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劫

正值阳春三月,昨夜刚落了第一场雨,这桃色便在人入梦之时肆意流淌。万里朝红,纷纷扬扬,粉白色由远而近压降过来。几丝笑声透过层层花瓣,扰得枝头露水颤颤而落,晶莹剔透,在半空流离。

未等露珠落到泥土中,一个约莫七岁的小男孩便匆匆躲到花下。他用手捂着嘴可难以掩饰眉眼弯弯的笑意,那滴露珠就这么滑落到他稚嫩的面孔上。

“太子——太子——”

任由宫人的呐喊,小太子就这么站在万花丛中,思量着等会儿再躲到哪儿。只可惜再喊了几声,那声音消失了。

小太子刚探头寻思怎么回事便撞上另一张笑吟吟的小脸,那头顶的花瓣被他惊地轻摇,如大雪一般从枝头飞落,顺带着冰凉露珠,沾湿了衣角。

宫人跟在那女孩身后,小太子狠狠瞪了一眼那帮宫女,厉声道:“怎么又把她带进来了!”

宫女们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才有个胆大的开口:“回太子的话,是洛小姐她想来找太子玩的……”

“哼!”小太子嘟着嘴又瞪了眼那女孩,迈着年幼的步子转身走开。

洛小姐倒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跟在他的后面。可是小太子走的太快,况且他本身高上一些,叫她只能跌跌撞撞跑,小小的鞋带起地上一川桃花浪。

“维祎,你可不可以走慢点……”小女孩脆脆的声音带着轻微喘气。

“叫我太子!太子!谁允许你直呼我名字了!”小太子气得停下来跺脚:“如此无礼!以后都不准在进宫了!”

小女孩气喘吁吁抬起头,看着小太子生气又皱巴的脸,傻乎乎地笑了:“太子,我这么叫没事了吧?”

“其他人这么叫都没事!就你这么叫有事!”小太子不给她追上的机会,一溜烟跑了。

同年四月,全国上下爆发瘟疫,四境之内一片惶恐。

太子出游染上顽疾,病重于床榻之上,整个殿内挤满了忙碌的太医、宫人。

那年的桃花也像是大病一般谢得匆匆,徒留满树枝丫,满地余香。

宫人熙攘的殿上,突兀出现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手上拿着一根树枝,要随宫人一同入殿,却被身后跟来的侍从拉住了她的衣襟。

“小姐万万不可进去啊,太子染上瘟疫,可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我几日前听哥哥上课时夫子念过一句诗,”她用粉嫩的手指头拨弄怀里的树枝,“‘人间四月芬芳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知道维祎喜欢桃,便求爹爹让人带我上山摘了一枝。”

她又有些许难过,低下头薄薄的刘海盖住了她明亮的眸子:“只可惜在回来的路上这桃花也全谢了。”

说着便有宫女从殿内跑出来,虽努力平息情绪可脸上还余留恐惧之色。侍从见状,将小姐拉回来想带她出去。

可那小姐不依不饶要站在原地,拉拉扯扯了一会儿终是拗不过大人,她便放声大哭。周围的人都认识这经常进宫的大小姐,走过去哄起她,怕她生气。

“我只是想送维祎一束桃花……”

最后只歹让她亲自将那桃枝插在殿前才肯离去。而昏迷了数天的太子,在那时听见了殿外的声音竟奇迹般的动了动睫毛,围在床边的太医都喜出望外。

可他只记得意识才恢复过来时那声石破天惊的“维祎”。

次年春来,小太子跟其他皇子一同听夫子授课,每日跟夫子念讲诗文。

不经意间瞟向窗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脑袋想探上来,不过那身高不够,每每跳起来又要落下去。

又是那个洛袈!小太子愤愤地扭过头。这个三小姐怎么这么烦人!夫子也不管她!

这夫子哪敢管啊,这小姐是洛河的小女儿。洛河是谁啊?天下无人不知富可敌国的丞相啊!

