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

土地下户了,挂在村口大槐树上的那口钟,虽然没有下岗,但早已退居二线,成为回忆,成为历史。生产队长再也不用领着全村社员搞集体生产劳动了。是改革,也是生产力的解放,也是百姓步入小康的初级阶段。村里上千亩地分到每口人手里也就二亩来地,对于人口少的家庭来说,四五亩山地根本无法养家,所以只好去打工,或另谋生路。刘刚在土地下户前就在大队窑上干过,后来由于身上的湿疹病他回来后再也没法去,但这地一下户,只有十二、三亩地,显然用不了这么多劳力,家里有哥嫂足够了,所以他决定出外打工去。

这天他乘车来到西安,运气还算顺当,刚一下车就找下一个活儿,是给人家送货,从长安送到东大街,一个月二百块,管吃住。那老板给他留了地址说:“你自己拿着这个条子去,那里有人接待你,我晚上才能回去。”刘刚知道去长安的路,三哥上大学时他来过西安,他背着被子顺解放路一路走来。时隔数年,可这一次大不一样了,古老的南大街消失的无影无踪,变年轻了,变时尚了。从钟楼到南门的林荫道和街两边那些古朴的软格子门窗楼阁全不见了,街道退向了两边,全是水泥结构的楼房,中间是几丈宽的车路,车流湍息不断,走走停停,面目全非。他快到南门时回头望了一眼钟楼,先前雄伟高大的钟楼突然间是那样的渺小,好像一群大象围着一个角马似的,他再看了看行人,看了看自己,非但格格不入,自己简直跟怪物一般,别人穿的是入时的夏装,显得特别精神,凉快,而自己像步入深秋的人一样,一身劳动布衣服,里面还套着秋衣和背心,头上还有顶劳动布帽子;别人的行李是用行李箱拉着,而自己是用尿素袋子装着背在背上,自觉形残老土,深感连西安捡破烂的都不如,他满头的水,全身都出着汗,自己感到自己有臭味了,那条秋裤紧紧缠在腿上,他心里说:这刚过了谷雨,西安咋就热成这样了,这怎么办?算了!算了!这地方不是咱这号人呆的地方。他立即改变了主意,回过身,又直奔火车站,原路返回。他没有回家,又上了大队煤窑。其实他实在不想上这个窑,早在这窑上呆够了,有下的苦,没有花的钱,住的地方又潮还湿,可眼前的生活使他无路可走,不得不再次上这个令他实实不情愿上的煤窑。因为他不想再看见矿长与出纳的那幅令人生厌的狗脸,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只有这里的土壤适合自己生长,这里的人们穿戴和他一般,不存在谁看不起谁。

端午节刚过,阳坡的麦就能搭镰了,大队窑给社员放了十天假,让社员回村收麦。刘刚也回村收麦了。

没有几天功夫,整个塬上的麦子都割倒了,唯有倩儿家的麦子像一伙致丧的人群,勾着头,黑着脸,默默地站着。刘刚收完了自家的麦子直起腰擦了一把汗,来到大核桃树下揣起水罐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开水,抬头看看日头,马上快晌午了,他帮大哥和妹妹装好架子车送上路,大哥和妹妹回去了,他又转回身来到核桃树下磨了磨刃子,开始收倩儿家的麦子。

倩儿给他爸烧了全三纸这才来到地里收麦,她上塬一看,就剩下自家的麦还在地里长着,忍不住心酸泪又涌了出来。她想,父亲如果在的话说不定把地都揭过了,可如今连麦还没收回去。分了户,人们都注重了生活质量,把能种麦的地都种了麦,都想多打点儿细粮。人们都在抢天气,抢时间,请麦客都请不到,那还顾得上帮邻家。前几天多亏刘刚跑前跑后,他倒像爸的亲儿子一样,在尽一个孝子的责任,买棺板,找人打墓,任劳任怨,后来又给母亲请医取药,要不是他谁知……倩儿恨自己是个女娃,遇事无主见,光会哭,要是自己是个男娃些也许和刘刚一样顶天立地,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难不倒,非常遗憾自己是个女娃,是个没用的东西。她流不完的伤心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掉着滴着。她想着收着,猛然间好像前面有个什么已经到了面前,她不由得“啊”了一声立马直起腰来。刘刚只顾蹲下收麦,猛听“啊”一声,他也被惊了一下,急忙站起来一看,原来是倩儿。两人对视着,倩儿在撩额前的头发时顺手擦了一把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刘刚。刘刚的汗水从额头顺流直下,汇集到下巴上,嘀嗒嘀嗒地往下掉着。她不知是心疼还是感激,鼻子比刚才更酸,泪水又夺眶而出,刘刚看着满面泪珠的倩儿,他用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汗水说道:“你去歇一歇吧,啊,有我哩,不怕,看把你晒成啥啦,去吧。”“刚哥,这你放了十天假全忙了我的事了,你可能还没吃饭哩?”倩儿问道。刘刚说:“没事,我屋劳力多,前半晌把我的收完不太饿,我没回去就开始给你收。”“那你先歇歇,我回去做饭去。”倩儿说着走了。走到地边回过头来一看,刘刚身后又整整齐齐倒下一大片,她心想,虽然刘刚比她大三、四岁,可他的苦硬与对艰难生活的那种坚韧性,完全超越了一个青年人不应具备的性格,简直就像一个敢于面对,敢于担当的父亲一般,这些为啥她就没有呢。她叹息着回家去了。太阳实在太毒了,晒得刘刚背上火辣辣的,脚踏在地上发烫,他实在是饿得收不动了,提着镰刀向大核桃树下走去。

刘刚到树下先把刃片子磨好放在一边,这才躺在麦上打算展一会儿腰,谁知一展就睡着了。他打着鼾声,睡得是那样的香,看来是太累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落在他的身上和脸上,跟个花豹子似的。倩儿放下饭篮子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看了看酣睡的刘刚,背心反卷到腋下,由于树荫重,显得太凉,她想给盖个什么,可眼下什么也没有,她只好脱下自己的白衫子轻轻地盖在刘刚的肚子上,自己提着镰刀悄悄地收麦去了。

刘刚被红蚂蚁咬醒了,睁眼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白衫子,面前放着饭篮子,知道是倩儿来了。他急忙坐起来先喝了几口茶,接着一盆油泼凉面一扫而光,拿起倩儿的衣衫到麦行子去了。

晚上,刘刚刚进家门就被大嫂贤娃叫住了:“刚呀,你过来。”刘刚应声来到大哥的房子,贤娃说:“你坐下,我有几句话必须给你说清。你这放了个假,真把你当倩儿家的人了, 一天连人的面都不见,黑了就回来了,给人帮忙一半天也就算了,可你天天这样怕弄不成,把你分给我,你不好好干,叫我拿啥给你娶媳妇哩?嗯?你想打倩儿的主意,看把你晌午饭耽搁了,狗肉吃不上看把铁绳再带上跑了,李义不知托队长跑了多少回都不行,你能和人家李义比?人家有车有房,你有啥?别做梦了!”刘刚说:“嫂子,是,放了十天假不假,我是给倩儿家帮了几天忙,帮忙归帮忙,别胡扯行不行,人心要放的长远一点,不要心太短了,都是一个村里人,给你盖这房的时候,你还没结婚哩,人家倩儿她爸、她妈天天来帮忙,先后半个多月一直把瓦撒上去,人家图你什么了?现在人家有难了,帮忙没见你的人也就罢了,杂碎话还不少,你还嫌我帮忙了,贤娃嫂子!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来卖,唯独良心不能卖!你没别的事我走了。”说罢刘刚不等贤娃再开口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照旧去给倩儿家收麦,他和倩儿拼命收了两天半,总算收完了。刚碾完生场那天下午就下起了连阴雨。刘刚家本不缺劳力,按说在雨前也可以碾完,可他大嫂贤娃嫌他不好好给自己做活,老给倩儿家帮忙,堵气间给刘刚留了一场生没碾。天不管你这一套,一个劲地下了六七天,天一放晴,场还没干,这剩下没碾的麦子全出芽了,整个麦积放绿了,刘刚心疼呀,他怪怨贤娃是麻糜子。本来假早都满了,可眼下走不了,自己还有一场生,倩儿家的麦还没晒、菅还没积。

刘刚没等场老实干就开始滩,兄妹俩滩着晒着,等把一个积全部滩开以后已是中午十一点了。兄妹俩又饥又渴,回到家里一摸电壶是空的,一揭锅盖锅里什么都没有,刘艳仅仅才十六岁,一看这种场面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涌了出来。她生着火心想,要是妈在世的话能受这种恓惶?前几年放忙假最多给地里送送饭,在家帮忙烧烧火。可现在,一天干到黑,到头来连一口开水也不给喝,她越想越伤心。刘刚见妹妹的眼泪和汗水模糊了脸面,他一阵心酸,忙到三嫂的房子倒来一杯水说:“艳儿,你先喝点儿,喝完到园子给咱割点儿韭菜回来,我给咱和面,咱赶紧做的吃过还要套碌碡哩。”刘刚比艳儿大六岁,他一个劲地把泪往肚子里咽。刘艳揣起四哥倒来的水喝了两口,委屈得咽不下去,她放下杯子说:“四哥,像这样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干脆给咱另垒锅台,人家见不得咱,咱就离人家远点儿,谁还给离了谁不活了,省得受这份气。”刘刚和好面一边烧火,一边说:“艳儿,不敢说瓜话,可能是嫂子忙没顾上,赖好看在大哥的脸上,大哥人老实,这个家里还凭大嫂哩,这回怪我,人家嫌我给倩儿帮的忙多啦。”刘艳说:“快算啦,帮忙是借口,要是碾些早都给碾完啦,大哥要碾,贤娃骂得不让,还说“剩下那个积不碾,他刘刚吃了他碾,不吃了叫撂着!”今早上你走出大门以后,大哥拿了个杈刚走到当院就被嫂子挡回来了,还说:“你给我先回去,早上把牛圈出干子,吃了饭你到她外婆家去看忙罢,看场活完了没,也给帮几天忙,我到矿上去呀。”大哥乖乖地回去了。咳!真把人能气死,怕婆娘就怕到了那种程度。我每周到学校去都拿的是包谷面馍,临放假的前一周回来还没拿上,人家说没磨下面,最后到学校同宿舍的女生你给一个她给两个,齐老师知道后还给我从老师灶上买了二斤馍,一学期五次总共给了十三块钱,前几天要不是你给我买这件衣裳,我看还要穿着那卡叽外套收麦哩!”刘艳诉起苦来没个完。是呀,大、妈都不在了,照顾好小妹是当哥的职责,可眼下掌柜的是人家贤娃,咱虽然在窑上挣钱哩,可出纳是人家娘家兄弟,咱领钱的时候人家说没有,可是人家大姐迟早去都能领到,明明有的是钱,眼睁睁让妹妹受恓惶哩,他难过极了,几乎不敢抬头看艳儿一眼。艳儿见四哥把头埋下去了,而且埋得更深,知道四哥一定是心里难受,她擦了擦眼泪,停住了诉苦。刘刚听不见妹妹诉说了,他刚抬起耷拉了好长时间的头,妈妈的遗像立即映入了他的眼帘。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在说,刚呀,你哥是靠不住了,你也不小了,艳艳娃就全靠你了,你可不能不撑蹄呀……“锅煎啦——你还烧哩!”艳儿喊道。艳儿的话把他从梦幻中惊醒,兄妹俩胡乱吃了点饭,急乎乎地又上场去了。

倩儿知道刘刚为自己家帮忙麦子出芽了,受了嫂子的气,她心里很难过,早上吃过饭,给电壶里放了一把白糖,提到场里来了。她要给刘刚帮忙碾场。她心想,咱咋这么苦命,妈生咱是女子娃,驾不了辕,扬不了场,没力气也没苦,遇事也没主意,爸死了,妈现在又重病卧床不起。要是爸不死些多好,起码人家刚不用给咱帮这么多的忙,也不会受嫂子那么多的气,人家收回来的麦也不会出芽,她伤心透了。

晚上都十一点了,刘刚和艳儿才从场里回来,刚一进门贤娃就说:“刚呀,我把你的工资领回来了。”钱,又被老鹰一爪子打走了。刘刚气呀,他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东塔大队煤矿出纳是人家的兄弟,矿长是人家的姑夫,他再恨也是白恨,没有治人的本事。他简直快要气疯了,一句话没说,打了一盆水出去了。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天明上矿给出纳一点儿颜色看看。

第二天一到矿上三句话没说落点就和出纳吵起来了,出纳仗着矿长的势,拿起算盘隔桌子就打,原本刘刚就是来寻事的,可这出纳偏偏狗仗人势还要耍威风,刘刚趁势一把抓住算盘迎面就是一拳。出纳的鼻子流血了,白牙也成红牙了。在一旁喝茶的矿长看出纳吃亏了,他想抓住刘刚的手,好让出纳还两下,可他刚往前一闪,还没抓住刘刚的手,就挨了出纳一脚,这一脚正好踢到矿长的裤裆里,矿长顿觉好像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肛门,憋得连气都不敢出,难受得龇牙咧嘴。出纳傻眼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矿长姑夫难受的样子。矿长急于拉偏架,万没料到让自己人狠狠踢了一脚,而且踢得不是位置,气得直哆嗦,半天才喊出一句话:“我看你驴日的都不想活啦!”这架就算没打起来。三人僵持了一会儿,刘刚觉得于事无补,他知道矿长不会向他说话,因此他转身刚要走,被矿长叫住了:“刘刚,这班你不要上啦,你超假旷职好些天,我这矿上不要你这自由兵,你滚!”刘刚心想像这样干下去也没啥意思了,嫂子黑了心,哥是窝囊鬼,还干什么意思哩,不在这儿干了,何处黄土不埋人,走!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于是他说:“这大队矿的矿长你当不下一辈子,这矿也不是你屋的,有能耐你自己开一个我看看,你不要我了,我还不干了!虽然是新社会,我觉得跟霸王窑没有什么两样,我滚后希望你还能按月让贤娃领上工资,谢谢你今天替我挡了一脚。”矿长说:“你娃说这话是要负责任的,什么社会主义霸王窑,你等着!”刘刚再也没理矿长,他转回身到宿舍收拾东西。好心的人劝他给矿长回回话,他说:“大家的好心我领了,你们说我还能干吗?有下的苦没花的钱,这比霸王窑还黑,谢谢大家好意,我实在是干不下去了,我走了。”他刚背起被子,二班长银仓进来,一句话没说给了他一个条子,他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便大踏步地走了。


