达心”。其声名在外，颇有意气。
明少年风采，及至弱冠，连中两元，乃赴京会试。时值太傅王朗做寿，上特许之宴东苑。明从同舍生赴之，方入内，顿觉场面铺张，极尽奢华。值宴开场，丝竹乱起，歌舞不辍。明尤厌之，不适。席行半间，朗令仆作场圃，遣罪奴于其间，令其类犬相斗，众奴有难色，不从。满座皆以为乐，或叱之，或鞭之，苑内一时喧声震耳，戏谑之语不绝。明见状，不顾同行者使眼，疾步上堂，力劝朗就罢此事。朗斜眼哂之，曰：“贱人而已，不足道。”明愤极，大喝曰：“老儿无道，为长不严。”语罢满座寂然，士皆瞠目。朗怒曰：“老夫乃东宫正师，岂容竖子见污。”明曰：“狂暴如此，安敢言为人师？厚颜耳。”朗发尽上指冠，须臾，众仆持生棍自门外鱼贯入，不由分说，乃棒打明出东苑，重伤于内。半月有余，众生同赴闱场。及放榜，同生皆有名次，独明不第，诸生皆知有内情而不敢言。明立榜前，大笑拂衣而去，不顾。
翌日天晓，明往市上雇车马，复沽酒数囊尽载其上，行装既备，与诸生约之酒肆，寥寥数言，即握手相别。临去，明留诗题壁一首，诗云：“官高何足千古论，风长方知天地混。如云似烟看不尽，此际但作鹧鸪闻。不屑同往居高庙，取酒饮来告离分。也慕闲云也慕鹤，罢机只羡钓鱼人。”题罢，策马出城，直取南下。众生吟之，皆掴手称妙，细品之，乃道此诗藏头，曰：“官风如此，不取也罢。”颈联表意言不与众生同居庙堂，实则不然，“往”音“王”，即太傅王朗也，不欲与朗及同污者共居庙堂耳。
及还扬州，明结庐郭外，日以诗酒自娱，夜则潜心注疏。因其有诗名，府台遂征召，用其为生徒讲授经义，为生计耳，明应之。越明年，姨母遣媒礼聘内城徐氏，明无妻志，未及谋面，辞之。
又三年，冬大雪，天尤寒，夜间雪重，窗外风紧。明扫阶温酒，着单衣而坐，把盏吟诵，乐在其中。忽闻梅花香，自庐外旖旎而至。初时幽淡，后来清冽，再闻醇厚。明疑之，何来梅花？庭中唯手植兰草一株，不耐霜雪，今已全枯。明循而寻之，乃出门而去，过溪桥，入白山，东行数许里，蹊径渐没，而梅香愈烈。止见一小丘，雪笼一片，草木尽折。明亦感寒绝，缩颈抖肩，但恨衣薄。忽见一树料峭，茕茕然峻立于石上。身段纤弱，骨瘦嶙峋，重雪压枝上，已摇摇欲折矣。明趋步上前，果梅树也，遂以手掸之，顿时雪落如柳絮飞洒，盐落纷纷。树下再厚三分，约四五石。明起敬意，喟然叹曰：“真奇树也。”遂吟道：“世人尽说牡丹好，我独心仪梅花娇。众芳喧妍竞国色，雪里一枝藏风标。”感夜深，乃解裳衣之，遂还。
明日，夜雪初霁，天气稍和。明掩门傍窗，执诸生徒卷作以阅。忽闻门扉轻扣，起而视之。方步出庭外，睹一女子立门前，衣淡红裳，着纨素鞋，丹唇外朗，挽疏髻盘于顶上。腰如约素，不盈一握；肩若刀削，浑然天成。视其兀自临风，比之弱柳强一分，揆之长松柔三段。面有娇红，或深或浅；身带香风，时有时无。骨像图应，眉目如画，端为天人之姿，绝非人间品态。明出而应曰：“卿从何来，但从何去，扣我门为问津乎？”女曰：“妾乃君家东邻。”明怪之，对曰：“此处但有寒舍一间，并无邻家。”女曰：“昨夜雪浓，得君施援手释重负，又蒙见怜，解衣相覆，今朝一身轻，特来还高衿。”言罢，乃出薄裳呈示。明纳之，果昨夜临东皋所遗也。遂见惑，欲复问。但见女子笑而东走，临过桥，盈盈一顾。
