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01

那年,爷爷领着两岁的她进了门:“远道,你有妹妹了。”

钟远道放下七零八落的积木,跑去见这个粉妆玉琢的女娃。

他撅起小嘴,把她推倒在地,看她哭成个小泪人。

爷爷给她赐名“钟绵绵”,意为“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他说这是恩人的孙女,无父无母。恩人头几天归西了,托孤给自己。他再三嘱咐李慧夫妇,要善待绵绵,李慧勉强应了。

世事无常,爷爷没几个月也归西了。从此,钟绵绵彻底成了一棵草。钟远道穿几百块钱的衣服,她只能穿几十的; 钟远道拣大苹果吃,她只能吃小的;钟远道在家撒泼打诨,她只能老实听话。

父母把儿子当小皇帝养,却把养女视作空气,也不爱,也不害。

02

钟绵绵从不嫉妒大她半岁的异父异母哥哥,反而对他有着说不清的情愫。

他上课时常东张西望,考试却稳拿第一;他生就一双勾人的大眼睛,看人时光芒闪烁,身边总围着一群女生。

她却怎么学都学不明白,门门功课不及格。如果不是义务教育,妈妈早让她退学了。

她崇拜哥哥,问他学习秘诀,他却皱眉说:“天生的呗!你不是爸妈生的,所以你笨!”

他总躲着她,不承认这个智商情商双低、迟钝木讷的人是他妹妹。她甚至连个辫子都扎不好,毛毛躁躁的,一边高一边低,给标致的脸蛋拉低了不少分。

她却浑然不觉,仍不知疲倦地缠着他,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

03

时光如流水,童年眨眼过去了。钟绵绵和钟远道十六岁了,他们分别去了技校和重点高中,都住校。

开学后,钟绵绵很失落。她再也不能小尾巴样地跟着哥哥,问东问西;她再也不能在上课时,偷偷观察哥哥在做什么;她再也不能在女生们谈起他时,故作无意地提起他在家如何。

多年来的小心思,都没了安放之处。

她想起中考时的傍晚,她和他坐在教室的两端。橙红夕阳洒了一室的梦幻,他沐浴在夕阳里,整个人都有种不真实感。少女的心是诗铸成的,一旦动了情,便在心里把他美化成神。

她想他了,做什么都心绪不宁。每当她提出想去他学校玩时,他都以“学习忙碌”为借口,拒绝了。

04

钟绵绵数着日子盼望国庆节团聚,她总偷偷想着,他的功课还是第一吗,他和新同学相处得好吗,他又长高了吗。

越想,她的心里头就越像燃了一把火似的,扑都扑不灭。她掏出小镜子,一遍又一遍确认脸上没有冒出痘痘,头发没有乱,眼睛没有肿。

钟远道背着书包进门了,他看到妹妹,随口问了句:“最近功课如何啊?”

钟绵绵有点受宠若惊,捏着手指,微微低下头说:“还那样呗,看了十遍书也记不住。”

钟远道从小到大都没拿正眼瞧过这个傻妹妹,此刻却被她含羞的姿态迷住了,那是只属于少女的青涩。她已不再是那个小不点儿,她出落成了大姑娘,亭亭玉立,曲线玲珑。

他一时失了神,心里涌上抑制不住的热浪,于是咽了口口水:“进屋来说。”

05

钟绵绵眨巴着小鹿般灵动的眼,心脏嘭嘭直跳,想也没想就跟他进了卧室。半遮光窗帘下,室内半明半昧,将将能看清他的轮廓。

他温热的吻包裹住她的唇,在缠绵迷乱中,把她压在身下。她又羞又怕,挣扎着就要起身。

他把食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微微一笑。那笑融进了她的心里,荡漾开,舒缓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急促的呼吸放缓,棉花一样软在他怀里。从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爸爸没有,妈妈没有。至于哥哥,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

她吻他熟睡时微颤的睫毛,在他脸颊上蹭了又蹭。她闭上眼,沐浴在旖旎的欢喜中。她睡着了,在梦里为他披上了长长的白婚纱。

06

钟远道温和了许多,他护送她上学,给她买冰淇淋,为她拂去额边的碎发。这些微小的举动,让她的心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她在这繁花似锦里,勾画了无数个永远出来。在那些永远里,有一双儿女,有一对猫狗,有一个轮椅,让老去的他们坐在上面慢慢摇晃。

太浓烈的甜蜜自带虚幻色彩,像世间所有不坚牢的好物一样,不知何时就破灭。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把我当成媳妇,还是当成妹妹?”

他模棱两可地回:“也是妹妹,也是媳妇。”

钟绵绵就急了,在他怀里蹭来蹭去:“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呢,我跟了你那么久,早就是你的人了。”

他懒得跟她多扯这些,每每看到她撒娇,就把她拦腰抱进卧室,扔到床上。

此时的他们,没留意到爸妈日渐憔悴的面容。

07

钟家破产了,一夕之间。钟韬愁得白了头,他和李慧决定让钟绵绵辍学。一来她是养女,他们原本就不怎么在意她。二来她成绩不好,再上学也没多大意义。

钟绵绵退学了,在饭店里当洗碗工。她的工资太低,根本负担不了家里的债务。加之钟远道又要开学了,爸妈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这晚,两人在黑暗里云朝雨暮。她兀自妩媚,吟哦不止。他热血沸腾,边使劲边说:“你挺适合干这个的。”

“什么?”她睁开眼,目光迷茫。

“我说,你可以靠做这个赚钱。”

她骤然清醒,眼睛睁大:“你想让我跟别人这样?”