刘刚一路风尘一身汗,把被子往院子的房檐台上一放就来到倩儿家。一进门先叫“婶子,”倩儿她妈说:“刚呀,快过来,我恐怕是不行啦,昨晚上又梦见她爸给我做的红豆子饭,我渴的太,一连喝了两碗,还想喝,没有了,我要走,死鬼挡住不让我走。醒来之后是个梦,出了一身汗,心跳得很厉害,有一阵儿还可以,有一阵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娃,你再往跟前。”刘刚挪到炕边前,倩她妈拉住刘刚的手说:“你叔死后多亏你,要不是你我可能也支撑不了这些天。”说着她深陷的眼眶里立马流出了两股泪水,是呀,那能不伤心?论年龄不算老,却染上了渊奄病。她和倩儿她爸被下放到这儿举目无亲,因为她们是剧团里犯了错误的人,到这儿是改造,也没人敢和她们来往,倒是刘刚他大,一向乎拉海,觉得没啥,人生谁没个犯难的时候,在人难的时候帮人是于人为善,人无难的时候你去帮人那叫什么?那叫溜尻子,多此一举。因而刘刚他爸主动与倩儿她爸拉话,帮忙给垒锅台、盘炕、扩胡基,垒猪圈、安锨、安镢,因而倩儿一家人就觉得刘刚父子倒像自己的亲人一般。刘刚跟他大的性格一样,在村里常给邻家帮忙,他给倩儿家帮忙和他大一样,帮忙就是帮忙,并没有想着图人什么,也不求人回报什么,所以倩儿她妈觉得刘刚就是自己的亲儿子,觉得刘刚是个靠得住的小伙子,因此在临终之际决定将女儿托付给刘刚。倩儿流着泪替她妈擦着脸上的泪水。她妈继续对刘刚说:“她爸在世的时候,李义父子使人来提过亲,她爸嫌李义父子促红灭黑,阶级眼,我刚下放到这儿那阵,李义他大是队长,没少掯苦我们,每次开社员会都要捎带的批评我们,敲打我们,后来见我倩儿长得水灵,他就想给他儿子做媳妇,厚着脸皮来提亲。娃呀,我倩儿咋能嫁他那样的人哩,一点人品没有。后来我想招个上门女婿,娃呀,来不及了,等不到了,你也是个牺惶娃,大、妈也都死啦,指望贤娃给你娶媳妇,我看是靠不上的时候多,那女人的心肠不咋好,我今个给你俩作主,今个你俩也就算订婚了,过一两年不管穷富把婚一结,就是这几间烂房,你也甭嫌弃。倩儿胆小遇事没主张,看在她无亲无顾的份上,看宽些,凡事往宽处想,夫妻以和为贵。倩儿呀,刚和你一样,以后缝缝补补、吃吃喝喝、热热冷冷都要你看着哩,只要你俩好好的,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倩儿她妈有气无力说了许多话,最后刘刚把目光移到挂满泪花的倩儿的脸上,倩儿望着刘刚示意让他说话。刘刚明白倩儿的意思,但心里非常难过,倩儿她妈一向希罕刘刚,而刘刚兄弟们多,他从未感受过母亲的偏爱,他倒觉得倩儿她妈非常偏爱他,刘刚在倩儿她妈跟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和温暖,在这危难之际婶子突然提出婚姻事,以女相许,他虽然爱倩儿却羞于开口,这也是刘刚其人的一惯性格。因而他吞吞吐吐地说:“婶子,我帮忙是应该的,你老儿把心放宽好好养病,我会听你的话的,就怕倩儿跟上我受牺惶……”。

当天晚上倩儿他妈就离开了人世,一连几天,等处理完丧事,刘刚已是筋疲力尽,他就想好好睡上两天,可是嫂子贤娃不给他一口好气,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又是打鸡又是骂狗,全是冲着刘刚来的。刘刚躺在炕上无法入睡心想咋办?难道就这样混下去?不行!那李增民在东塔矿的沟那边不照样开矿了?那才六个人往出担煤哩,那也不少挣钱。别人都能私人办煤窑,我为啥不能?李增民是土匪弄法,虽然方法不可效仿,但那种敢做敢为的精神可佳,还是很可贵的。

刘刚打听到黑沟有个上海人卖口子,他到黑沟村一打听,他犹豫了,那口子是一个上海公子从黑沟生产队长手里用三万元买的。那上海人来时带了十八万,不到一年钱花光了,还没有见到煤。那上海人坚决不干了,要卖口子,要回上海。可当地人都说那里没有煤,是黑沟生产队长把那上海人捉了。

刘刚不死心,他有一点点下井经验,凭他笨想,这前后左右都有煤,这儿怎么能是空的呢?煤肯定有,不可能断带,有可能是上海人挖偏了。他和那上海鸭子刘江宽谈了两天,他说:“刘老板,你的口子无煤已成事实,我来就是想弄你的旧设备与手续,你那块地方见煤还得另开口子,井下的不必说,就井上的设备与手续你说个价。”刘江宽无话可说,自己要回上海,要这些东西有何用?所以就折了五六千块给了刘刚。刘刚说:“我先给你借点车费你先回上海,等我把款贷到手给你汇去,要不然你住到这儿等也行。”那上海鸭子见刘刚是本地人,也就先回上海了。刘刚心想,那就是弄不成,这些设备咋也卖万儿八千,不说赚它绝对赔不了。就井下那些坑木和钢轨拆出来它也卖上万块钱哩,就是把刘江宽亏的太了。

刘刚带着刘江宽的办矿手续回到家里心想,尽管捡了个便宜,咱依然是赔不起,绝不能盲目,一定要找大矿的地经,查查图纸才有把握,不然会像那上海鸭子刘江宽一样。于是他托关系找到了大矿的梁地经梁技术员。他首先把人家请到馆子里吃了一顿,饭后又递上了两条牡丹烟与两瓶古井贡酒,另外那十块钱的大票子还给了一整沓沓。刘刚的礼按说是重了点儿,可他想一举拿下,因为梁技术员就是当方土地爷,神着哩!他知道那里有煤,那里有多少,煤层的厚度,甚而是什么地质等等。那梁技术员说:“你说那上海人弄的那地方我知道,三天后你在那儿等我。”

三天后梁技术员来了,他环视了一周地形地貌,然后和刘刚一块儿下井察看,走到半巷梁技术员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对刘刚说:“你这井没掏钱是对的,这个上海鸭子钻进了山皮皱褶,到猴年也见不到煤。但你也没吃亏,就手续一项你自己办也得万万之元哩,还不说这设备,更重要的是另进巷不用买坑木、也不用买轨道,把这整个拆出来就能用。你开始先拆轨、拆架,一直退到离开井口的三十米处向北斜平进,大约三十来米就可以见煤,这一块煤是大矿机采扔下的一个角子,煤层最厚处只有十一、二米,开始能薄点,越进越高。记着,别贪,新巷最多能进三百米就不能再进了,立马回采,再进就与大矿弄透了,那边有水,千万别贪。以后遇到啥问题你来。”刘刚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隔上个把月你来一趟,一来看看矿上的情况,二来给你备了一份工资,和你在矿上的工资差不多,你也别嫌少,是兄弟的一点意思。”“刘刚呀,没想到你这农村娃还真是个弄家子,有心眼,真的,那上海鸭子要有你的一半儿,也不至于空手而归,行!行!行,情,哥领啦,你就放心地干吧。”说罢梁技术员走了,这个事办的非常满意。剩下的问题就是贷款了。

刘刚的贷款跑了几个月没眉没眼,像拔橛子一样,摇着活活的就是拔不出来,就是办不到路。这贤娃听说刘刚买了上海人的无煤井坐不住了,时已进入腊月,她立马到大队矿请教当矿长的姑夫。姑夫对她说:“那狗日的胡逞哩,那上海鸭子进了二百七十多米都没见煤,你想一想,咱这儿那有那么深的煤?你可要当心哩。我看实在不行了把狗日的分出去。”贤娃回到家里坚决不和刘刚过了,立马分家,其实是撵。房没给一间,瓦没给一片,连前年秋分家的文约都烧了。

前年麦后刘刚他大、他妈相继去世,他舅来和常队长给把家分了,刘刚一共弟兄六人,还有一个小妹妹刘艳。老大刘金,老二刘铜,老三刘玉都已娶妻成家,老四刘刚、老五石头、老六木头还都没定下媳妇,小妹刘艳还在上中学。这兄妹七人共分了三家,有媳妇的带一个没媳妇的,将来负责订娶成家,按顺序老四刘刚跟老大,老五石头跟老二,老六木头跟老三,小妹妹还在上学,也跟老大。并给老大多分了一间房,他妈的老柜归刘艳使用。可眼下给刘刚还没订下媳妇,小妹还在上学,就被丧尽天良的贤娃一并清出了门户。

说心里话,刘刚刘艳早和贤娃过够了,那贤娃骂起人来没长没短,没完没了不说,更另人难以忍受的是动不动就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刘刚心想,分了也好,迟不如早。他像逃离了虎口一般,往常队长的靠背椅子上一坐长出了一口气说:“叔,你侄子这一下解放啦,再不用看人脸了,就是没房住,我想借村西头那旧电磨子房。”常队长问:“你借下弄啥呀,都快蹋了。”刘刚说:“贤娃把我和艳儿分出来了。”常队长骂道:“狗日的真不是东西,算了!算了!那狗日的把良心坏了,分了分了罢,是这,咱的会议室闲着也是闲着,你兄妹俩先住上。”

刘刚当天就立即搬进了生产队的会议室。

倩儿听说刘刚被贤娃撵出来了,心里很是不平,她觉得那贤娃简直是恶娃,坏娃,真不该叫贤娃,贤而不贤何为贤?这一度刘刚也没来看她,倩儿在地里干活想,做饭想,睡觉也行。她想到刘刚料理她父母后事的情景,又想到刘刚为她家收麦碾场掂庄子的情景,还想到被贤娃责骂的情景,一桩桩、一件件,想得她好苦。她想去找刘刚。有一次她都到门口了,从门缝里看到刘刚阴沉着脸,坐在那三条腿木墩上呆呆地两眼发直,她犹豫了一阵儿又转了回来,她想这时候进去,那刘刚也没心思和她说话,更何况那阴沉的脸与发直的眼神里透现出一种非常生气与无可奈何的神情,进去又能怎么样呢?不但解决不了她的愁肠问题反而会让他更难,还不如不进去的好。怎奈她回到家里仍然摆脱不了那两个字——思念。她更放心不下,这天晚上她又失眠了,两眼干涩,觉得烧辣辣的,一闭上眼刘刚那坐在木墩上两眼发直的无奈表情就浮现在眼前。她虽然十天半月还能看到刘刚一回,不是离得太远,就是人家有事,头都不抬匆匆忙忙,就是没机会说话,甚而她觉得刘刚在躲她。其实,刘刚也很想和她说说心里话,倒倒苦水,怎奈贷款的事办不到路,两手空空,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见了面给不了什么,光给人家哭穷吗?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而他有意无意回避着倩儿。

今个倩儿听说刘刚兄妹被贤娃撵的事,她急匆匆来到会议室说:“刚哥,这么大的事,你寻队长哩咋都不给我说哩?天这么冷,滴水成冰的,不弄这!你和艳儿搬到我屋去,其实这事看起来绝情,依我看这也许是好事的新起点,甭难过,别弄这了。”倩儿从刘刚手中夺下了泥叶,扔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三嫂进门了。她一进会议室不禁打了个寒颤,会议室里冰森森的,她看到刘艳的铺盖还放在柜盖上,里间原是会计的办公室,现在是刘艳的卧室,两个长櫈子拼在一块儿,上面放了一块笆笆,就算是床了,上边的麦草用旧化肥袋子包着边儿。刘刚的床支在外间的后窗下,其实是一堆石头上放了一块笆笆,上面是一层麦草,一个褥子薄得连麦草都压不住。前檐窗下垒了一个新锅台,好像是刚才才弄好,泥还没有收水,表面已经结了冰花。上面放了一个小后锅,只有半片子锅盖,刘艳正在刷锅洗碗,刘刚与倩儿在屋子里站着。此情此景让三嫂一下子心酸透了,她无法控制的泪水涌出了眼眶。她心想,这没妈娃就这样可怜,她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艳见三嫂伤心了,她也忍不住了,刘刚劝三嫂道:“三嫂,你别伤心了,这没啥,迟早是要分的。”三嫂擦了一把泪说:“咋能不叫人难过哩,连过了冬都等不到,实在是太过分了。”倩儿说:“三嫂,这早分一天就少受一天气,没事,叫他兄妹俩到我屋去住,你也甭难过了。”三嫂擦了一把泪说:“倩儿叫哩,你俩就先去将就着,你办煤窑贷款的事,你三哥说了,你贷,他担保,让你明个就去,人家开始放款啦。”

三嫂的几句话刘刚觉得像阴了几十天的天突然出了太阳一样,眼前一片光明不说,心里还暖晎晎的,他的眼神里立马放出了希望的光芒。

等刘刚从信用社贷出款都腊月二十六了,刘刚打算过了年再招工人动工。他准备舒舒畅畅地过个年,今年过年是三口之家,再也不用看贤娃的脸色了,他心里特别高兴,特别舒坦。他从信用社出来,顺便办了一堆年货,从超市给倩儿和艳儿买了几件衣裳叫了一个拐的回村了。

腊月二十七刘刚给看场子的黄友财送去了过年的东西,并给黄友财留了点钱说:“咱过了年马上就开工,有人来下井你看差不多就给咱把人留下,你给把饭管上,将来算我的。”二十八一早他到下塔里找了瓦检员薛耘,让薛耘帮他找了一个瓦检员。刚回到村里,就听人们议论说大队煤窑上出事了,一下塌死了八个人,就东塔一个自然村就五个,银仓兄弟俩全部遇难。原本满仓不应该在这次事故之列,矿上放了假他腊月二十六洗了个澡买了些过年的东西就回家了。谁知他刚进院门见爷爷趷蹴在门口老泪纵横。满仓问爷爷:“爷,你可咋哩?”“好我的满仓娃哩,你婆快不行啦,病重儿天啦,没人管,没钱到医院去,你说咋办呀么?好我的满仓娃哩……。”满仓还不到一岁亲妈就离婚走了,他是婆用米汤和鸡蛋养大的,他二话没说,把东西往门口一放拉起爷爷说:“走!咱现在送我婆去医院。”他用架子车拉着病重的婆到医院,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回到家里。他还没到大门口就听见后妈玉珍在骂人哩,等他到门口那玉珍挡住门口不让他进说:“你对你婆亲,你和你婆过去,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神。”他大在一旁只管扫着院,连头都不敢抬。满仓气极了,眼睁睁在家里呆不下去,只好又回到矿上,他准备在矿上过年。腊月二十八早上银仓说:“你既然来啦还不如上班走,睡到这儿生啥闷气哩么,把你气死那坏女人也不会希罕你,算啦,上班走,这几天是双工资,矿长值班哩,待遇不错。”于是他起床同银仓一起下井了。下井不到半个小时掌子面就大面积冒顶了,一个班八个人无一生还。

中午过后,一溜五辆东风车慢慢地进村了,从车上卸下了五副棺材,是那五个遇难的人回来了。一时间哭声大作,村里人步履匆匆,乱作一团。休息了几年的大钟又响了,人们都赶快来到当村的大槐树下,常队长阴沉着脸召开了紧急社员会议,他安排道:“强壮劳力十个人打一个墓,从现在起开始到明天天黑前打成,吃饭、喝水、抽烟、灯火自行解决,不得到出事家讨要,墓上要用的材料向副队长要,一概由队里解决,等事过后队上统一酌情予以补贴。看这天,可能还要下,各组负责人一定要安排扎实,人停家具不能停,吃饭、喝水都不能停家具。副队长念到谁是那一组谁就去那一组,不能乱,三十十点以前人一定要下葬,入土为安。现在由副队长分工。”

年三十这天一早,狂风卷着雪花漫天飞舞,村里刹那间浓烟弥漫,三声炮响之后从村口一溜抬出了五口棺材,哭声惊天动地,银仓他大年迈苍苍七十有余,疯疯癫癫到处给儿子撒纸钱,纸钱借着风儿满村飞扬,他将长钱挂得到处都是,村里的大喇叭哀乐不断,全村处在悲哀之中。