入夜，漫天无云，澄空如净。天外二三星，亦明亦暗；山前数片烟，若隐若现。明立阶前思日间所见，不得解，遂取酒饮之，至半酣，朦胧间见女又来，待明视，醉眼急张，乃抖擞起迎之，直问曰：“卿家何故怀我衣？昨夜亦在东皋乎？”女答曰：“然也，妾即梅耳。”明哂而笑曰：“妄言耳，世间安有鬼神？”女曰：“感君'雪里一枝藏风标'之句，遽生灵识，今得化人形，全赖君之力也。”明慨然对曰：“卿本佳人，奈何胡诌。”复曰：“吾昨夜闻梅香，乃循而东行至皋上。汝从外郡来，路迷不出，乃掩石后避风雪。所吟诗句，尽为汝听。今番再遇，断无漠视。卿可入居寒舍，先作将就，大雪初霁，泥泞难行，余连夜入城雇车马，以助卿家脚程。”女闻之，作捧腹状，笑而嗔曰：“世间人均如君之呆乎？”言既罢，梅香大作，风起于庭，女随而舞之，如飞鸿轻点，忽上忽下，拂袖之间，梅雨乱坠，须臾而已，便成红毡。明木然立庭下，瞠目结舌，一脸懵状，及回神，立扑地，不省人事，非怪酒，乃惊惧耳。
其后，梅女夜夜至，明不能拒。朝出暮回，凡至家，辄有饭食相待。明每劝之，梅皆嗤笑以应。时日既久，初以不适，后以为常，明皆以仪礼待之，不逾矩。期年之间，或论诗，或言事，二者兴趣相投，所得甚欢。
一日，梅问曰：“君何见于君子小人者也？”对曰：“积丘山之善，尚未为君子；行萍末之恶，便陷于小人。”梅复问曰：“君属何？”明曰：“在小人君子之间。”闻罢，梅支颐，若有所思。明起兴味，亦问曰：“卿家以为何？”梅答曰：“至音不合众听，至宝不同众好，世上皆小人，唯君独耳。”明拈杯而笑曰：“卿乃山水精灵，得自然造化，集日月精妙。所与伴者，惟清风明月。世事千般，红尘万丈，因果内外皆是人性。卿涉世不足一年矣，安敢言我为君子乎？”梅羞于面，侧首不应。
明性散淡，重义理，轻名利。作诗作赋，随写随扔。梅见而怜之，每每拾罢，辄称其无状。八月望日，乃曰中秋，又值明昆兄幼子百诞。侯氏遣仆告明：月圆之际，务必同堂一聚。仆至舍，扣门无人应，乃径入内堂，观案上有随笔一则。书曰：
今朝尤寒，余起视顿觉凄厉，观远山空蒙一片，不见昨日青翠。寒烟几缕，起于庭前；清露数粒，横斜挂窗。阶下有幽兰一株，余前年手值也，今分外鲜丽。梳洗罢，步至中庭，见松下遗诗书一卷，余拾而颤之，圆露倾洒，一地珠花。观书半湿，乃闲翻一二。经露一夜，水渍洇染，有数篇不见下阙，行迹难辨。余难之，书乃东皋贤友赠，集余平素随写篇章，未及品玩反为夜露先啖。
俟其风干，余温酒一壶，佐以甘梨，且饮且啖，引笔补缺裨漏。或浅思，或行吟，立时三刻，所失者均有全补，不落句读。
无何，梅香大作，漫溢中庭。余知贤友到，遂复斟一杯，饮而尽，方起迎。贤友见书如此，立夺之，圆目嗔曰：“君何故坏我所赠，不喜何受？”余引之入内堂，具以白之，赔笑曰：“吾好饮，昨夜酒酣，及眠时，不觉遗书松下，是为疏忽，卿家莫怪。”贤友还微嗔，杏眼轻横，桃唇少撅。少顷翻之，细吟余所续诗章，乃掩唇轻笑，光目流转。余诘其笑从何来，答曰：“有'不屑一顾最相思'之句。”余故作嗤鼻状，哂曰：“妄作耳，不必真视。”梅调笑曰：“无怪乎君常对奴家作不屑状，原来情深矣。”余失措，乃假愠对曰：“自作多情耳。”梅笑更甚，曰：“当下便是。”余羞于面，侧身以对，不敢直视。
桂月十三日记
读罢，仆大惊，知“贤友”绝非凡人，乃奔走内城，具告侯氏一家。明之昆兄勃见母失措惊慌，抚曰：“明弟所见，直乃梅精耳！观其所言，树值郊外东皋。既知其晚间相会，当遣人趁夜密潜所在，斫而焚之。”
是夜，中天无云，月色如水，明与梅女饮庭前。酒中映月，见白珠一枚；月落酒中，知酒味更浓。明把箫吹之，梅起舞以应。蓦地，忽闻酒风袭来，清冽至极，未及，一落拓狂人拎酒壶至，发散于肩，满衣风尘，陋即陋耳，并无见污。见明而对曰：“此地有酒乎？但沽老夫一壶。”梅作蝶落，端视良久，知其从世外来，遂以眼色使明。明起而迎曰：“恰多温一壶，但慰足下。”客微尝，谓酒美，复曰：“美则美矣，但不见善。”明敛眉，思其言中之意，及抬眼，并无所见，但留人语声盈天地，“东皋有事”，不绝于耳。