来年又来年,窗外的小脸已经可以趴在窗棱上了,那目光总是锁在小太子身上。

或许现在不应该称他为小太子——他已经长到十二岁,长长黑发散在脑后,若不仔细瞧,会以为他是个面容秀丽的女孩。

当年的洛小姐也逐渐出落的有模有样,只是她仍喜欢进宫跟在太子身后。他上课,她倚在窗前,或在窗户的桃花树下看他,痴痴的神情根本不怕累。

从窗内飘来的声音清脆动听。她看着小太子满脸通红地想要背下一句,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是李白的《长干行》,她在窗外站过些时日只记得那首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多年前插在太子殿前的桃枝,无色无花,也不知道被谁保护的那么好,孑然站立在万花前。

倘若能有幸见到七岁的洛袈,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这个活泼的小女孩一定会笑着说:“嫁给沉维祎。”

小小年纪什么也不懂,如此说出口也不害羞。

倘若有幸见到十七岁的洛袈,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她仍然会重复当年的答案。情窦初开的年纪,这话到添了许多无奈之情。

洛袈的父亲洛河在朝中春风得意,势力逐渐壮大,很多文臣武将都与他私交甚好,再加上他富可敌国的家财,与皇帝间的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

不少人暗地里提醒皇帝小心洛河有夺权之心,这一代忠臣的名号很快就会变成千古奸佞。

在皇宫内,几乎无人不知洛河的小女儿喜欢太子爷,那太子爷却对她不理不睬,也有不少人劝说太子对洛袈顺从些,以免结下梁子。屡屡说教,屡屡不听。

在世人都为太子捏一把汗的时候,那洛袈从未有过什么过激之举,总是一笑了之。

民间盛传的风流太子爷也没让看热闹的人失望,现今弱冠不知跟多少姑娘有过风花雪月。

但他同时也没让皇帝失望,各色大事小事处理得有条不紊,权衡利益的本事让人绝口称赞。

所以父子关系也好的让其他人嫉妒,这皇位便是板上钉钉,其他皇子想动都不及。

“秦质,你帮我把这画给太子送去。”

洛河将手中的画卷收好,身边秦质接过,有些疑惑:“丞相大人,这不是小姐的……”

“我倒要探探太子的虚实,看他怎么处理这画。”洛河端起桌上的茶,余光瞧见秦质还有些迟疑,操起茶杯就摔过去。“咣当”一声,精致的茶杯摔得四分五裂,侍从赶忙上前收拾残局。

见洛河这般,秦质不敢再过问。

秦质急匆匆在长廊里奔走,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的洛袈追上去。

秦质看到洛袈后松了口气:“大小姐这是要干什么,我还有急事办。”

洛袈只盯着他手上那副画卷:“我帮你去送给沉维祎。”

“可……”

“秦质……”

秦质明白洛袈那点小心思,但还是对画卷放心不下。洛袈见他有所动摇,不给思考机会直接抽走了他手中的画卷,边跑边招呼身后那些侍从:“备马车!”

“小姐!小姐!保护好画啊!”

马脖上挂着铃叮叮咣咣,京城万里繁华,尽收眼底。

洛袈有点好奇,她小心翼翼展开那幅画,只展到一角,便瞧见强烈夸张的手笔,画纸上静静流淌着粉色,桃花开的肆无忌惮,直直开到心坎里去。

没有再看,她将画卷收好。

太子长到十五岁说什么也要出宫自己住,借口是避开皇宫中的喧闹奢华去宫外静心。说得这么好听,皇帝不好拒绝,可谁心里都清楚他是要去及时行乐。

到太子府门口,便见一个梨花带雨的妙曼佳人被门口侍卫轰了出去。这种场景见得多了,了解那太子喜新厌旧的性子,洛袈也不好说什么。

却听见佳人通红的双眼怨恨地看着洛袈,嘴里吐出恶言,刻薄的很。

“你就是太子爷新看上的人?也不过如此,不过一个月只怕下场落得……”

身后冲上来侍从的听了这话哪还忍得住,要上手教训那个女人,却被洛袈伸手拦下。

女人吓傻了,刚才没注意她后面的华丽马车和随从,不知道眼下这人什么来头。洛袈也不去管她,自顾踏入府内。

太子府里布局大致与皇宫里他的住处一样。

不让下人报信,她穿过前厅,看见有一人坐在树下看着什么书。

与传言中他顽劣的行径不符,安静下来是偏偏又清心寡欲,与周围景色融成一幅古典画。洛袈才远远瞧上薄汗就已经浸湿了衣。

她心想,很快就要夏至了吧,不然这汗怎么解释。

然而她再前行了一会儿,却退下,将手中的画卷交给一同随她进来的太子府侍女:“去把这画给太子。”

“小姐,方才不是说要亲自送吗?”小饶是新来的小姑娘,生的清秀,语气怯生生的。

洛袈默默看了会儿远处的人:“怕他嫌我烦。”