西山岭山根的八亩地里一字溜五个新坟已全起,那引魂杆上的长幡被风吹的飘飘扬扬,呼呼啦啦,悲壮啊悲壮……人们蹴着头陆续向回走着,大雪越下越大,一个个人都成了白桩桩,漫山遍野一片洁白,倩儿都走出老远了,回头一看刘刚还在满仓的坟前蹲着,头上身上全是雪,像个雪堆堆一样。她又立即返回身来叫刘刚。刘刚又累又饿,有点儿头晕,他蹲下身子扫示了一眼整齐的五个墓堆儿说:“你们都安然的歇下了,再也不用上班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个没媳妇没娃,以后谁来给你们上坟?难道这就是生活?为了生活丢了命,难道这就是命?用命来换幸福生活,谁来享这个幸福?怪不得憨憨爷说:下苦人命不值钱,薄命人没有福享,满仓呀,你走了,不用再看那臭婆娘的脸色了,可憨憨爷咋办?八婆还在医院的病床上,你就这样忍心走了?……你们都走了,走得干脆利落,一切都不要了,一切都不管了,可家里的老人都怎么办?以后谁来给他们送葬?谁来给他们上坟?……”倩儿走到跟前伸手拉起刘刚说:“你别再难过了,人已经都没了,再难过也不顶用。咱回,雪这么大,几天啦你一觉也没睡过,回去吃顿热饭,好好睡上一觉。”刘刚抬头扫视了一眼倩儿,倩儿今天没穿那红色羽绒棉衣,而是在小棉袄上套了一件白底小兰花的外罩,头上用那条白色的长围巾包着。她的打扮和村里的姑娘相比,总是那么超群、别样。她的手没有一点儿热乎气,湿乎乎冰凉冰凉的,脸上白里透着青,显然是冻坏了。刘刚见此情景,只好同倩儿一道往回走。

进了门倩儿捅开了炉子,那火噗通一声呼呼着了起来,她然后从炉子上的壶里倒了些热水让刘刚先洗洗,她开始忙活着做饭,边做边说着话。半天不见刘刚回应,她回头一看刘刚坐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倩儿把饭做好揣到桌子上叫醒刘刚。吃完饭刘刚问倩儿:“过了年你有啥打算?”“我想去上戏校,我不想种地,我也不会种地,现在生产队也没人管了,我学了戏将来还说不定能为咱的生活贴补点儿,还能减轻一点儿你的负担,可就是不知你同意不?……”刘刚心想,有她母亲的良好遗传,人又长得好,个子又高,她若学一定能成。因而问道:“报名了么?”倩儿答道:“在咱县上没报上,去的晚了,人家招够了。”刘刚思量了一下说:“要不然咱去省艺校去报名,虽然多花点钱,但学校可非常正规。给,这是六百元,你先拿上去报名,如果考上,学费咱不成问题。”

倩儿按过钱说:“我还有个事,我还是担心,大队的煤窑都封了,大嫂她姑夫都逮了,听说得判几年刑,听有人说这次事故是那炮工装的药多了,把掌子的顶棚震裂了,那是放炮后这些人下去后才塌的。听说塌下来的煤块都有房子那么大的,足有两米厚。”刘刚说:“这些我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那个炮工娃是贤娃娘家的大侄子,不好好念书,逃学到矿上的,虚龄仅仅才16岁,还是个未成年人,才去不久,没培训过,本来不缺炮工,矿长嫌那娃年龄太小,拉不动车子,所以硬把那娃塞到炮班。矿长在这个娃的问题上可能还要多挨两年错哩。咱的事你放心,你只管上你的戏校,挖煤挣钱是我的事。”倩儿又说:“你可别大意,我妈把我塞给你了,我这辈子就靠你哩,我妈临死之前说:倩儿呀,刘刚以后就是残了,你都别想另嫁人,咱一家到这村里,要不是人家刘刚父子好心肠相帮的话,很可能早都饿死了,人生什么都可卖,唯独良心不能卖。你真的不能有闪失,真的!”


没有一点点儿喜庆的破年在黑明的哭泣声中总算过了。刘刚心想,要是矿长当初不撵他结果会怎样?也很可能和银仓他们一路走了。他庆幸早早离开了大队矿,这些都是大嫂贤娃的功绩,就凭这一点我不能恨她了。正月初五果然有几个人来找刘刚了,还带着拜年的礼物,他们是大队窑上的瓦检员薛耘、电工贾超、老炮工周勤勤、一班长碌碡,三班长郭正军。他们几个说得很兴致,倩儿和刘艳弄了几个菜,他们边喝边说。刘刚说:“咱端了人家个家当,啥家具都不用置,上去就能动工,啥都是现成的,咱们不用驾子车,是矿车,省力还出煤快,咱初十动工,你们初九下午到就行。”

刘刚安排好倩儿和刘艳两个人上学的事,初六就动身了。看场子的老汉黄有财见刘刚来了,兴冲冲地迎了出来,接住刘刚拿的东西说:“刘矿长,这几个人昨天都来了,是山阳人。”“那好么。”刘刚说着他们一同进了油毡房,那几个人也跟了进来。

正月初十一早,一串鞭炮声落,刘刚的煤矿开工了。井口上用红绸子挽了三朵大红花,并贴上了对联,显得非常隆重。

开工不到两个星期,把井下的架和轨道已拆到技术员指定的地方了。刘刚按技术员指点的方向,在离井口三十米处往东北方向进发,到三月底就是黑了。夹在石层间的边梢煤,在阳光下放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用火柴一划就着了。看场子的老黄在石碴中捡出了一堆舍不得烧。这天场子来了三个戴墨镜的人,为首的是个光头,其余两个留着长发,听场子的黄有财说,那个光头是二老黄,是大矿上黑社会的老二,以前就来过,上海人吃了不少亏,而且还给交过治安费。那光头用脚踢了一下老黄捡的煤说:“煤质不错么,上海鸭子把煤没挖出来,你们一来就挖出来了,不错不错。”说着进了刘刚的办公室。刘刚心里明白,这些社会渣子不能走得太近,但也得罪不起,只能供着。他说:“黄哥,一向可好?”二老黄问:“你认识我?”“黄哥怎么就忘了?前年我在街上卖洋芋?”刘刚留了半句没说完,二老黄恍然大悟说:“我说么咋这么面熟,对!对!对,想起来啦。”“坐!坐!坐!”刘刚热情地招呼道:“兄弟在大队矿上干不下去啦,去年秋后弄了这,一直贷不下款,这不,过了年才开张,谢谢黄哥来关照。”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三条烟说:“黄哥,这三条烟不成敬意,哥仨先抽着,等兄弟煤出来之后,你来,咱们好好坐一坐,咱这是私人,招待费咱说了算,以后有空儿常来关照。”他们闲谝了一会儿都走了。

倩儿顺利地考上了省艺校秦腔班。刘刚把倩儿送到艺校,来回耽搁了几天,这天他一回到矿上老远就看见场子出了有几十吨煤,那煤在太阳的照射下起油发亮,煤质非常漂亮,他的内心高兴极了,心里感激梁地经,真是当方土地,咋就这么准!那煤堆跟前还有不少围观的人。刘刚还没走到跟前就见打起来了,当刘刚快到跟前时那几个人已经把矿车推到沟里去了,其中就有上次来的那两个长毛,那个高个儿长毛拔出匕首向周勤勤的胸部刺来,刘刚见势不妙,他一把拉开周勤勤,那匕首一下刺进了他的肩膀。刘刚双手抓住高个儿长毛的手腕说:“大哥,啥事对我说,用不着你动手,我会处理的。”就在这时二老黄到了跟前,见此情景给了那高个长毛一个耳光说:“你眼瞎啦,你不是没来过,也不是不认识,撒啥野哩?赶快把兄弟先送到医院。”那几个人还在楞着,二老黄说:“快呀,先把刘矿长送到医院,等回去我再收拾你俩!”

薛耕步行到医院,见刘刚在病床上坐着,伤已给处理过了,那床头柜上放了几袋子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薛耕说:“这事都怪碌碡,其实人家前天就把通知送来了,让咱们务必停工,叫你到矿上去开会协商有关事宜,你没在,碌碡执意叫继续干,人家来嫌没停工,而且拉了电闸,咱们那几个人不但没软话还骂骂咧咧的,结果就弄下这事。人家人多,连矿车都推到沟里去了,听说大矿要在那儿建学校哩。”刘刚对薛耘说:“既然是大矿的通知,咱们硬碰不是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你赶快回矿上去,给大家先放几天假,等我把事处理好后再通知大家上班。我不要紧,只是点皮肉之伤,养养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大夫刚查过病房,三哥、三嫂、刘艳、二哥、大哥都来了。刘艳一见四哥的肩膀露着,那包扎着的白纱布上面依然还有渗血,她的眼圈红了。三嫂说:“刚呀,咋动下这烂子,伤着筋骨没有?”刘刚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没事没事!其实是误伤,周勤勤嘴不干净,那人是捅周勤勤去了来着,我一拉周勤勤结果伤着我了,不要紧,没伤着筋骨,只是划破了皮肉,缝了十几针。放心,我和那些人没仇,他们不会对我下黑手。”正说间,二老黄领着那两个货来了,他们又提了不少东西,而且临走时还给留了几百元。二老黄三人走后刘刚说:“你们看,那是和我有仇的人吗?给你们说是误伤,没事。”三哥说:“那事咋处理哩?”刘刚说:“关系平时都不错,能咋处理,你们回吧。”刘刚送走了三哥一行刚进病房倩儿就来了。倩儿问:“伤的咋样?让我看看。”刘刚说:“没事,就是在肉上弄了一刀,缝了十几针,这一刀没白挨,换回了周勤勤一条命,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非弄下人命不可,幸亏还都认识,所以才没闹下去。没事,事已经过去啦,这就算运气好,你想,如果把周勤勤弄死,咱能好过吗?想起来真后怕。当然周勤勤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捍卫咱们的利益,但方法上欠妥,导致了这场恶性事件的发生。”

倩儿从提兜里拿出了一件新衬衫和一件新马夹帮刘刚换下了血衣,倩儿随手将那有刀伤的血衣塞进了垃圾篓。刘刚说:“那洗洗还能穿么,你……”“留着晦气,不要也罢!”倩儿说道。刘刚心里热乎乎的。刘艳三哥他们就没想到这些,还是倩儿细心,想得非常周到。刘刚说:“说说你吧,好学不好学?”倩儿说:“第一个月先是乐理课,也就是简谱、五线谱,识谱以后才能学唱,这也就是由乐理导入声乐课。离上表演课还早着哩。老师说,咱们艺校的原则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也就是说咱们秦腔班教给你学戏方法,至于而后能学到什么程度,完全看你个人的灵感了。我识谱考试得了98分,后面就学声乐了,学校就是你说的那样,非常正规,我感觉好象进了中国戏剧学院。”倩儿滔滔不绝,同病房的人都在听。当刘刚回到矿上时见场子里人乱汪汪的,还停了好几辆小车、大车。那些人指指划划的。刘刚心想这一定是大矿的,毕竟人家是国家,根本不在乎咱情愿不情愿,人家按人家的计划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知道咱奈何不了人家。看来这矿是开不下去了。也罢,总不能眼睁睁用鸡蛋碰碌碡么,把事弄僵以后对咱并没有什么好处,算了,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披着棉衣,左胳膊挎着带子露在外面,到办公室门口一看,见办公室坐了好几个人,很有派头,薛耘见刘刚回来了忙说:“李书记,我刘矿长出院了,那天让你治安联防队的人捅了一刀。”李书记看着身边的人说:“还有这事?你们怎么没有汇报?”刘刚接着说:“李书记不用过问了,擦了点皮肉,不要紧,其实也怪我前些日子不在矿上,有些事去西安耽搁了几天,通知是那天出事后我才见到的。咱矿上一万多人的大矿没个中学也不行,建学校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大好事,学校建成后说不定周围的农民娃也就上学方便多了。”李书记说:“听听,人家刘矿长不是不讲理的人嘛,好了,你的医疗费、营养费矿上全报了,今天我来想听一听你有啥要求。”刘刚说:“我看你们是来举行奠基仪式的,那就按你们的计划进行,个人服从组织,集体服从国家,等举行完仪式后咱再坐下来说不迟,这儿我把人已经放了。”李书记对那几个人说:“这还有咱说的啥哩,把事硬让你们弄坏了,把人家刘矿长还伤成这样,你们先弄去吧,我和刘矿长先聊聊,听听刘矿长的意见。”那几个人走后李书记问刘刚:“刘刚,你哪里人?”刘刚回答说:“我是东塔村里人。”李书记又说:“你是东塔村里人,你村有个刘黑牛。”刘刚插说:“那是我父亲,死了,去年已经把三年都过了。”李书记细细地打量着刘刚然后说:“我是矿党委第一书记,叫李成林,你明天早上十点钟到矿部来找我。”说毕老头叹了一口气阴沉着脸出去了。

奠基完毕回到矿上李书记立马召开了专题会议,他说:“关于刘刚矿一事,我大致探了一下人家的口气,他想要六十万,不管人家要多少,咱得具体拿出个方案,人家愿意接受,那就再不用走什么过程了,如果人家还不满意,咱再另行商议。现在人家已经停了,说明人家还是通情达理的,大家都说说。”会上谈了半天意见不统一,李书记最后说:“大家都发表了个人的意见,我想说说我的看法,你们奠基去的时候不知注意了没有,那井口有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上联是:开矿井靠政策万众奔小康何朝能比?

