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两百零六岁了,在我浩渺的人生当中,遇到过四次“天罚”。所谓“天罚”,就是“两难”——不可进,不可退,故为“天罚”。
第一次“天罚”,是小时候晒被子。夏天太阳灼热,是晒被子的好时节,可是看似是个大晴天,只要我把被子晒出去,天渐渐就见阴了,忽一会儿还隐约传来雷声,我以为马上要下雨了,赶紧把被子收回来,可过了一会儿,天又放晴了。我看着太阳出来了,再把被子晒出去,过了一会儿,天又阴下来…一整个夏天,每天都遇到这种事,最后我惶恐了,不知道到底该晒,还是不晒。但是我又不能把这种惶恐说给别人听,为了晒被子而惶恐,显得实在太可笑了。细思极恐之余,我才知道,这便是“天罚”。上帝展示他的大能,往往印现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历经过“天罚”的人,都知道要有敬畏之心,知道一切小到极不起眼的事情,皆可能陷自己于可生可死之境地。
第二次“天罚”,是十八岁那年,经历了一次恋爱。我以为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倾心,在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很确定这份记忆完美无缺,我甚至能想到等我老去后,回忆中纵然有很多痛苦掺杂,但至少这个部分是完美的,因此觉得很安慰。可是后来有一天,在他有了别的女人以后,却告诉我——你们两个我都喜欢,我都想娶。
连我回忆中唯一一段自以为完美的部分也不放过,这便是“天罚”。从今往后,我便彻底遁入虚空,亲手缔造的美好,从来都不是我们能驾驭的“缔造”,我想为自己编织一段美梦,得来的确是一生的羞愤。这个梦,我不能修复它,又不能忘却它,自以为拥有书写人生的创造力,而上帝却用“天罚”来警告我擅自制定航向的野心。
第三次“天罚”,便是我的婚姻。等到我婚后第二年,才知道我丈夫有青光眼家族史,所有男性在四十岁之后双目都将失明。我如果和他有孩子,能保证是个女孩吗?不能。如果是男孩,可以堕了他吗?不能。如果把男孩生下来,能忍心守住秘密,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等到了四十岁,变成一个瞎子吗? 不能。能忍心从小就告诉他,你四十岁的时候,眼睛会变得什么也看不见吗?不能。能坚决不生孩子,一辈子被婆家指着鼻子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不能。
能离开我的丈夫,从此开始新的生活吗?不能。
而如今,和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了,她们临走前把我托付给自己的孩子们。后来她们的孩子们,也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了,又把我托付给她们的孙子们,孙子们给我送来一张舒适的安乐椅,我躺在上面,思念我的母亲,思念黑发如云时的自己,我想就此安详地睡去,可是每到清晨,却总又醒来。负责陪护的年轻义工们羡慕我长寿无疆,——“无知无畏,无知无畏”,我口齿不清。我决定以后再也不说,这就是“天罚”。他们告诉我,报纸上登了,我是这个世界上,活得最长的女人。而我已经归心顺从了上帝的安排,以后,也将一直顺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