小饶拿着画卷才刚行了几步,太子便抬头看见了她。年纪轻轻的姑娘心想到这是太子,手脚就有些发颤,却听见太子笑了几声:“新来的?多熟悉就好了。”

听见太子的笑声,她越发紧张,将画卷奉给太子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手连忙弹回来,提心吊胆地说:“殿下,这是丞相大人送来的画。”

“找人替我谢过丞相便是。”

没有意料之中的责骂,姑娘小心抬眼,却看见太子的目光一直在盯着某处看,心生奇怪也不敢多问,说了句“是”便离去,转身时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

已这般华贵,为何还要叹气呢。悄悄回头,发现太子展开了那副画卷,用手慢慢触摸细腻的宣纸,眼中的情绪千丝万缕,不明、不白。


时过六月,洛袈偶然听见二哥洛岁羽被父亲派去北方一带办事,吵闹着让他带她去避暑。洛岁羽自小对她好,几番软磨硬泡就答应了下来。

越往北去气温真的降了下来,难得洛岁羽早早办完公事带她出来四处逛。

临安湖风光极好,他们坐船下去,丝丝清风撩得湖面微微泛波,满目皆浓郁的青绿。几尾小舟在湖中飘荡,湖心有一石亭,在诺大的山水之中遗世独立。

洛袈与洛岁羽站在船头玩笑,几缕琴音若隐若现。

环顾片刻,才发觉亭中有一人身披青衫在抚琴。洛岁羽笑说还真以为是谪仙人。

船缓缓行进,又向湖心驶近了些,那人的轮廓隐隐清晰,乌发高高束起垂至腰间,低眉垂目,对他这样角度十分熟悉的洛袈呼吸一窒:“哥,那是太子。”

洛岁羽神色一变,此时船头正对着湖心亭,眼看就要照面。未等太子发觉,洛袈便听见身旁的兄长抬高音量:“好巧的事!太子殿下也来这里避暑?”

琴声中断,太子抬头直看向他们的船只,洛袈瞬间感到紧张。旋即听到兄长在耳边低声道:“我来与他周旋几句,你就在船里坐着待我片刻。”

说罢他招呼船夫靠亭停船,自己先行踏上去。

洛袈不敢直视沉维祎的目光,按照洛岁羽说的,走回船内坐着。

她明白这是她兄长护着自己,毕竟她和太子爷明面上的关系不简单。

船外洛岁羽和沉维祎的谈话声传来,她只觉得心跳愈发加快。大哥二哥和父亲对待太子的方式一向令她费解,她也不想去更深揣测其中缘故。

忽听见自己名字从太子口中冒出:“方才看见洛小姐也在,怎么此刻不见踪影。”

洛袈连忙走出去,太子见到她也颇有礼报以微笑,笑得洛袈踩上亭时差点脚滑。

洛岁羽轻微皱了下眉头,快速以笑颜掩饰,继续刚才所说:“太子殿下想要什么,难道还会得不到吗?”

洛袈走到兄长身边,见沉维祎起身看向两岸苍翠群山:“我想要这青山,这碧水,我能得到吗?”

他慢慢沿着亭周走:“可惜这两样东西被无数人窥探,甚是难得。”

洛袈感到兄长绷紧了身子,咬了牙不知如何作答。

沉维祎突然又望过来,一袭青衣连眼底都盛着湖水碧波,与洛袈视线猛地撞上,她失神,听他的声音响起:“我想要……我能得到吗?”

视线很快移开,洛袈却还在愣着,凭她兄长回应了些琢磨了的客套话,将她从原地又拽上船。

沉维祎待她早就不似儿时,只是一直都端着皇室的礼仪,表面上的温润如玉,他比谁都做的好。

这并不代表自己在他心里的形象有所好转。有时洛袈甚至希望他可以卸下那层面具,看一看他这几年真正的面目,也好过如今这虚假的一切,让她自作多情。

她忆起进宫时途径太子年少时住所,殿前立着一颗桃树,孤零零独颗,即使现在这片地无人居住也被打理的很好,枝繁叶茂倒看上去不寂寞。

她忆起上元节都城烟火繁华,自己特意束发男装,戴了副街边买的面具才将跟随的侍从甩掉。

捧着河灯玩心欢喜地来到城河边,静谧河水上浮着数盏莲灯美不胜收。放了河灯闭眼许愿,再睁开眼,俊秀的侧脸映入眼帘,火光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洛袈呆了半晌,那人推开手中的河灯转身对她微笑。她慌张低头摸到面具还在,心里松了口气,听太子说道:“要是这般也未尝不可。”