下联是:下煤海凭力气农民致富感谢党恩。

这副对联虽然不工整,但表达的意思非常重要,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这样理解的:上联说的是人家开矿靠的是党的富民政策,没有那一朝能比得了的;下联说的是下井工人致富挣钱要感谢党,这个挣钱机会是党给的,而不是他刘刚也不是咱们,说得非常好。既然人家是在执行国家的政策,有开采手续,按说我们无权关闭,可人家矿长真正接到通知后主动停止了生产,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顾大局,顾国家的大局,这是人家积极的一面。说致富,我看是空喜一场呀,因为刚见煤就关闭了,买口子、重新建巷,本钱呢?刚才有人说得四十万,还有人说二十万,如果这口子是你的,给你二十万你卖给我吗?凡事都要换位思考一下,我们在坐的这些人都是代表党和国家的,那刘矿长实际就是个老百姓,你说我们能代表党和国家吭老百姓吗?你也会说不能。再者,如果咱们不把校址选在那里,人家挣的可能是四百万、五百万。”大家都赞同李书记的说法齐声说:“对!对!对!”“区区四五拾万元对我们矿上来说那不算个啥,可对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命。因此我提议,给人家四十万吧,咱们目的达到啦,总得也叫别人睡得着吧。”大家一致通过了李书记的提议。

第二天一早,刘刚早早来到矿部大楼,被一个小伙领进了党委李书记的办公室。刘刚和李书记打完招呼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焦矿长来到李书记的办公室也坐了下来,李书记介绍说:“刘矿长,这是我们焦矿长,你这事主要由焦矿长来处理。老焦呀,你把情况给刘矿长说一下。”焦矿长说:“昨天我们从工地回来把你这事作了专题研究,大家一致认为你——一个农民企业家确实不容易,也很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要艰难得多,所以研究决定给你赔付四十万,你若没意见,就把字一签,让秘书立马到财务科给你办理,你若有意见咱们再重新商量。”刘刚心想,既然人家是会议决定,咱轻易也改变不了,如果拖下去,吃亏的必然是咱,那麻烦就大了。但他心里仍然觉得不舒服,这刚刚见煤还没卖一车,说干不成就干不成了,真有点儿不甘心,可眼下人家说了算,因为人家代表的是国家利益,咱个人利益在国家利益面前那是何等的渺小,不服从也得服从。因而他说:“我感谢大矿领导这么体谅我这个不起眼的农民,同时我在这儿感到了党和国家对老百姓的温暖,能给我补偿这么多,我真的很感动,谢谢,谢谢。其实再也没有啥,就是那六个新矿车推到沟里实在可惜,算了!算了!再说也就没足情了。”李书记说:“咱商量时咋把这茬事给忘提说了,老焦你看?”焦矿长想了一下说:“现在给赔矿车也没意思了,李书记,我看不如把咱车队的新东风给一个,顶那六个矿车有余,刘矿长开回去还可以搞运输。”李书记说:“你的提议很实际,我看行,老百姓沾咱点光没啥,不能让人家吃亏嘛。”

一切事情办妥,等刘刚走后焦矿长坐下来对李书记说:“老李呀,我在这儿工作这么多年,和周围的农民打交道,还没见过这样大智若愚的农民娃,厉害,真不是普通的农民,完全出乎我的想象与预料。”

刘刚回头处理完矿上的一切事务,工人们散了场,他静下心来细细着量,大矿一口给他四十万,还有一辆东风车。他感觉奇怪了,这大矿咋这么大方,难道是咱要的少了?不像。是大矿扶贫吗?大矿没这个义务,也不可能。他思来想去,恍然想起那天在矿上办公室大矿党委书记问到他大的名字,他觉得文章很可能就在于此。他非常冒昧地摸到了李书记的家里,李书记正忙浇花,忽然院子进来一个人,他抬头一看竟是刘刚,他放下手里的洒壶,把刘刚领进客厅。刘刚把手里的篮子与袋子放在地上说:“李书记,来给你没啥拿上,拿了点荞面,还有几床子饸饹,土气了点儿,别嫌弃。”李书记说:“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以后别客套。你大概是为那句话来的。”刘刚心想,不亏是大领导,精明透了,一眼就看出了咱的来意,咱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住人家的眼睛,还是实话实说吧。他说:“是的。”李书记喝了一口茶说:“这也没外人,我就给你说了吧。那年冬我到龙王沟打猎,一脚没踏稳滚到沟里去了,早上的事,一直到中午过后才遇到你父亲,他斫了一梱子棍,他发现我站不起来了,爬得浑身都是雪,人家放下棍把我背到医院。后来我伤好后还去过你家两次,再后来一忙,也就没去,还就说想找个机会去看你父亲哩,结果在那儿遇上了你。娃呀,这也是缘分。”刘刚心里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他庆幸这次是遇到了父亲的朋友,不然……

刘刚从李书记那儿回来的当天晚上,让三嫂弄了几个菜,一瓶酒,召集了家庭会议。他先给几位哥嫂一一敬了酒之后他说:“离开了大、妈,多亏哥嫂的管吃、管喝,不然早都饿死了。”一听这话,贤娃放下了筷子,低下了头。“老哥抵父哩,老嫂抵母哩,石头、木头、你也应该给哥和嫂子敬上一杯。”石头、木头分别给几位哥嫂敬了酒。刘刚接着说:“石头、木头老蹲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就那点儿地,不够一个好劳力种,我想叫他俩去学车,早早自食其力,不能老依赖着哥嫂,论年龄木头最小也十八岁零三个月了,也到独立生活的年龄了,你看人家李义,这二年跑车盖起了新房,咱遇上好政策,还要咱干哩,咱不干好日子是等不来的,你俩学车,学费我出,学成后再给你俩一人弄一辆车,等把车本跑回来之后,车就归你们了,这等于借酵头发面,得靠自己努力。”三嫂说:“石头、木头,你四哥的钱不是风吹来的,是拿风险和命换来的,至现在伤还没好利索,你四哥分家前后没少受罪,去年半年年子没给倩儿一分钱,连一根线头头都没给过,说起来订婚啦,可拿啥订的么,没买一件衣服,连一双袜子也没给。难道他不想吗?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囊中羞涩,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为贷款跑了三、四个月,把人脸看咋啦,眼睁睁贷不出来。今个你四哥提拔你俩,你俩可要争气哩。”木头说:“那是一定的,其实我早都想学车哩,没钱不敢说。”石头说:“其实我还想干我的老本行,我不能学车,再学车就成了猴子掰包谷,你都知道,我最初学的无线电,后来又改学厨师。办食堂弄下那丢人事,说起来真把二哥、二嫂亏了,步步想办法给我弄钱,可我把事没弄成。仅管如此,我并没有死心,还想干,就是力不从心,今天有四哥这话,我干,我也不可能在一个地方犯同样的错误,我会努力的。”刘刚望着石头心想,还算有想法,只有不认输,才会赢,所以他说:“行,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次你可要认真经营哩,别再让打工妞把你耍了。”老大说:“刚呀,没我的事我走了。”“别,你甭急么,饭总得一口口吃么。我听老六说你想买个拖拉机,大嫂不给钱?”老大说:“是的。有三、四千元,还是你在窑上争下的,我想再贷上些,外麻糜子货不给,弄不成么。”刘刚看着贤娃说,“你同意了,不够的不用贷款,缺多少我给你,你不同意就算了,散会!”贤娃说:“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啦,这头哩叫公社哩,现在改口叫“乡”啦,把“生产队”叫村啦,把大队长改叫“村主任”啦,变了,啥都变了,特别是刚,你咋不记我的仇哩?”三嫂说:“男人就是男人,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刚能和你一般见识?再说骨子里头是亲的。”贤娃说:“那是的,刚呀,是嫂子头发长见识短,我从你身上真正感到了兄弟的亲情,嫂子以前不是人,亏待了兄弟和妹子,”刘刚截住贤娃的话头道:“好啦好啦,不要转移话题,就说你行不行?”“唉,他四大,我没说不同意么,话都说到这儿啦,我还能说啥,同意,同意!”

 散会后其他人都走了,刘刚说:“三嫂,我想包南沟那七十亩地,包下,种包谷。”三嫂说:“前几天李义想包,嫌队长订价太高,没包成。”刘刚问:“一亩地多钱?”三嫂说:“一亩地三块,不算农业税。另外,沟里那桥塌了,连牛都过不去,咋种呀。”刘刚说:“三嫂,这事咱立马就办,他不包咱包,外桥好说,咱有的是火车轨,还怕架不成桥,再叫个推土机,把外路往宽的再推一下。”刘刚大张旗鼓地又是架桥又是推路,不到半个月就把玉米种进去了。

 天,不阴也不蓝,闷热闷热的,从端午到中伏不见雨点时间太长了,村里一帮子妇女连着几天又是淘涝池,又是洗碾子,又是到龙王庙祈雨,该成的精都成遍了,还是不下雨。她们也没法儿了。眼瞅着太阳一天天地晒着,对面山上的橡树一个个叶子都晒干了,玉米地土薄的地方抓一把叶子能成灰。上河的水已断流多日了,河滩的淤泥裂开了一道道口子,一寸厚的泥块儿,如同切开的锅盔馍,晒了一地。

昨天临近天黑时阴得重重的,刘刚心想,或许还有点儿希望,快下点雨吧,干死了。谁知一阵风吹过,云顿时消散了,月亮无精搭采地带着一个桔红色的光环挂在了中天。

刘刚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玉米有的连天花还都没有出来就死去了,脚踏在地上发烫,路上全是烫土,就这样一天一天盼着,一天一天等着,一天一天晒着,雨就是迟迟不来。难怪一些人把地荒了出去打工,看来靠天吃饭是不靠谱。他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这地不能再包了,还得另想办法。平房晒透了,刘刚出来想透透气,今个晚上又阴得重得的,一点儿风都没有,累了一天的村民,都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有人铺个口袋,光着脊梁,将鞋一合枕在头下,在借地下的凉意。忽儿一股微风吹来,刘刚马上感到有一股凉意,而且有一股土腥味儿。南边很远的地方连着闪了几下电,闪电处天色土黄土黄的,并且有沉沉的打雷声,雷声越来越近,闪电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突然,咯炸一声雷响,一道电光撕开了漆黑的认夜幕,从头顶上方到南边的天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红色缝子,那红色的缝子里如同岩浆欲流,随即立刻又合上了,又是一片漆黑。紧接着一股强硬的大风挟裹着尘土、树枝呼啸而过。天上的星星顿时露了出来。眼看着就要下的雨被一阵风又吹跑了,希望又一次破灭了。刘刚再次下了决心,地,说啥也不能再包了,还是干别的吧,天是靠不上了。

这天早上起来,他决定再不在家等雨了,也不想再去看那干了叶子的玉米了,他决定去看倩儿,他想倩儿了。

这次倩儿到艺校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忙得连上街买块肥皂的空儿都没有,这一周末又被郑老师留住了。郑老师原是西秦二团的导演,退休后又被聘到艺校秦腔班当老师,她发现倩儿是一个难得的好苗子,几乎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休息日,尽量给倩儿多吃几口偏碗饭,她想用她的余热把倩儿培养成出类拔萃的新苗子。

刘刚这天到艺校来看倩儿,到宿舍不见人影儿,一问同宿舍的杨二妞,才知道她去排练厅了。刘刚还没走到跟前就听有人在唱《数罗汉》,“身锁佛门情缘断,回首家园泪偷弹,厌烦贝页又抛卷,心慌意乱守蒲团……委婉动听,如泣如诉的忧伤声情,真是人心疼爱怜。他从门缝里望去,只见台上有一人正在唱,听声好似王荣华,他在极力寻找倩儿的影子,台上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拉板胡的,别一个是打梆子的,并不见倩儿。他转回身又到宿舍打问,杨三妞放下手里的书领他去了排练厅。杨三妞从门缝里一看回头说:“你连你的人都不认识了,变化有那么快吗?台上那人是谁?你进去,我不敢随便进去。”刘刚说:“我听声还以为是那王荣花哩。”杨三妞笑着说:“去吧,那就是你的王荣华。”刘刚又爬在门缝向里观看,真不敢相信台上那位手执佛扫婀娜多姿,楚楚动人的僧尼就是自己的老婆,平时在家里咋就没有发现过,他舍不得打扰,一直等倩儿唱完他才走了进去。倩儿一见到刘刚惊奇地问:“你咋寻到这儿来了?郑老师,这就是刘刚,刘刚,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位郑老师郑导演,那位是王老师,是郑老师的老伴儿。”刘刚说:“你是不是学习不好,把老师害得连星期日都牺牲了,走吧,也该吃饭了,咱们一同出去吃个饭。”郑导演说:“小伙子,这也算是缘份吧,多数学生有热情,有兴趣,但天分不足,再努力也没有多大起色,就象有些人说的那样,老鼠尾巴拿棒鎚砸里,没有多大发头。倩儿不一样,她的天赋很好,悟性也特别好,所以就让她多学点儿。”

吃完饭送走了郑导演和王老师刘刚说:“倩儿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真的遇见伯乐了,可要给老师争气哩。另外,咱老这样不行,不能白让人家老师牺牲休息时间,得给人补偿,那么大年纪啦。”倩儿说:“上周我给过钱,老师不要还生气了,说:“倩儿呀,你们农村娃不容易,你没爸没妈,我不要你的钱,我也不缺钱,你把钱攒起来将来给你好好买几身剧装,啥时候能登上省电视台演播大厅的台子就算报答老师了。”刘刚说:“那咋办?咱总得有所表示吧?”倩儿说:“人家是什么都不缺,哎!王老师前几天把板胡让学生不小心用导具塌坏了,他现在用的是学校的板胡,一点儿都不应手,那学生拿来了两千块钱赔给王老师,王老师说:“娃呀,你也不是有意的,另外现在一时半会儿买不下那东西,那把板胡是那年我在上海给我那个学徒尤声远买板胡时一块儿买的,用起来非常自如。”刘刚说:“有办法了,你知道他那个学生在哪儿?”倩儿说:“可能还在秦二团。”刘刚说?“一会儿我就去。”

刘刚到秦二团找到尤声远说:“尤老师,我是从艺校过来的,前几天王老师的板胡让我搬导具时不小心给弄环了,实在无法再用了,我给人家赔钱,王老师不要,另外王老师最近腿老疼,行动也不方便没法儿买,他当时说到你和他一块儿去上海买板胡的事,我又不懂,我想只有求你了,我把这钱给你,你借空儿给王老师买一把,你看?”尤声远难为了半天说:“是这样,你把钱放下,你先把我这把给王老师捎去,他离不了,拉了一辈子,等我有空儿买下了以后再说。”就这样,刘刚提走了尤声远的板胡。当晚倩儿就把板胡送到王老师的家里说:“这把板胡是刘刚的,初学时热心得很,结果学了几个月没眉没眼,如同杀鸡,后来就不拉了,老在墙上挂着没用处,你试试看能用不,不行了咱再另想办法。王老师一试感觉和他那把没有什么两样,非常好,面带喜色说:“好是好,但这不行,要么我把钱给你。”倩儿说:“王老师,我给你钱你都不要,你想我还能接你的钱吗?只要能用就归你了。”

这天刘刚刚进家门,三嫂领着陈富贵和村委会主任王军和来了。三嫂说:“这俩都寻你几回了,富贵现在是代支书。”刘刚看了一眼陈富贵说:“没到换届的时候富贵哥咋可就当支书了?”三嫂说:“年前窑上出外事老支书受牵连了,停职了,富贵现在是代理。”陈富贵说:“兄弟,那地你就不要种玉米了,天一旱一点儿收成都没有,算了。人家叫退耕还林哩,不想丢手就栽上树,把合同另一签,村里不但不收承包费,乡上还有补贴哩。大队这次决定让你出任矿长哩,明天就到县上报到培训哩,现在要持上岗证哩。”刘刚心想,我若上了村上的船,我的办矿手续就作废了,还是缓一缓再说,刘刚说:“村上能人多的是,还是让别人干吧。好陈书记哩,你看的起我,我很感激,但我现在还去不成,春上叫人打了你也知道,这膀子上的皮肉伤都无所谓,至现在这头老疼,晚上睡下一翻身头疼得不敢动,实在没办法,我也很着急,不是些能老呆在家里?你还是另寻人吧。”三嫂说:“也就是的,一天药不断,连茶都不敢喝,眼看都收麦呀,把人急的。”陈富贵说:“我没想到这么严重,那你就好好歇着,等好了再说。”村主任王军和一向话少,来之前他想可能没问题,他绝没想到刘刚会拒绝,他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种捉摸不透的疑虑,直到最后出门他也没说一句话,好象在思索着什么。陈富贵他们走后三嫂问:“这事我觉得差不多,你为啥不上?”刘刚说:“原因有两点,其一,我还想自己干,因为我有现成手续;其二,那窑已经进不去了,那一段泥石流巷道全塌实了,要弄就得重新开口子,村上现在哪有资金?指望陈富贵?那人当书记我看不可靠。”三嫂似明白了什么,“噢——”一声,再没说什么。