明遂携梅女东走，至皋上，一双悄匿石后。须臾，观四五人影，或持生斧，或负干薪，窸窸窣窣临于石前。为首者指梅树曰：“是此株耳。”从者欲举斧斫之，明怒目急出，大喝：“贼人作甚？”众人恐惧，作鸟兽散。梅默然，明怜而抚曰：“死即死耳，与卿同在。”
当夜，勃起状告司府，府将张贺与明有交，闻勃言，色大变，自请带兵以往。天少明，乃领百数人，浩浩荡荡往郊外发，随行者僧侣甚众，皆默诵经咒。城中风雨，仪者纷纷，皆云城外有妖。
及至皋上，和风渐渐，梅雨纷纷。但见明横刀坐石上，云淡风轻，神态自若，侧有浊酒一壶，已尽一半。石前约五六丈，树白帜一杆。贺见状，乃解鞍，前而拱手曰：“顾先生莫阻，我等特来解救。”明睨之，凛然对曰：“张兄且回！以此杆为界，今日但过一人，明杀一人，过百人耳，明杀百人。”语罢，梅枝摇曳，四下生风，梅女自枝头珊珊而下，俏生生傍于明侧。贺惊之，众人不敢前。勃见而心急，从列出，前而引贺曰：“将军何作妇人踌躇，明弟见惑已深，不能明察，直管缚之。”贺缄口，挥手示吏前，明抚梅女罢，持刀以迎。
未及交锋，万籁俱静，忽闻滔天酒气来，醉意满盈皋，众吏未及前而尽朴地，贺及勃一行百数人皆卧倒。明与梅皆惊，不明就里。无几，有客自云外拾级而下，飘逸临风，腰间但悬一壶。明细视之，乃昨夜求饮者。须臾之间，即近前来，笑望明曰：“昨夜酒已尽，今朝复来讨要。”明收刀拱手，立而颔首道：“蒙君援手，大恩不敢忘。冒昧请教名讳，当日日立牌供之。”客曰：“余三百年前俗家姓李，单名曰醉，取字大白。今番既到，乃为奉天引梅女列仙班。”
明奇之，问缘由，客复曰：“世上草木千万，惟梅兰桃竹最有灵。此间钟灵毓秀，得孕梅花一朵。斯夜雪重，即梅生劫也。君有文心而吟佳句，诗以抒怀，更动情思，梅闻而生灵体。上见怜之，特遣余下扬州来引。无奈好饮一口，醉眠山涧一年余，今朝才到。”梅闻之，见慌，楚楚捉明衣袂曰：“妾身不羡仙，惟愿长伴顾郎左右。”客叹之，乃对梅曰：“汝何事纠缠，顾明有大才，乃天命人臣，时机既到，要行匡世之责。”复对明曰：“大限将至，梅树再作停留，便误天时，届值众人复苏，定遭焚身之祸。”
明凄恻，深晓梅女娇弱，今朝不去，难为世俗所容。遂惴惴，难掩悲色，而强作释然状，落落对梅曰：“吾以良友视汝，从无非分之念。早知汝有他想，绝无夜夜放入庭门之理，今朝既去，当耻于相思。卿有仙姿，自有绝世佳公子以适；吾乃闲人，非卿良配。今朝缘已尽，卿此去，当多思珍重，勿以为念。”言既出，明拂袖，连退三步。梅号淘下泪，难置信，不能言语。俄而，瑞云四起，祥气绕皋，客携梅女踏云而去。明作深揖。久不起。
少顷，云定风清，黄昏寂寂。贺及勃等从醉中起，环顾皋上，惟见白帜轻翻，再视石上，并无梅影，惟余疏草二三。
期月有余，太傅王朗贪，查收府廪白银以千计，群臣共起劾之。昔年同舍生有在朝者，力陈往日恩怨。上震怒，令严察。明落榜下，果为朗与监考官暗中操作也。帝乃召殿中，面满朝文武而答策，明见论高深，方略精要，上颇有所得，悔相见晚矣。拜礼部侍郎，不受，请还扬州，上从之，先授知府。
即上任，州郡大治，民咸以为乐。因府君甚爱梅花，扬州种梅成风，梅花旧事，成一时逸闻，人共传之。期年之后，明妻徐氏，音容笑貌，与故人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