说罢便离去,留给洛袈他衣袂飞扬的背影。

大抵都是巧合。

十月,西北军事紧急,皇帝派张禁、李喻两位大奖奔赴西北。不料李喻被困,粮绝身亡。

有人称太子现下虽气度出众,但还未立什么大功,将来登基不服民心,举荐太子亲征。

朝廷之上莫衷一是,最终又僵持了两三日,前方传来兵力不足的消息,皇帝妥协派太子前往西北。

军队过街,老百姓倾城送别。将士三进酒,白马威风堂堂,骑在最前方的人身披铠甲意气风发。

人潮拥挤,夹杂着小女孩清脆的童声:“爹爹那就是沉维祎吗?”话音刚落,就被抱着她的男人重重掌嘴,小女孩放声大哭,只听那人骂道:“那是太子!太子!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而在千百人中,洛袈在旁边站着,视线跟随马背上的人一路游走。

而后她冲进人群,可人群中的她太渺小了,不管如何想快也赶不上军队的进度。有点着急,她大喊:“沉维祎!我会等你回来的!”

人群嘈杂,怕他听不见,她用尽力气:“沉——维——祎!我会等你回来的!”

可马背上的人并无什么反应,留给她的只有背影。她继续边挤边喊着他的名字:“沉维祎!”“沉维祎——”

前来送行的人太多了,更有甚者失声痛哭。谁都知道,战场难闯,古来征战几人回?

终于出城,她停下来,看着巨大城门缓缓关上,才发觉自己泪流不止。

周围人奇怪的看着仪态尽失的女子,先是大胆直呼太子名字,再是莫名其妙又哭了。有人怀疑了她是洛府三小姐,但瞧见她这落魄样子,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这几日府上气氛怪异,洛袈说不上来,她的二哥又出远门,府里整日来往的竟是赫赫有名的文臣或将军。

大哥和父亲就与那些达官显贵关在屋里直到日暮沉沉。他们在干什么洛袈问不出结果,她也并非十分想知情,只是侧室满园静悄悄,连一个侍从也没有。

她路过空无一人的长廊,贴近了紧闭的大门,屋内交谈声不大,刚想离开便听见——

“王乾朗那边估计还能再拖一个月,太子带过去的兵力不容小觑,我们要尽快行动。”

“待西北那边有消息称太子赶到,陈煜,你就调动你手上所有兵力先埋伏。这些兵力比不上张禁,出奇才能致胜。”

“为何不直接攻占皇宫?依我看先挟持皇帝,皇帝一旦落到我们手中我看谁敢动?”

捂住嘴没尖叫出声,她又听见大哥和父亲的声音。

饶是她不知情,听了这几句话也全明白了。洛袈惊恐地逃开,冲回自己房间,赶下所有仆人关紧房门。

她从来没有把谣言当真,没料到父亲真的有此意图,自古奸臣要遭受万世唾骂,诛九族……

洛袈浑身发抖,她缩进被褥,再没下过床。侍女在外面小心翼翼喊她吃饭,她也充耳不闻。

到第二天,洛夫人察觉到女儿的异样,在门外轻声细语劝了一个时辰,洛袈终受不住母亲的软语,开门直接扑进洛夫人的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问也不说,就只是哭。洛夫人没见过她这样,吓得差点请郎中。最后意识到了什么,无奈地轻抚洛袈还在颤抖的后背。

“袈儿,你只能祈求,来生只当一介草民便好。”

儿时入宫玩,皇上与父亲下棋,她被抱至天子膝上,瞅见凌乱的棋盘,天子在她耳边问:“长大了嫁给我的沉维祎好不好?”

低下头,在天子脚边站着的小太子抬起头睁大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她懵懵懂懂地说:“好。”

看到她这幅样子,尚年轻的父亲在对面咧嘴笑的开怀。

原来这一切温和良言下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么?