一阵秋风吹来,凉爽极了,它吹凉了暑热,送走了夏天,再用它那彩色风笔饱蘸着黄与红把绿色大片大片地盖去,调子变了。那一片片庄稼、山野黄如金、红如血,景致不雅于春。眼瞅着金黄与血红由浓变淡,再变干枯,最后又被风儿一片片摘去,撒得天地间飞飞扬扬,忽儿又把树叶败枝一股脑儿卷在一堆。

天黑了下来,檐水无节奏地滴着,风儿呜呜地哭着,喊着,狠劲地拍打着门窗。门窗虽然未开,但被窝始终是冰冰的,凉得难以入睡,难怪林黛玉说:“风刀霜剑严相逼,”这风刀的确无情,一天励似一天,刘刚难以入睡。他想到艳儿的被子、褥子,早该换新棉花了,一直没顾上,说啥也不能拖了,明天立马就去办这件事,晚上睡不好,第二天咋上课哩,他心里盘算着给艳儿办新铺盖的事。

一大早,刘艳无精打采地从学校回来了。刘刚见妹妹那样乏力没有精神问道:“你是饿的很了还是有病了?”刘艳说:“四哥,没事,就是饿了,我没病。”刘刚看看艳儿的脸色有点儿担心,他不时地注视着艳儿的表情。看艳儿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疼痛,刘刚觉得事态严重,给艳儿把饭做好后他去给三嫂说了艳儿的情况,三嫂同意与他一同陪艳儿去医院看病。上上下下反复查了两三天,结果出来了——是乳腺病,非常严重。

刘刚怎么也不相信妹妹会得这种病,他怀疑是不是和别的病人把单子搞错了,他埋怨医生不慎重,很可能搞错了,妹妹咋能得这种病,他决定去省城大医院认真检查一遍。查得的结果一模一样,刘刚彻底傻眼了。

三嫂难过地低下了头,她想,没妈娃就是可怜,如果妈在的话艳儿能不给妈说吗?如果早早说,早早看,还能成癌吗?没妈了,一个姑娘家,隐私地方能给谁说呢?刘艳坐在连椅上心想,难道这一生就算到头了?为什么自己的人生就这么短,连学还没上完,其实对于死也并不可怕,也不在乎,唯独遗憾的是对不起四哥,这几年一直是四哥处处疼着自己,每次例假来若被四哥发现,那就什么也不让做,还悄悄地替自己洗内衣。是哥,不是妈,也不是姐妹,真是难为他了。唉!也怪自己,起初就应该大胆地去医院看,不应该信健康老师课堂上的话,什么发育期也有疼的感觉,害人不浅。早看的话或许还发展不成癌哩,可现在……想到此她潸然泪下。原本她想等她把学上出来,一定要把四哥接到城里生活,再不让四哥下苦了,可眼下这一切的美好理想将成为泡影,看来那一天是等不到了,她坚决不想治了,明知白花钱,在临死之前还要把四哥的钱花光。她抬头看看四哥又看看三嫂说:“三嫂,你甭哭了, 这只怪妹子命短,谁都不怪,咱也没必要花这钱了,回。”刘刚说:“胡说啥哩,艳儿呀,咱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人家这医院条件非常好,咱不但要治,而且要治好。现在科学发达啦,不是从前,没有治不了的病,就怕没有钱,哥有钱,你放心,咱一定能治好。”就这样强行住下了。

与艳儿同病房的那位今年三十六岁,也是同病,她有一正在上六年级的女儿叫萌萌。这天下午萌萌背着书包跑来要妈妈帮她写作文,说老师让每个同学回家写一篇静物描写,必须写实,不带虚构的。妈妈痛苦无力地看看女儿说:“萌萌听话,等妈妈好了妈妈一定帮你写好吗?”萌萌偎在妈妈的床前不走。艳艳看看萌萌母女,又看看窗台上不知是那位病人留下的一盆花,她说:“萌萌,过来,过来姐姐给你写。”萌萌过来说:“谢谢姐姐。我们老师要求可严啦,老师说:不能照抄别人的作品,也不能虚构,一定要有写作的对象。”刘艳指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绣球花说:“萌萌你看那儿,静物描写随处都有,就看你心中有没有写作灵感,你稍等,姐姐写好你看行不行。”说着她接过萌萌手中的笔与本子写起来。不一会儿刘艳把写好的作文递给萌萌,萌萌接过来就读了起来:

妈妈病房的绣球花

妈妈病房的窗台上有一盆绣球花,它的叶片有铜钱那么大,皱巴巴的,有几片已经黄了,躯杆的皮也皱着,几乎没有枝叉,花蕾的包皮紧紧地裹着花辨儿,仅仅只裂开一道红缝缝,它就算开了。可怜它那么小却失去了青春茂盛的活力,像一个久病的姑娘,干枯的面容,偏又无可耐何地勉强地笑着,笑的是那样苦涩、吃力惨淡,是那样的痛苦。

“姐姐,你写得真好,我感动得都想哭。你要是我的语文老师该多好,我们那语文老师,就知道凶人,从来都没给我们写过范文。萌萌并不知道这位姐姐看似写花,实则是写自己。病了好长时间的她,形容憔悴,有气无力,面对着来看望她的亲友勉强地笑笑,笑容里透现出她内心的苦涩与惨淡,面对着不可治愈的病情,显出了她无能为力的神情。可怜她正青春却要偏偏过早地踏上去黄泉的路径。三嫂听后转过身面朝窗外簌簌地掉下了心酸的泪水。

刘刚、三嫂、倩儿换班守着艳儿,这些天也真是苦了他(她)们。刘刚的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脸色黑了许多。这天大夫查过房之后贾主任把刘刚叫到办公室对刘刚说:“现在你妹妹的病在国内没有一点儿有效办法,最近美国有一种药能缓解这种病,治好的希望只有千分之一,就是太贵,一盒就七千多,你若愿意买我就托香港我的同学从美国往回寄,如果经济条件不许可也就算了。”刘刚听说能缓解,还有千分之一,他那深陷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他说:“贾主任,那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买!”贾主任说:“好,那我就立马联系。”

刘艳用上了好药,病情奇迹般的好转。可怜一床的那位却被送进了太平间。刘艳到阴槽地府溜达了一回,花去了刘刚二十多万,让刘刚高兴的是,虽然把钱花了,但把妹妹总算是从奈何桥上硬拽了回来,实乃是不幸中的万幸。

倩儿还没毕业县剧团就解散了,真遗憾,一腔美好的愿望就这样凉在了这儿。倩儿毕业回来在家里呆着,闷闷不乐,刘刚安慰说:“别叹息,听说县上有几个自乐班,要不你先去看看,看那个自乐班可呆,就先加入自乐班,总比闷在家里强,实在不行我给你在县上租个房。”倩儿说:“那你也得去,还有艳儿哩。”刘刚说:“要么咱租个两居室,一河水都开了。”就这样他们住进了县城,加入到了城市人的生活行列。倩儿不露声色地与刘刚在四个自乐班的活动点都跑了跑,练了练噪子,她感到王老婆的班子最好,有活力。王老婆的自乐班就是县城关自乐班,很有名气。王老婆原名王瑞芳,是省秦一团退休导演,家住城关。从倩儿来第一次亮噪子她就注意倩儿了,她心想这娃肖派戏唱得这么好,一定有高人指点过,班子若能有她,这个班子就有了新活力。那天王老婆把倩儿叫到一边说:“姑娘,你姓啥?”倩儿答道:“我姓李,叫倩儿。”王老婆又问:“你跟谁学过?”倩儿说:“我是省艺校秦腔班毕业的,我的主课老师是西秦二团的郑导演郑蝴蝶,她还领我去过肖若兰老师那里,在那儿学了《数罗汉》、《河湾洗衣》。肖老师身体不好,后来肖老师让我跟他的弟子王荣华学过一段时间。王老婆惊奇的目光瞅着倩儿说:“难怪你肖派的戏唱得这么好,难得!难得!真难得!你如果没有别的工作就加入咱们的自乐班吧,咱这班子平均每月都有几次演出,弄些零花钱还不成问题。”倩儿笑着说:“行么,我就是会的不多。”王老婆说:“不在于会的多,关键看有没有观众认可喜欢的东西,有些名家一生也就那么一两折拿手的,有些专业剧团的人唱了一辈子也没有一折受观众欢迎的戏。你行,咱就这么说定了,后天下乡有一场演出,你准备一下也去。”王老婆说罢拉着倩儿回到亭子中间说:“大家先静一下,欢迎小李加入咱们的自乐班。”大家都鼓起掌来。王老婆接着说:“大家别小看小李,她人年龄小,她可是正宗的肖派弟子,受过肖若兰老师和王荣华的点拨。”大家又一次鼓起掌来。特别是旦角演员都心里明白,肖若兰是肖派的创始人,王荣华不但是肖派的继承人,而且使肖派的戏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行内人,对肖派戏评价非常高,特别是社会上的人特别喜欢肖派的戏,肖派戏以它独特的风格在剧坛独领风骚,至今自乐班还没有一个人会唱肖派的戏。

倩儿第一次跟自乐班下乡演出,她也让乡下人和自乐班的人开眼了,自乐班也让她开眼了。乡下人和自乐班人没想到的是倩儿对演出十分认真,自己花钱,竟然专门到艺校租借了气囊彩胶十八罗汉与布景,幕一拉开,她一出场台下的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乡下人哪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心情能不激动吗,她都下场了,那掌声依然不停,让倩儿开眼的是这么个小小的自乐班全班只有十八人,没一个是闲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忙,出场的放下乐器立马更衣出场,下场后又立即拿起乐器伴奏,她无论是在艺校还是在剧团实习观摩,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她非常惊叹,这王瑞芳老婆从那里弄来这么一帮子人,那刘花脸并非科班出身,竟然既会打板,又会拉板胡,那演佘太君的王爱华既能上台表演又会拉二胡,总之一开演没有一个闲人。难怪这王老婆的班子生命力强,这些人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也难怪县剧团自负盈亏养活不了自己,一个月二百来块钱,六七个月发不了工资,原因很明显,人多滩子大,吃闲饭的人太多,而且都是些单项专业人,能不散伙吗?在自乐班里目前就自己是单项技能人,什么乐器都拿不起,原来觉得进自乐班还有些委屈自己,现在看来要在这个班子生存下来还须勤奋努力,好好学一两样乐器才行。

演出结束,倩儿回来对刘刚说:“咱把自乐班小看了,那些人看起来并不起眼,可个个不是一般人。不行,我要学板胡,我要学打板,现在不学以后就来不及了。

一个月倩儿跟自乐班演出六次,争回了两千六百多块。一个高级中学教师一个月才一千多块,看来这个自乐班确实不简单。刘刚有点儿说不上来的难受,咱一天无所事事不是个事,总不能让女人养活咱么,总得干个啥吧!他一个坐在茶桌旁喝着茶搜寻着争钱的门路。就在这时门铃响了,他一开门见一位老太太站在门口,那老太太问:“这是李倩儿家吗?”刘刚答道:“是,是李倩儿家。你是?”“我是咱城关自乐班的王瑞芳,人都叫我王老婆。退了休在家闷得慌,所以就纠结了一帮乌合之众止心慌哩么。”正说间倩儿提着菜回来了。倩儿忙说:“哟!王姨来啦!刚呀,王姨就是我们的班主。”刘刚把泡好的茶递到王老婆手里说:“失敬!失敬!您喝茶,原来您就是班主。”倩儿说:“王姨呀,刘刚担心我跟上班主跑了。”三个人同时乐了。笑罢王老婆说:“本来想让你休息几天,咋晚榆林那个煤老板李二宝打来电话,点名要你上去给她母亲唱《数罗汉》,说乐队不用带了,人家还喜欢咱上次借的布景与导具,说让带上。人家请了榆林剧团,配角从他们团里随便找两个人就行。咋办?你一个人去?”倩儿说:“在人家团里找配角,从层次上讲不合适吧?”王老婆说:“听那李二宝的口气,有没有配角不在乎。”倩儿说:“那——,另外我一个人也没单独出过门,更何况是演出,反正这几天休息,您就陪我去吧,让刘刚送咱上去,全当逛哩么。”王老婆问:“你们有车?”倩儿说:“有个不太大的车。”

她们一行到大佛乡李家沟村煤老板李二宝家都下午三点钟了。吃过饭李二宝说:“不急,你们先好好休息休息,到六点钟咱和县剧团的那两个人练一遍就行了。六点钟李二宝领着倩儿一行到县剧团一说,那团长犯难了,团长说:“咱们团从来没人唱这出戏,这出戏是人家肖若兰的拿手戏,李淑芳是肖若兰的大弟子,唱的特别好,人称小若兰,后来还有个王荣华也是肖若兰的弟子,唱的也好,表演独特。咱团里从来没排过,这出戏很好听,但难度特别大,一般没人敢唱,这配角确实还不好找。”王老婆心想,这个李二宝事前都没和人家说好么,真是的。但现在埋怨也无济于事。她想了想说:“问题不大,都是演戏的,一说就会,唱也就那两三句,很简单。”团长说:“那我去找找看。”不一会儿团长领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团里的一个小花旦演员,另一个叫薛耘,也是演旦角,多数唱的现代戏。这个薛耘处于好奇,她心想,一个外乡自乐班,竟敢在专业剧团里找配角,真是精屁股撵狼哩——胆大不识羞。我倒要看看你们的本事。王老婆说:“咱们开始吧,一个环节一个环节过,过两遍就行。刚开始,有人急匆匆跟板胡师傅耳语了几句,板胡师傅立即就放下板胡说:“对不起,我女人要生娃了,我得去一下,对不起了。”说着快步走了出去。场子凉了下来。“咋办?”王老婆问团长:“那你们还有板胡师傅吗?”团长说:“还有一个姜师,请假了,前几天就听朱师说他老婆快生了,没想到咋赶到这个节骨眼上。”王老婆说:“生娃的事谁也说不准,这也不能怪人家,实在没人了我给咱凑合,刘刚呀,你到车上拿我的板胡去。”

朱师到医院见老婆并无异常现象,问大夫,大夫说再三天都生不了。朱师二话没说又急忙赶回排练现场。老远就听到了板胡清脆的声音,他寻思,姜师哪能拉得这么好,这出戏连我都不太熟,是谁呢?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到门口一看惊呆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自乐班看像个老旦,板胡拉得如此好,水平竞在我朱某人之上,小小自乐班竞有这等人才,了不起!了不起!他走到王老婆跟前说:“师傅贵姓?”王老婆说:“免贵,我叫王瑞芳。”朱师抱歉地说:“王老师,实在对不起,您原来在哪个团里拉板胡?”倩儿插言道:“我王姨是我的班主,板胡是业余爱好。”朱师说:“您老拉得实在是好,这出戏要是让我拉肯定不如您老。我们团里从来没人唱这出戏。”