他有点心虚,亲吻着她,亲到耳畔处,温柔低语:“来钱快啊笨蛋,你看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债务一大堆。我虽说考砸了,可也是一本院校,不去上多可惜啊。我去上大学,才能做更好的工作,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听到“娶进门”这三个字,钟绵绵的心都化了,幻化出无数蝴蝶来。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扭扭捏捏地蹭着他的胸口,就是不表态。

他看时机成熟,便更热烈地亲吻她,说等她把债务和学费都付了,然后他大学毕业了,他就和爸妈商量婚事,到时两个人相守一辈子。

她笑着轻捶了下他的胸口,乖乖点头了。

08

第一次,钟绵绵羞得不敢看对方。她闭上眼,把一身肥膘肉的大叔想象成哥哥,心想等挣到钱了,哥哥就能安心上学了。

可是,她始终无法习惯这龌龊的事,日夜煎熬。哥哥许下的诺言,是她黑暗里唯一的光。

钟远道上大学后,平时不找她,一找她就是要钱。一时说要交学费,一时说要交材料费、实验费、学习资源费。她为他打抱不平,说他们学校是个无底洞,什么费都收。

每当钟绵绵想跟他多唠嗑几句,他都以“做实验忙碌”为由,拒绝了她。她好生失落,只一遍一遍叮嘱“天冷多加衣”。

爸妈总在人前嘚瑟,说咱家拾来的丫头可有本事了,学习能力稀烂,但赚钱能力是一等一的。但是,他们从来不问这钱是怎么赚来的。

有客人问她为啥入行,她说为哥哥交学费,对方嗤笑:“还有患病在床的妈妈和年幼的弟弟吧?”

她一脸不解,对方鄙夷地说:“你们不就这些理由吗?”

她不想和她们被归为一类,委屈地哭了:“就是给哥哥上学嘛,就是要让哥哥有文凭嘛!”

她在泪雨滂沱中,突然怨恨起他,怨他上大学后就杳无音信,怨他哄自己入了这低贱的行当。

对方见她不是在撒谎,一脸惊讶:“大学学费能有多少,一个学期出来做个几次就够了,哪里需要你这样拼命呢!我去年才毕业,能不了解情况吗?”

听了这话,她再蠢,也心生疑虑了。

09

钟远道的学校很偏,坐地铁到站后要走相当一段距离,钟绵绵腿都酸了。

她在偌大的空旷校园里,没头苍蝇一样转,好半天才摸索到材料工程系的楼前。

远远地,他的身影冒了出来。她刚要打招呼,伸出的手一下僵在半空中。

他的身旁多了一个高雅端庄的白裙女孩,杨柳一样婷婷袅袅,路人纷纷朝她行注目礼。

钟绵绵咽了下酸痛的喉咙,心里有什么崩塌了。他们看起来多登对,大学情侣,郎才女貌。

他看她时专注深情的目光,是钟绵绵从未见过的。

她拉住一个路人问:“她是谁?”

路人以为她问的是钟远道,羡慕地说:“嗨,富二代钟远道嘛,买什么都买最好的,一身名牌,当然能泡到好妹子了。张木槿,多少人的女神啊,他一下就上手了,啧啧。”

路人走远了,钟绵绵还站在原地。她嘴里喃喃念着“富二代”这几个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眼里血丝遍布。

她拖着酸痛的腿跟着他们走进一个窄巷,躲在树后面。

“猪头,你上次说到你有个前女友,她是什么样的呀?”

“她呀,没有你漂亮,没有你可爱,没有你聪明,木头一个。”

“哈哈,真的呀。”张木槿的声音特别嗲。

她的心沉到了最底,泪痕满面地走了上来。那张熟悉的俏脸一脸诧异,让她在盛夏酷暑里心如寒冰。

钟远道先反应过来,上前把她圈在怀里:“绵绵,你听我说。”

钟绵绵由他抱着,眼里尽是苍凉:“我原本庆幸,自己生来就跟你在一个户口本上。却没想到,我从来不曾在你的心上。我是笨,但没你想得那么笨!钟远道,看在爸妈的面子上,我最后一次喊你哥哥。哥哥,我们缘分尽了,你再也别来见我了吧!”

她把“哥哥”这两个字念得很重,很重。

钟远道慌了,揽过她的脑袋欲亲吻她的唇。

“你别亲我!你一亲我我就会死!”她嘶吼着,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手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她。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撇出一抹凄美的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木槿抓着他的衣领,尖叫着问这是谁。

10

钟绵绵给爸妈发了一条信息:“感谢养育之恩,我已经报答得足够了,再见吧!”

她把从前的照片都烧了,长发剪了,搬到一座幽静的小城,找了份餐饮业服务员的工作。因为勤劳肯干,几年间她就晋升为经理了。

那天,店里来了一个叫陈宏的客人。他自称是她小学同学,说早就听闻她离家出走了。

“你小时候呀,就是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成天跟在你哥身后。你哥这个人啊,真是个痴情种。”陈宏抿了口白酒。

她拿酒杯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下,声音平静:“我哥他怎么了?”

“他大学时谈了个恋爱,天天在人跟前装富二代。谁知那女的也就贪图他的钱,后来发现被骗后,转头就走,一点余地都不留。你哥啊,太喜欢她了,总也想不通这事,时间长就疯了。多出色的男人,为了个女人就毁了自己,啧啧。”陈宏摇了摇头。

11

钟绵绵曾咒他遭报应,如今听了这消息,却心如古井,无波无澜。

往事已如烟,她像听着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这事甚至没有她此刻筷子下的寿司重要。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把爱恨恩怨放下了。滚滚红尘一场,多少的惊涛骇浪,回过头来看也不过尔尔。

对很多人和事,她能理解的都理解了;不能理解的,也都原谅了。

“干杯。”她端起酒杯轻轻地说了句,对着陈宏,也对着过往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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