没过几天,洛袈和母亲一起被塞进马车,精兵锐枪护在马车左右。母亲紧锁眉头,对她说“别怕。”

这些精兵都是父亲的人,洛袈了解,她们将会被送至安全的地方,因为京城将迎来一场大浩劫。

关于这场浩劫,洛袈日后在记载中见过,说是皇帝被俘后自尽,诸侯被持,军队围堵皇城,有反抗者被血刃示众。她在一个小镇上生活,侍女侍卫一个不少。

有从京城逃来的民众,说现在京城已经是“黑云压城”。洛袈心惊胆战,忽又想起奔赴西北的太子,他不知道这都是里应外合的阴谋,若是还能再见,定不会饶过她了。

她坐在溪石边上,脚伸进潺潺流水,望着成群的小鱼儿发呆。

皇权与富贵,文人雅客口中的朱门酒肉,正所谓唾弃的俗事。

人人不齿却又人人渴求,当真讽刺。

门外马蹄声急,大门被侍从撞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踉跄地走进来,他急忙穿过院门,手捂着腹部,额角出汗。

洛袈听到侍从的通报连忙出来,立马上前扶住:“二哥你怎么来了?你身子怎么了?”

“父亲被诈,密谋的人中有卧底,现在沉维祎率大军已经快赶到京城了,多半要在路上交手。为免被捉去当人质,你跟娘快逃吧,逃的越远越好!”

洛袈看洛岁羽焦急的面孔,踌躇片刻道:“哥!我要回京城!”

“你疯了!京城现在什么样子你清楚吗!虽然都是叛军,可刺客极多。我昨晚待在房里,都被破窗而入武力极高的刺客所伤。”

“那你告诉我,为何谋反!”

“我们家势力壮大,父亲表面与皇帝交好,你不明白吗?”洛岁羽表情有一些痛苦:“皇帝早就暗谋有朝一日将洛家斩草除根。若我们不反,下场也极为难看,倒不如先发制人!”

前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高昂凄烈,紧接着巨大的嘈杂声接踵而来。洛袈浑身冰冷,大喊:“娘!是娘的声音!”

“糟了!有人跟踪我,我的位置暴露——”

说罢,浩浩荡荡身着盔甲的士兵破门而入,挥动兵器向他们冲来。

洛岁羽反手拔出长刀将洛袈护在身后。洛袈没见过这个阵势,吓得缩在后面不敢探头。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刀锋势如破竹,无数利刃对他们闪烁寒光。

终究寡不敌众,数十把枪头刺进洛岁羽的身体,抽出瞬间血流如注。洛袈睁大双眼,洛岁羽挣扎着倒下,转过来最后看她一眼,眼眶里布满血丝。

“不!不——”她破声尖叫,用尽所有力气发出的声音几乎割破喉咙。

洛袈早已混沌的无法思考,死命扑向前,想抱住洛岁羽的身体,那些尖刃又转过来对准了她,手抬起的瞬间,她不停地撕裂嗓子一般尖叫。

让这一切结束吧,让这一切结束吧!

“住手!”

触到了她衣衫的兵器因这一声收力,划开她的衣襟,有的地方已然见血。她跌过去拥住洛岁羽,怀中的人目光仍落在她身上。

她沾染地满手是血,眼泪夺眶而出。洛袈控制不住地抖,伸手抚上兄长的脸,他却一动不动了。

她哭到声嘶力竭,脑里眩晕,胸口发痛,窒息般痛苦,温热的赤色流了满地。恍惚间,泪光中站立着面无表情的沉维祎,他冷眼挥手:“带走。”

眼前场景极快略过,耳边尽是厮杀与吼叫,街道上横尸遍地,万民闭户。刀剑相击,冰冷寒光嗜血浴战,皇城下猩红血河。

大火将皇宫烧得浓烟四起,楼宇倒塌的声音,帛锦撕裂的声音,融在火焰中吞并所有。

杀戮随着渐熄的滔天之火平息。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只剩下躯壳,满园桃树化为灰烬。

重建做的很快,除却个别地方还是残败,很多楼宇都一一还原。

洛袈被送进来时,如死灰静寂的心还是一惊。她被安置在稍偏的宫殿,每日都有侍卫把守。被禁足在这小小一隅,她沉默地看人来人往,将后院移种满桃树。

沉维祎没有出现过。

这个地方仿佛与外界隔绝,有一日喧哗声实在大,吵到了她这,洛袈顺口问:“这是什么声音?”