一遍戏排练下来薛耘发热的头脑凉了下来。原本是想看看热闹起个哄,没想到团长也跟来了,什么也不能做。最后团长说:“看还有啥要说的,你们就说说,总的来说把戏给人家演好。”王老婆说:“那说说?”团长说:“说说,互相交流嘛!”王老婆说:“那就说说。”王老婆瞅着薛耘说:“你叫——”“我叫薛耘”,薛耘答道。王老婆说:“薛耘哪,我给你说一点点。在整个排练过程中还算可以,但还有点儿美中不足,位置有点儿乱。在你的上边有大师姐、二师姐,都先你进入佛门,理应尊为师姐、师傅,作为最小配角的你,什么时候可以走在师姐的前面、什么时候走在后面、什么时候在左、什么时候在右,那是不能乱站,不能乱走。引路,论资排辈你最小,那自然是你,开门也是你的工作,但——你开门只能在外边双手推开,决不能大大咧咧地进去,那不合乎剧中人物位次的常理。那一点儿戏,只能是一脚跨进而不能看地,也就是当你一脚迈进后二师姐在一旁严肃地瞪了你一眼,这时候你才觉不妥,身子向后一闪,偷偷看了一眼后面的大师姐,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又轻轻地把腿脚往上一提,收回了那只未落地的脚,继而后退一步让在一边,请大师姐先入佛堂。在这一小节戏里既要表现出你初入佛门对佛事无知可笑差窍的一面,又要表现出你天真可爱、无拘无束的一面,尽管你有点儿冒失,但还不失尊卑有别的礼节,所以当你回头偷看大师姐那一眼的时候,大师姐的表情镇定自若,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因为师姐知道你初入佛门,佛门礼节知之慎微,并非有意冒犯,所以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团长听得很认真,薛耘惊呆了,她心里说:我的妈呀,咱演了这么多年戏,从来还没有人把一个小小的配角戏理解得这么深透,一个自乐班的人竟然如此这般,她彻底傻眼了。王老婆又说:“薛耘呀,你把这一节重新作一遍。”薛耘很为难地做了一遍。王老婆看后说:“薛耘呀,你也太利落了吧!你一定都上过戏校,现在都是老演员啦,应该懂得秦腔最重要的东西——板路吧,这板腔体就是根据板路确定行腔表演的一种演唱形式,因此舞台上的演员一举一动、声腔变化起伏都必须毫不含乎地、准确无误地落在它的板眼上,动止差一秒都不行,人家这位师傅的板打得很到位,而你不是迟一下就是快一下,没有动在鼓点上,你是不是累了?”王第婆对薛耘的轻浮作为一点儿面情都不给,让薛耘一点儿面子都没有。最后王老婆喜呵呵地说:“好啦好啦,不说啦,我这人一老话就多,甭见怪,说得不对多多包涵。”

王老婆的“说两句”让团长和薛耘感到了难受,贾团长这才真正明白了李二宝为啥要从外地请一个自乐班的人来给他妈唱戏,一是咱团里没排过这出戏,二是人家对剧中人物理解的深,唱得实在是好,他没想到一个自乐班的演员能演得这么细腻入味。这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真没想到这人上人竟然是自乐班的平常人,这天外天竟是民间不被人重视的自乐班这块不起眼的天。真是难得的一课。薛耘一身的傲慢让王老婆弄得羞无藏身之所,竟然败在了一个自乐班的老太太手里,让人弄了还不敢喊叫,因为实在是技不如人,平时老嫌观众不给自己拍手,骂人家是木头桩桩,看来问题的确不在观众,是自己演得不好。

演出结束后回来的路上倩儿说:“王姨呀,咱这次虽然挣了一把,还真没少作难,那薛耘出尽洋相,临出场还不见人啦,还让您老儿给予我当了一回小师妹,实在难为情。”王老婆说:“倩儿呀,这很正常,算不得啥,演戏嘛,就是这样,因为咱抢了人家碗里的饭食,不出怪那才不正常哩。同行是冤家嘛。你等着,就凭今天的掌声以后这里人过事还会有人请咱的,等咱下次来那怕少争点儿钱,也要带足人马,她薛耘再想和我配戏连门儿都没有,我压根就没看上她。”

刘刚和倩儿回到房子一壶水还没烧开,二哥刘铜流着泪领着玲玲娃来了。刘刚忙问:“二哥,这可是咋哩么?”二哥擦了一把泪说:“刚呀,我这日子过不成啦,到村里去了一杆子人,说村里的牛都有口蹄疫哩,眼看着忙啦,到用牛的时候啦,全都给枪毙了,我八个牛有三个还怀的牛娃,一个也没留。你嫂子看挡不住纵身跳进埋牛坑,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的。你说这几十亩地咋种呀。”刘刚冷静了一会儿问:“二哥,那村里其他的牛哩?”二哥说:“都拿枪打啦,人家去就带的挖掘机,连一个牛娃都没留下。”刘刚说:“关于口蹄疫的事我听说啦,咱县上疫情严重,这是政府为了控制疫情的一种没办法的手段,咱谁也没办法,已经这样了,再闹只能说咱没文化不懂理。我刚从陕北回来,进屋还没喝一口水哩,你先坐会儿喝点儿水,咱出去吃个饭,然后去看我二嫂。至于牛的事,等这段疫情过去后,看政府咋弄呀,因为问题不是咱一家,甭上火,你再上火也无济于事。”二哥又擦了一把泪说:“还有一个事哩,昨天石头、还有店里的厨师叫公安局人抓走了,说是他们贩假钞,我和老三去人家不让见人。”真是祸不单行。一个家庭同时出了两件祸事,那一件都不是小事,搁给谁谁都受不了,更何况老二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刘刚思量了半晌说:“二哥,你先管好娃和二嫂,至于石头的事,人家有个调查落实的过程,在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让探视是对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过几天再说,我想咱石头不可能弄那事,那明明是犯法事,他敢?我想不可能。”话虽这么说,可刘刚的心一下子悬到了空里放不下来。他十分担心,因为贩假钞弄不好是死罪。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倩儿开门一看是石头,石头进门坐下说:“那假钞是我那厨师狗东西弄的,是吃饭的一个司机给他的。你想,尽管是在厨师的房间搜出来的,那是我的饭店呀,不逮我才怪哩,还算丈义,厨师全实招了,我根本一点儿也不知情,今个早上在收费站把那个司机已经逮了,人家把我放啦。有啥饭先叫我吃些,饿日他了。”这时刘刚的脸上才绽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真吓得不轻。他说道:“我说咋个相,咱石头不是那号人,走走走!吃饭去,没事比啥事都好,平安是福。”

他们吃过饭一同去看二嫂,二嫂躺在病床上仍然泪流满面。老三刘玉还有乡党委书记都在病房,正在给三嫂宽心,王书记说:“你们家的情况特殊,在咱乡上算是养牛大户,损失最大,县上对养牛专业户还另有指示,除赔偿外还有两万元的补贴,行啦,只要咱人没染上比啥都好。”刘玉介绍说:“刚呀,这是咱乡党委王书记,今年包咱村。”刘刚上前与王书记握手打招乎之后王书记说:“刘刚呀,你的事我听人说过,一说起村上的媒窑,人们都会说起你,你最近干啥哩?”刘刚说:“头里包了些地种了几十亩秋旱死完啦,现在还没找下活儿。”王书记说:“明个咱找个地方聊聊,其实我还很欣赏你这小伙子。”

二嫂并无大伤,刘刚送回了二嫂,见大哥、贤娃情绪都不好,这都是口蹄疫闹的。说说宽心话容易,不顶牛用呀,眼下收种,牛的笨力活谁干呢?全村人都没了牛,全乡没了牛,这不是一件小事。他回到县上这一夜实实难以入睡。

第二天三哥领着王书记还有村委会主任兼书记王军和来找他。几个人打过招乎,王军和说:“刘刚,今个给哥个面子,咱到月宫酒楼坐一坐。倩儿也走,这月宫酒楼可是县上第一家,从厨师到保安纯一色女性,听说那老板是从深圳来的,老板牛的太,一般人见不上,生意好日他啦,楼上楼下座无虚席。”三哥说:“都走吧,还有王书记哩。我到那里吃过两回,档次特别高,但谁也不认识那老板。”刘刚能不去吗,三哥都开口了。月宫酒楼虽然算不上县上一流的酒店,但县上两个一级厨师都在那里,生意非常好,包间的门外边常有人等着入坐。菜已经都上齐了,几个人坐下来,就倩儿一个女性,她主动为这些人倒茶、倒酒,她倒像是个服务员。第一杯酒落肚,王军和说:“倩儿,你坐下吃菜,今个给大家倒酒的是我,他说着拿起瓶子给大家都倒上酒,自己端起杯子看着刘刚说:“兄弟,今个老哥先给你敬一杯,这第一杯是我代表咱村所有村民敬你的,不管是在村里的,还是在窑上的,可都在等你哩,干!”就这样你敬哩他碰哩,没有几下一瓶酒就完了。第二瓶酒打开王书记说:“刘刚呀,你们村办煤窑让那阮铜生弄得已经不行啦,为这事连陈富贵的代理书记都免了,不光是群众盼你上手哩,人家王军和还有几个干部,都一致认为只有你才能救活这个矿,你还是干吧,不干总得给个合理理由嘛!”刘刚见三哥与王书记关系好,便说出了实情。王书记说:“我包你们村,这一包就是三年,你总不能让我在你村一事无成吧?你干,具体怎样操作你一定有办法,资金不成问题,这次乡上给你们村上的十万项目款全给你。”王军和说:“刚呀,救救咱们的煤窑吧,我知道你有办法,另外,除了你这就彻底烂船了。”话说到这个份上,不干都不行了,若不答应首先过不了三哥这一关。因而刘刚说:“行,有二位书记的坚强后盾,我就试试吧。”

等刘刚到矿上的时候,王军和早到矿上等了多时了。刘刚从小路过来,见井面场子里无煤、无车、无人,场子塄上边的工人宿舍的油毡屋顶已成一梁一凹的,那一个个笆笆门,有的已成了框框子,靠北边台台上的矿部与灶房也好象矮了许多,和两边的工人宿舍一样都是一梁一凹的,整个场面给人的感觉是废弃多时的煤窑旧址,特点是冷清、荒凉。场子东边那个树木茂密阴凉的深沟沟,是工人们结手的地方,现在已被土、泥石填平,场子的架子车、绞车绳全是泥不留秋的,满路都是泥疙瘩。这一切全是阮铜生矿长的杰作。刘刚是第三次上这个煤窑,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回是来当家来了。刘刚一到,王军和立即宣布了两个新的任命书,宣布刘刚为矿长,副矿长由瓦检员薛耘兼任,其余管理人员由矿长刘刚酌情任命。这个村委会主任兼书记,很会用人,他深信刘刚的为人与才能,因而把矿上的一切权力都交给刘刚。

其实刘刚还没到矿上以前就先到大矿上找了梁技术员,梁技术员知道村办矿的情况,他查了图纸,并向刘刚提出了重新建巷的稳妥建议。刘刚得到了可行性方案,这才回到矿上。他对新书记王军和说:“老巷是进不去了,险处太多,等于说报废了。现在只能躲开那段泥石流区,重新开口子。”王军和说:“具体咋干,我是外行,村上的其他干部决不指手划脚,大家都相信你。”

一个礼拜之后新开口子的场地已经推好,连路都铺上了石子。巷子进行得非常快,这次建巷非常规范,刘刚要用矿车出煤,他再也不用那原始办法出煤了。这天煤场子来了一辆出租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艳儿,另一个是倩儿。高考榜一发刘艳与倩儿一同来向刘刚报喜。艳儿非常争气,考进了北大中文系。刘刚心想,这苦总算没白受,艳儿能考上北京大学,他感到无比荣幸与自豪,高兴地说:“这回我们总算是有机会逛北京了。”

矿上一天忙忙禄禄,不知不觉时已深秋,这天刘刚刚从井下上来进了办公室碌碡跟进来说:“矿长,满仓他爷来了。”刘刚问:“在哪儿?你领到这儿来,要么你先领到灶上去吃饭,我这儿有个会,开完会再叫到我这儿来。”

满仓婆当初在医院知道了满仓出事的事后就死在了医院了,那顶着三个柱子的小窑里只剩下满仓爷爷憨老八一个了。满仓他大想他父亲叫过来吃在一起,玉珍坚决不同意。为此,满仓他大还让村干部给玉珍做过工作,玉珍的态度仍然很强硬。那天憨老八从地里回来晚了些,很累,他想先在房檐台上歇一会儿再生火做饭,儿子从门里出来见父亲从地里回来很累,便返回身揣出一碗饭递到老父亲手里说:“这儿还有一碗饭,你一吃就不用生火了。”那玉珍冲出门来夺走了老憨手中的饭碗倒进了狗食盆子说:“你都不嫌造孽,我给狗弄下的你都给人吃哩!”就这样,一碗饭没吃到嘴里,还让老汉生了一肚子气。这件事偏不妙幸的让贤娃路过时遇上了,贤娃看不下去说:“玉珍,把你狼不吃的,过分了吧?再说是老人么。”为此王珍和贤娃还说得不好,临到最后贤娃强行把憨老八拉到她屋吃饭去了。太阳这回从西边出来了,贤娃给憨老八打了四个鸡蛋,下了一碗挂面,老汉吃着饭,擦着泪。她给憨老八说:“你老儿再不要给外没良心种种子做活了,连一顿饭都混不上,你还干啥哩么,你听我的没错,你老儿把饭一吃到矿上去,兴许我老四能解决你老儿的吃饭问题。”

吃完饭,憨老八并没有立即上矿,而是到地里把剩下的豆子拔完,这才回到屋里。他在院子里给儿子说:“我把六亩地里的豆子拔完了,你借空儿去背一下,说罢他回小窑了,他生着火烧了一碗开水,泡了一块馍吃罢,给炕洞里再塞了点柴火,就上炕睡了。憨老八睡在炕上前思后想,这屋里是呆不成了,为难儿子,自己也多生一些气,真的去找刘刚吗?咱这把年纪到矿上能干啥?不是为难人家娃么?但又没有别的去路。他恨天为啥不收他?恨阎王爷为啥不叫他?这儿死人那死人为啥不死他?他想过自尽,就怕儿和玉珍离婚,对儿子的名声也不好,他不忍心把儿子的家庭弄散。鸡都叫了好几遍了,他也没定下个主意。最后又回到贤娃的主意上,决定厚着老脸到矿上走一回,日他妈,全当旅游了一回,先看看情况,实在不行了就去要饭,走的远远的,就是死在外边,也比呆在这院里强。

“养儿不养老,养儿何用?世事瞎啦!”“你可说谁哩?”黄有财问碌碡。碌碡说:“你望门外路上看。”黄有财抬眼一看是憨老八,老汉背了个化肥包,看样子像是铺盖,手里还提了个布袋子,头上还是那个少了顶子的草帽,草帽的边檐已经烂的快没有了,腰间仍然捆着那条丝丝串串的粗布腰带,一双深口解放鞋烂得都快穿不成了,用麻绳绑着,走路显得有点儿不稳的感觉,低着头向这边走来。老黄说:“这老汉要上窑?不可能。”碌碡说:“老汉早都在家呆不下去了,这一次看架势八成是要饭去呀。”憨老八走近了,碌碡问:“憨爷,你这是到哪儿去呀,还背着啥么?”憨老八答道:“我到马兰我侄女那儿去呀,叫我侄女给我把这被子拆洗一下,脏的实在盖不到身上了。”黄有财心想,马兰是有老汉一个侄女不假,可这么多年一满没见来过,不对,也许碌碡说的对,这老汉八成准备去要饭,让我看一下老汉的布袋就知道了。碌碡接过憨老汉的被子,黄有财顺手接过憨老汉的布袋说:“你装的啥好的么,咋还硬硬的。”说着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装着一个大搪瓷缸子和一双筷子,还有一疙瘩发了霉的馍。黄有财把布袋放在他的箱盖上说:“好我的老哥哩,离这要八十多里路哩,你几时能走到,这天马上都黑了,你今黑先歇到老弟这儿,明个再说。”憨老汉无法给人明言,其实他想了一路,才想下这么个谎。碌碡倒是勤快,立马把憨老汉到来的事汇报给了刘刚。刘刚一听觉得不对,既然到马兰为啥又拐到矿上来了?走错路是不可能的,憨老汉一定有难言之隐。于是他给碌碡说:“你先把憨爷领到灶上去吃饭,等我开完会再叫到我这儿来。”

刘刚立马召集了矿务会议,安排完工作之后他拿出憨老汉的铺盖和布袋,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大搪瓷缸子和一双筷子,还有一块带有霉点儿的包谷面馍说:“看这老汉拿的与吃的,根据老汉目前的处境,不用说大家都明白,老汉是走途无路了。今天若放老汉走,等于说我刘刚害了一条人命,谁能保证老汉从这儿走后还能回来吗?算了,让老汉留下来帮灶去。”大家都非常赞同刘刚的决定。刘刚心想,村上三个企业,他咋没去砖厂?他咋没去养殖厂?为啥到矿上来,看得出老汉是奔他刘刚来的,老汉既然来了,说啥也不能让老汉走,因此刘刚对管理员说:“把老汉交给你,给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也就是没有责任,没有定额的活儿,让你灶上的人把老汉的被子拆洗一下,做个褥子,你到库里领上一床好发面被子,再领一条单子、毛巾回来给老汉,就说是矿上发的。”

老汉被刘刚收留了。他心里舒坦了许多,没想到又是发被子、发单子,还发毛巾、肥皂,灶上生活也好,油水也大,顿顿都有可口饭,月底还发工资,这一下跌倒福窖里了。老汉象喝了糖水水一样一下甜到了心里。几天来的胸胀、气堵立时松泛了许多。灶上那十几个人都非常尊敬他,说话都非常客气,除了菜案的菊香给他安排活儿以外,再没人指示他,菊香给他发了两双象胶手套和一身工作服,还有一个围裙和一顶白帽子。他的工作大多数是刮洋芋、剥葱、洗菜,他觉得非常轻松,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

腊月二十这天,刘刚给憨老八说:“过年你老儿就不回去啦,咱留四个人值班,你算一个,这几个月的工资,还有咱今年分的三千元我全给你存了,给,这是存折。发的其它过年东西咋办呀?”老汉想了半天说:“先放到这儿,我那不孝的东西来叫我了叫他拿回吃去,他不来了我就充到灶上去了。”刘刚说:“那就先放到这儿,记着,别让人把折子骗走了,那是你以后的命根子。”“知道,知道,折子不能给他。”憨老汉说道。

都分户好几年了,今年村上突然分起红来,再不是按工分分红,而是按户分,每户分得三千元,还给每户发了过年用的米、面、油、鸡、鱼肉、茶叶、酒和礼花炮。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大分红,也是村干部前所未有的一次大拜年。前多年煤窑效益好的时候从来都没给社员分过钱,狗日的干部些个不知把钱都弄了啥了。看来这次的村主任与支书是选对了,也是村主任把人用对了。

刘刚——一个受过牺徨的娃,咋一下就变成了村里的财神爷,活菩萨,真是前世的修行。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念着刘刚的好。刘刚腊月二十六放了假,村主任王军和说:“刘刚,你今年回家过年吧,村里人都等你哩,咱热闹热闹,好好在一块儿聚一聚,”书记抬出了村里人,刘刚不好意思就答应了书记的请求。

刘刚、刘艳、倩儿于腊月二十九回到村里,年三十收拾了一天屋里屋外的卫生,三十晚刘刚首先看望了银仓他大——七老汉,他给七老汉买了半斤龙井茶叶还有二斤四川的什坊卷烟。七老汉一见非常激动,老汉说:“这娃,都是一个村里人么,你看你,一下花这么多钱,那龙井茶叶那个时候光听人说好的很,那次我在百货大楼见人家有卖的,看那一斤都要四百块钱哩,到底没喝过,你今一下就给我买了半斤,太奢侈了,买成化肥要种十几亩地哩。你不敢走,一会儿就在这儿吃饭,咱喝上两盅。”刘刚说:“七叔,我还没回屋里去哩,先到你这儿来了,还没给那些小家伙发押岁钱哩,回头咱再坐。”

初一早上还不到六点村里的炮声就响起来了,原本想多睡会儿,可这此起彼伏的炮声使他再也难以入睡。他还没洗完脸,外面就有人敲门了,倩儿应了一声:“来了!”忙去开门。谁知村里的人这么早就把饺子都煮好了,有人把饺子都给刘刚端来了,还有端酒盘子的。不一会儿王军和与村委会几个人也来了,刘刚有点儿不知所措。刘刚要给大家准备酒席,书记说:“今个这酒席不用你准备,咱一会儿啥都有了。春叶,把礼物拿出来。”村会计春叶向门外喊道:“把礼物抬进来!”紧接着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交响在一起,一伙人抬着一个足有四米长的匾走了进来,书记将红绸盖面揭开,立即露出了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功德齐天”,刘刚一看这王军和咋弄下这么大动静,难怪这些人这么早就来送年饭,难怪书记非要让他回村过年,原来书记早有预谋。这那是送匾,跟观世音送给孙悟空的花帽子差不多,是送金箍咒来了,这是明摆着要牵致着他给书记干到底,不到灵山不罢休!你再别想着另起炉灶的事儿了。这一招太厉害了,一下把刘刚拴在了村委会也就是王军和的裤腰带上了。刘刚注视着王军和心想,红萝卜调辣子哩——吃出看不出,平时看着蔫不拉叽的,话也不多,其本事远在刘备之上,或者说比刘备还狠。原本他的心没有死,总想东山再起,看来难了。王军和挥了一下手,大家停住了乐器,他说:“今个是大年初一,我也看了,村里大部分人都在这儿了,这大年初一给村干部送饺子还是有始以来头一回,这是咱村人从来没有过的习俗,刘刚是咱村的功臣,理上应该!说明村民心里这杆称是准的,知道谁是好官,谁是坏官,该拥护谁,不该拥护谁,心里明的赶明镜似的。从农业社到现在,那个村干部受过这样的待遇?没有。真是千年等一回,让刘刚等上了。从佛缘上讲,这也是人家刘刚辛苦修来的嘛,咱村委会送这块匾和村民送的那碗饺子的心情是一样的,刘刚有功于我们村,是他救活了我们村的摇钱树——村办矿,是他把煤窑的经济效益提高到一个暂新的阶段,使他让全体村民分上了钱。他在村里帮困难户,受了不少委屈,他善待村里的老人,修桥补路,大家有目共睹。刘刚办矿的时候人们都说那是无媒区,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哪个村干部给他撑过腰?没有。刘刚借不到钱,贷不来款,谁给说过一句宽心话?没有。后来刘刚修桥、修路的时候,谁给出过一个义务工?没有。佛是谁,观世音又是谁?依我看是刘刚。咱村里有几个神婆子一天敬神里,终年香火不断,也没见神给你三块两块钱,也没见神给你一把面,可是刘刚给你了,大家说对不对?”人们齐声喊道:“对——!刘刚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王军和接着说:“咱说一件很平常的事,那天八老汉到矿上,当时我也在。我心里犯难了,可我万万没想到刘刚会收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会给老汉安排工作,这还不说,他经常给老汉买烟、茶叶、衣服,给老汉提水提煤,给老汉收拾炉子。大家知道咱煤窑上村干部今年给群众拜了个早年,按说拜这年他是头功,可他咋晚还特意给七老汉又拜了一次年,他虽然人没有入党,可他的心早入党了,处处关心群众,处处给群众温暖,你们说说,谁见过庙里的观世音关心过群众的疾苦?谁见过神给憨老汉提过水?所以这用“功德齐天”这四个字一点儿也不为过。下面由刘矿长给大家讲几句,大家欢迎!”

刘刚彻底服了,从来没想到一个不善说话的人,口才是这样的好,真把一个凡人说成神了,他非常无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好顺书记的意图说几句。“我首先感谢乡亲们给我送来了香喷喷的年饭,感谢村委会,村支书对我的厚爱,要说有成绩那也是村委会领导有方,大力支持的结果,其实我和每一个矿工一样,平常人做了自己应该做的平常事情,也就是做了村委会交给自己的工作。有件事我得借这个机会给乡亲们说一下,咱过完年还要招三十多工人,如果谁家有意请初十前到副矿长那儿报名,过了初十人不够就招外地人了。去年年底胡里胡涂给每户分了三千元,这也可能是最后一口大锅饭,明年有可能是按矿工出勤分红,因为现在已不是大锅饭的时代了,不劳而获不常有,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刘刚简单地说了几句重要的,王军和最后补充道:“刘矿长的讲话很重要,也是给大家传达村委会的会议精神哩,上窑下井是自愿,咱不勉强,另外今天大家送来这么多好吃的好喝的,咱有福同享,在一块儿过个大团员年,大家说好不好?”“好——!”在场的人齐声应道。

正月初五倩儿和刘刚去看班主王老婆,王老婆说:“机会来了,倩儿呀,咱县上开春重新组建秦剧团,先是招聘团长、副团长,条件是:年龄在三十岁以下,上过专业戏校,有一定社会经验,精通表演,会一至两项专业乐器,三月一号在县文化馆报名,不管咋样,你先把名报了,倩儿说:“我怕不行吧?”王老婆说:“你报吧,如果考上了,姨给你当军师,这次县上新调来的这个女县长叫郭咏萍,工作非常硬,人家连监考人员都不用县上的人,有可能是从戏曲研究院请人来监考裁定,县委、县政府只是个组织者。”刘刚说:“这个“锅没煎”——郭咏萍我听说了,才来不几天就撤换了两个局长,一个馆长,茬茬很硬。”

时间很仓促,三月一日报名,四月十号考试,考场没在原县剧团的人民剧院里。倩儿进了剧院一看,里面人真不少,县政府及县文化部门的人都坐在台下的前排,那女县长郭咏萍就在其中。看来她是亲自坐镇,非常重视这件事情。考号及表演剧目都在第一个签上,倩儿先抽了剧目表演没顾上看然后又抽了第二个签,第二个签是乐器表演的具体曲目,她抽了签回到坐位上一看心里忍不住一喜,考号是第八号,表演剧目竞是她的拿手活儿《数罗汉》,就是板胡演奏曲抽的不太满意,是血泪仇手拖孙女一折的曲子,这段曲子的前奏曲快弓多、休止多,难度大,但也饱含激情,拉得好了也容易出彩。

王老婆带着她的自乐班全都坐在观众席哩,给倩儿护驾助威。

第一个上台的是原县剧团的青年演员杨军,今年刚刚三十岁,他抽到了一号,表演剧目是《斩单童》,唱得不错,嗓子真好,和刘花脸的声不差上下。杨军在考乐器打板的时候,由于求胜心切,导致紧张最后手低下捎迟顿了一下,扣去了十二分。倩儿上台了,她平静了一下紧张的心,打板人的手刚一抬她就开始唱了,她在转身的那一瞬间捎见那主考官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她,她的心里坦然了许多,她像平时一样,不慌不忙从容地表演完毕,等演奏完板胡时她的鼻尖冒汗了。表演完她回到台下的位子上等待着结果。

报名的十一人一考完,那位主考官最后宣布说:“分数名次就在字幕上,作为每一个竞考者你们都明白自己的名次,我就不一一宣布了,这次考得第一名的是八号李倩儿,第二名是一号杨军,大家都鼓起掌来。紧接着郭县长上台讲道:“根据两门业务成绩,李倩儿从今天起就职我县秦剧团团长一职,原秦剧团的杨军为副团长,大家欢迎!”当即向她们颁发了聘任书。郭县长说:“大家看这位团长是不是太年轻?她今年仅仅二十三岁半,确实年轻。人常说有志不在所高迈,康熙八岁登基,执政几十年,国泰民安,秦始皇十八岁执政,他的人生虽短,南征北战,却统一了六国,为国家修了高速公路,完善了长城的修建。所以我们不要看年龄,年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有没有事业心。据我所知,这个李倩儿毕业于省艺校秦腔班,属咱城关自乐班的成员,第一次随自乐班下乡演出时,她自己花钱在艺校租借了《数罗汉》的布景与罗汉道具,让乡下人眼前一亮,提升了自乐班的演出水平,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她下乡演出是为了丰富、活跃乡下村民的文化生活,为的是舞台艺术的一种完美,而不仅仅是为了那几个吃饭钱,像这样认真打造精品艺术的人当这个团长是再也合适不过了。人常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天咱省研究院的专家——伯乐认定了李倩儿这匹千里马,我们就不能埋没人才,要重用,用在适合她的岗位上,充分发挥她的光和热。”王老婆他们再一次带头鼓起掌来。郭县长继续说:“街头艺人瞎子阿炳,只所以有观众,受欢迎,是因为他有出从的才能,《二泉映月》那是他众多曲目中并不起眼的一曲,但它的音弦却道出了国破民难那种苍凉、凄惨,扣动了每一位听众的心弦,这是什么?这就是精品!我愿你们发扬民族精神,把咱秦腔团打造成一支精锐团队,个个能拿得起放的下,把所要演出的每一个节目都打造成精品!让观众看了满意,让观众听了过隐!”