门外的侍女道:“今日太子登基举国欢庆。”

夜里入梦,母亲的尖叫,兄长的双眼堪堪而过,她又听闻自己凄厉的哭喊。

父亲跪在地上,破旧的囚衣上沾满污泥尘土。穿过人群,洛袈冲到他跟前,一把大刀从天而降……惊醒时不住喘气,抹了把脸,竟已全是泪水。

而这些梦魇每晚都会来扰她,刀落在脖颈上的冰冷,肢体愈发无力的感觉惊心动魄。

身体日渐消瘦下去,洛袈惶恐地逃避睡眠,白日脸上也总挂着浓浓的倦意。要么倚在床上懒懒翻书,要么在庭外,沿着墙沿不停地走。

阳光还算暖,她披了件外衣在桃园里踱步。桃树只顾自己变老,叶子了无精神的泛黄。踩上被落叶铺满的路,表层的叶片被风卷起拨开,洋洋洒洒往前飞。

洛袈知道身后站了人,那人跟着自己,脚步声她太熟悉了。

就这样一前一后,四周不知为何,除了风声再没别的声音。身后的人沉默,好像只是想来看看她。

洛袈定了定神,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臣女深知触犯大罪,论罪当诛,”洛袈打破寂静,“恕臣女不知陛下此为何意?为何偏偏将我困在这里?”

“留你一命,你倒是想求死?”

“举目无亲无友,世上已无牵挂,活下去自然也没什么意思。”

“那我呢?”

洛袈一顿,转过身去,面前人身着华服,目光沉沉如神潭。

倏而她笑起来:“沉维祎,你想让我对将我亲人赶尽杀绝的人有什么想法?不错,我儿时确实对你心驰神往,但我也早就对你死心了!

你以为后面那些容忍是怎么来的?我父亲一再嘱咐我要与你走的近些,日后对洛家有利。可是,明察秋毫的太子爷,应该早就发现了,彬彬有礼拒地干净,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

她的语气中讽刺意味十足,沉维祎不应答。

“臣女深知陛下从小对我的厌恶,成年后的拒绝都是发自真心。怎么如今心软了?”

一股风穿堂而来,卷得叶舞飞旋。沉维祎道:“我明白了,你走吧。”

“陛下这是要放臣女出宫?”

“你大可出去,踏出这里后没人再拦着你,”沉维祎垂下眼帘,“你我之间恩怨太多,从今往后,再无相见。”

“最好快走,”他的声音有些不稳了,“我怕我……转眼就会后悔。”

“谢陛下!”洛袈向他走来:“还未恭喜陛下,全天下的青山、碧水,都是掌中物了。”

擦肩而过的一刻,风卷起青丝,她的语气突然变了,无限的哀伤和叹息仿佛都包含其间:“只可惜……”

这三个字飘飘忽忽听不真切,脚步渐渐远去,方才踩出的一条道路迅速被落叶重新覆盖,就好像没存在过一样。

沉维祎才敢抬起眼,泪水就这么毫无防备的砸下来。

圣上喜桃花,宫里重建也栽种了大片桃树,阳春之时漫天浓粉,映得古老的边墙都复苏过来。

皇上每每在桃林逛完都要去据说是他儿时住过的宫殿门前转一圈,踏过平整的土地,望了又望。

那场大火将原本的皇宫烧得面目全非,能留下的只剩些坚硬石块或楼宇。他眉头紧锁,最终无奈的离去,自言自语些什么“留给朕唯一的物什也没了。”

从纳谏、治理到选妃、立后,他都做得不错,从前板上钉钉的皇位,太上皇中就是没看错人。

可小饶作为跟随他已久的侍女,却越发觉得天子寂寞。

眼看他宴宾客,歌舞升平,也眼看他独饮酒,泪流满面。再七年,儿绕膝旁,他也总算又找到了开心的源头。

但每年春天桃满园,他还是在园中摆开桌席,摊开酒杯。

小饶帮他斟酒时,目光扫到桌上摊开的画,画中正有艳丽桃花,一名女子站在桃树下,花瓣落满肩头。小饶觉得那女子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

转念间,她想起来了,那个是曾经洛府的三小姐。因洛家势力太过,陛下迫于各种局面不得与她来往,可是暗地里总是让他们这些侍从去找,次次询问“洛袈今天去哪儿了”。

他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任由陛下跟去装作偶遇。即使遇到也不做什么,默默看上几眼便走。

再后来洛家的下场……不禁唏嘘。

眼下陛下大概是醉了,低头看画,笑着:“你答应过要嫁给我的。”

小饶连忙退下,陛下接着抿了口酒,枝头飘下的花落在宣纸上,他枕在花香中睡去,嘴角还带着那抹笑。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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