刘刚做梦也没想到倩儿真的就考上了团长,享受正科级待遇。他原先支持倩儿,只是想让倩儿高兴开心而已。他心疼倩儿,舍不得让倩儿干别的,谁知这事还给弄大了,竟然做上了团长,没想到。

倩儿回到家放下聘书说:“刚呀,本妻我回来了,为妻我没有给你丢脸吧,乐意不乐意?不乐意咱就不干了。”刘刚高兴地说:“本丈夫我太高兴了,你好好干,我刘家也有吃皇粮的媳妇了,村里谁家有?和以前一样,本丈夫我仍然大力支持。”倩儿说:“不过这样一来伺候你的时间就少了,只能到下班和周末了。”刘刚说:“我担心的是你,下班回来吃饭是问题。干脆,咱立马就找个全日制家政。”倩儿又说:“是该找个家政了,我明天顺便去家政公司看有没有合适的。另外咱年始没买,今年房价又长了,就咱看的那,现在都长到一千一了,咱再不下手以后还不知长多少哩。”刘刚说:“其实我还就看上那房,二百多平米,面积大,南北通透,落地门窗,地段还不错,行!是该下手的时候了,我明个就去办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房一弄好咱立马就举行仪式,咋相?”倩儿说:“还举行屁仪式哩,早把禁果偷吃了,就等着给娃过满月吧!”刘刚惊奇地问:“啥时候有的?几个月了?我咋不知道?”倩儿说:“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

李义终于等到换届的这一天了。为了这一天,他费尽了心思,暗中又流了不少血。一开春,乡上的王书记就调到县经委当主任去了。新来的包村干部是从高楼川乡那边才调过来的。此人姓刘叫日升,年近四十,好酒色。他一来便和李义粘上了,吃住都在李义家,关系非常密切。

竞选演讲非常热闹,总共有四人竞选村主任,这四个人是:刘四昧,李平安,王军和和李义。王军和是第三个演讲,演讲完还没回到坐位上,李义立即就上前抓住了话筒,有点儿迫不及待,他说:“乡亲们,其实我也没啥本事,首先要说的是:我没有四昧富的早,没有平安时尚新潮,也没有军和的沉稳,就想来凑凑热闹。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村在前几任村干部的领导下,村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民们首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家家麦子吃不完,前任村干部们功不可没!关于咱们村今后的发展前景,我不敢吹牛,更不敢和人家吴仁宝相比,人家村民户年收入拿百万说哩,咱想都不敢想。就咱村目前的现状,我想谈一点我个人的不成熟的看法。要说咱们们村的企业不算少,但亏本企业先占一半,鸡厂的鸡瘟了再瘟;手工厂的簸箕、蓆子堆积如山,没有销路,全靠煤窑养活着,这些都必须大动手术,人家中央四级部的国防厂子都一个个下马了,咱们的手工厂、鸡厂为啥不能下马?明明是个毒瘤子,为啥还不能切除?每年要靠煤窑上拔回二、三拾万养活着,所以这两个企业必须下马关门;砖厂——光烧砖还不行,还要上新产品!上瓷砖生产线!这是时代的新型建筑材料,三十年二十年不会卖不也去;煤窑——在现有的基础上还要再拉新巷,双巷出煤,提升生产量,时间不等人,要抓住有限的机遇创造无限的财富!去年年底村上给大家每户分了三千元,还说以后不可能分了。乡亲们,如果我有机会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在我的任期内每年都会分,决不会低于五千!我以我这四十万存款作抵压,那一年村里的钱不够分,说明我这个村委主任无能,没干好,支书有权将我的钱无偿分给大家。这是我的存折,交给支书了。”精彩,真精彩!竞选者四人谁也没有李义的演讲精彩,而且又有四十万元的押金,无人可比。李义就这样以四百二十的大半票数当选村主任了。

在刘刚看来,李义也许是块料,关掉鸡厂、手工厂似乎是正确的,但后面谈到分钱一事,明显有问题,观点并不否合当前改革的局势,可群众信了,特别亮出那四十万存折,这一手非常高。在李义看来,不管采用什么手段,只要把选票骗到手就成功了,至于后面分不分钱的事他依然会有理由给大家解释。支书能分他的钱吗?根本不可能的事么,支书工作权限是支部建设,分钱不分钱就不是支书管的事么,所以他非常放心。刘刚觉得他和李义不是一路人,可现在人家执政了,王军和显然没有实权了,他心里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担心。他打退堂鼓了。心想决不能与这号人为伍共事。他等着新矿长上任,然后卷铺盖走人。

没过几天新矿长登基来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老支书的外甥——鸡厂的厂长梁冬生。梁冬生看着文文气气,方方脸白白净净,平时老戴一顶鸭舌帽,走路老爱低着头,他以每年六十万的承包金承包了村办矿,合同期三年。签合同时已交了后半年的承包金,村里人没有不起疑心的,三十万呀,那来的?

刘刚临走时梁冬生跟出来说:“兄弟,哥决没有撵你的意思,你不走行不行?在这矿上你兄弟位大,哥位二行不?你还当矿长,哥当董事,一切你说了算,年薪给你四万咋相?”刘刚说:“即就是你不来我也该走了,我倩儿都快生了,我老待在这儿咋办?不是兄弟不给你干,实在是没办法。”梁冬生跟出来送到路口返回去了。王军和说:“兄弟,对不起,我万万没想到这事弄成这样,这都是老支书埋下的祸根。我也没想到李义来这一手,竟然连你也要撵走,这狗日的包村干部到底安的什么心。”王军和实实不舍刘刚,人正直、无私心,做事果断稳重,一步一个脚印,从来没有失误。如今事弄成这样,矿上来了梁冬生、李义,连自己都待不下去了,让刘刚咋留?让刘刚与梁冬生、李义为伍?决不可能!王军和觉得这两个人那个都不好缠。李义一上手先把他这个当支书的划到一边,党政彻底分家。这个梁冬生原本就是个大“谋士”,自己不声不响弄了几十万,却把鸡厂弄倒灶了,现在又来祸害煤窑,胃口是越来越大,然而包村工作组执意要那么干,党支部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更谈不上回天之力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他有看法,没办法,只能眼睁睁让人家捣腾,况且竟标时人家出的承包费高,理所当然地就被人家承包了,这一切咋看都顺情合理,但他总觉得有问题,可又说不出什么理由来。最后王军和心里暗暗决定,到乡党委去,辞掉这个不当家的书记之职,别谋生路。因为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几个小伙子还没过三周年哩,他不想步老支书的后尘,他不想被人一步步逼下水,宁可过穷日子,决不让人戳脊梁。

刘刚第三次离开了村办煤窑。三次离开的情况各不相同。第一次是因湿疹病严重,不得不离开;第二次是因领不到工资,愤愤离开了;这第三次是被人生生地挤出去了。这最难受的也是第三次,他既感受了被人请的尊荣,又领略了被人立马赶走的尴尬场面,如果早知是这么个下场,那当初说啥都不该来,事到如今,一脸扫兴,自觉灰溜溜的。这次是他实实舍不得丢下自己一手重新弄起来的摊子,建了新巷、架子车换成矿车,刚准备回采,就弄下这事,给梁冬生做了一锅好饭,实在舍不下。他觉得事情太突然,快得让人回不过神来,心想难道是自己跟不上形势?那为什么人家华西的村企业咋就没有承包哩?怎么一下子两级书记说的话就不算数了呢?这到底是枪指挥党还是党指挥枪?他犯疑了,甚而觉得乱套了。不管咋说,这次确实是不甘心,不情愿,非常无奈,但这是事实,因为人家真的不需要你了,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这就是生活,生活有时是非常残酷的,不接受也由不得你。

离开村办矿的第三天刘刚上榆林了。李二宝一见刘刚高兴地说:“好我的兄弟哩,我可总算是把你给盼来了,把我都急死了,走!咱们先吃饭去,边吃边说。”刘刚问:“到底啥事嘛?”李二宝说:“上次我让你留下来你没留,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哩,我真的需要你。就我那露天矿的西北角剥荒已经不合算了,那土石层特别厚,煤层也只有仅二十米左右,煤好,舍不得扔,所以我想进洞,没有可靠人,一直动不了工,我还就看上兄弟你,你给咱弄么,不算奖金我给你年薪二十万,决不亏兄弟你。”刘刚应允了,就这样他又落脚于榆林。这个陕北小伙看起来冒冒的,好心底,对人非常实诚,对于刘刚下井的历史及他开矿的过程他略知一二,凭他一见刘刚其人的外表,就感觉此人可交,而且绝对靠得住,所以他就非得此人不可,这次总算如愿已尝了。

梁冬生在刘刚走后的第二天,由周勤勤领着与李义下了一回井。上得井来脸色傻白,他非常害怕,他到井下感觉就像进了阴司洞,由害怕到担心,再到后悔。因为他一到井下就想起了前年走的那几个小伙子,怪不得人们老说没奈何下炭科,这随时都有丧生的可能。他真的后悔,当初真的不该一时冲动,弄下这提心吊胆的事,但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他思量之后从心底里佩服刘刚的胆量,不管是自己开窑,还是给村上办窑,从来没发生过一点点事故。他后悔当初没有实心实意地留刘刚,如果有刘刚在的话,或许他也就不那么担心了。真不该偏信李义,有失大将风度,刘刚没有两下子那乡党委书记、王军和为什么非要请刘刚?这件事真的让李义一手弄坏了,如今再请比登天还难。他从心底里后悔透了。对于自封的副矿长李义的所作所为,梁冬生越来越看不惯,经常连他都喝东吆西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李义是矿长哩。

怕怕处有鬼,这是真的。

农历十月一这天下午,一部分工人买了烧纸,祭品到老口子那边祭奠了那五个小伙子回来晚了一点儿,李义大发雷霆,嫌周勤勤、周碌碡误了上班时间,并以此为由开除了领头人周碌碡、周勤勤,让他俩立马走人。周勤勤、周碌碡早也感觉待不下去了,李义经常寻他们的事,今天终于开口了。周勤勤对周碌碡说:“实在没法儿待就算了,先离开这儿,然后再另谋出路,实在不行上榆林找刘刚去!天天和这东西致气也不是个事,人家让立马走,咱不走还等啥哩?走!”于是这二人当即卷铺盖走人了。薛耘、郭正军从井下上来听说李义把周勤勤、周碌碡开除了,他们非常生气。薛耘说:“正军,今个开除了周勤勤、周碌碡,明个就轮到咱俩了,不如咱也走吧。”“郭正军说:“这一天间不顺心老受气看脸,真还不如走了的好。”于是他二人给梁冬生打了个招乎走人了,梁冬生咋也留不住。这四个人李义称作是“四人帮”,是刘刚旧部的遗留,他感觉这四个人老不顺眼,他工作上的一大部分阻力就来自这四个人,这下好了,他顿觉轻松了许多。

梁冬生说:“原本撵走刘刚就是个大失策,现在你又……,主任,你过分了吧,咋说这几个人也是骨干,就迟上一半个小时的班就咋啦嘛?至于开除吗?这下好了,一走就是四个,给你把眼腾宽了,这下你满意了。我都搞不懂这矿上到底谁是矿长?啥时候我把人士权交给你了?”李义说:“好心做了驴肝肺,我得罪人还不是为你好,现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劳力,今晚你先把一班招乎上,我招乎三班,到明天一句话人多的是,还把你愁的,离了狗屎还不种菜啦!你顶周碌碡你先下,你下班后我领三班上,今黑先就这样,你赶快下,再剩两、三个小时就下班了,快去!”就这样梁冬生怀着一肚子的气被李义撵下井了。梁冬生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时间,装好矿车他站在第二个矿车后面双手扶着矿斗说:“走,好了。”跟车的工人按下了电纽,矿车启动了。眼看快到井面了,矿车刚接近井口陡坡那儿绞车绳突然断了,那矿车飞奔直下,一连撞倒了十几道架,最后一股脑儿塞在了一堆,出大祸了。绞车上站的四个人缺头少腿,没有一个完整尸首。东塔村的天又被李义弄了个大窟窿。这四个人上塔组一人,下塔组三人,东塔组、西塔组幸免。李义当晚就被公安局控制了。

刘刚走后王军和到乡党委去没能辞脱村支书之职,他只好回到村上按照李义的安排“管好你的支部建设就行。别的事情,不用操心!”所以他再也没去过矿上,也没去过砖厂,因为那不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不能把手伸得过长。当晚王军和接到事故电话带着三个支委连夜摸黑来到矿上。这次他真正理解了‘惨不忍睹’这四个字。梁冬生头身不但分家,而且肠子也流出来了,他和支委们连夜料理遇难者的后事,乡上、县上共同组织了事故专案组。

时已腊月初,这天下午刘刚在井口值班,忽而觉得迷等,不由自主打了个盹,模模糊糊见父亲阴沉着脸对他说:“刚呀,还不快回去!娃没人管……他很劲睁大眼睛一看值班室并无他人,感觉非常奇怪,平时很少梦到过父亲,于是他感到心慌不安。下了班他到矿部去签字,办公室的李延花对他说:“刘哥,刚才有你一个电话,说你爱人生了,让你速回。好像是她们团里人打来的。”刘刚问:“再说啥没有?”李延花对他说:“没啦,就这些。矿长让你到财务上去拿钱,他在哪儿等你。”等刘刚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钟了,见家里有好多人,哥、嫂、兄弟、妹妹,还有他不认识的。保姆站在门旁正和另一个女人说话,他一看失了一惊,此人正是失踪多年的安玉侠么。刘刚问:“这是玉侠么?”保姆说:“她是咱对门的主人,我也是前两天才认识。”刘刚问:“倩儿和娃哩?”保姆说:“刘刚呀,这次这烂子懂大了,本来离生还有一个月,昨天下午戏团里把人送到医院说倩儿摔了一跤,早产了,是双包胎,一个女子一个小子。娃,听医生说问题不大,可倩儿没了。”刘刚像疯了一般,三哥、石头、木头抱住刘刚,一家几口人失声痛哭,大家都让刘刚冷静,可能冷静的了吗?实际上再冲动也无济于事了,末了他坐下来哭得抬不起头来。

这天晚上刘刚在哥嫂兄弟的陪同下他看了倩儿,又看了躺在保育箱里的一双儿女。肝肠寸断,泪如泉涌,心如刀绞。第二天一早他安排让刘艳定时去医院看孩子,三哥到省城给倩儿制办三套新剧装和两身便服,其余人和他护送倩儿灵棺回东塔,准备后事,他们前脚进村后脚县剧团和城关自乐班就到了。

从入事到埋葬,县剧团、城关自乐班合台在村里唱子三天三夜的戏。自打解放后有谁家有过这样的世事?没有一家人。倩儿人虽年轻,却是村里第一人,送葬的人群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光县委县政府的小车就跟了六个,下葬前开了追悼会,副团长致了悼词之后郭县长讲道:“李团长的突然逝世,使我县秦腔这块天空失去了一颗璀璨的明星,她不但使我县秦腔剧坛上的一大损失,也给刘刚同志和刚刚出生的一双儿女带来了终生的伤痛,幸福年代也有残酷的岁月,有时使你无法忍受,但也无法抗拒,后面希望刘刚同志节哀,正视人生路上的坎坷与不幸,养育好一双儿女,有什么困难,可及时找县上,说啥也别苦了孩子,也别太为难自己。”最后她抓起一把纸钱抛在空中说:“李团长——我的好妹妹——一路走好——姐姐我送你来了——”

人们常常说好景不长,谁知这就应到了刘刚身上,他(她)们搬迁新居这才几个月,刚刚尝到点儿幸福生活的甜头就出下这事,好夫妻就这样分离了。倩儿的走,给村里人,团里人及其自乐班,还有十里八乡的乡党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老队长常青山惋惜地说:“这娃虽然年龄小,但死的风光,咱村上死了那么多的人,县上谁来送过葬?这一次你也看人家县长、县委书记、宣传部、文化局的人都来了,这娃的确走的风光,可惜年纪了,正干事哩,刚走到向明处说没就没了,可惜娃了……”李二宝说:“生死路上没老少,太可惜了,我妈还说明年她过生还叫倩儿上去,她想认倩儿做女儿,连礼物都备下了,你说这咋就弄下这事……”

人死如灯灭。刘刚回头瞅着那刚刚全起的新坟、花圈、引魂幡,不由地又想起了那年腊月三十埋完那五个小伙的情景。下着大雪,人都走了,他还在坟上,倩儿转回身来劝他,一幕幕清淅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心里一阵阵酸痛,眼泪一次次忍不住地涌出……

回到家里,刘刚及两个刚出生的宝宝却无法平静,每当娃哭,刘刚就忍不住心里酸痛,眼圈发红,甚而眼泪夺眶而出,委屈地泣出声来。平时活口在世有时两三个月不见,觉得也没有啥,可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无法走出悲痛的阴影。

百日祭日正好赶到清明节前一天了,刘刚带着一双儿女、保姆、刘艳、玉侠一同来到倩儿的坟上扫墓。人常说清明时节雨纷飞,然而这天天气却非常好,风和日丽,田间散发着麦苗泥土的芳香,倩儿她爸她妈的坟边上的地丁、蒲公英、莲壳、山桃花儿都开了,春意甚是盎然,明媚。

摆好祭品把纸点着,刘刚说:“爸、妈、倩儿,你们都——团圆了——,你们都把钱拾上,明日清明节了,今日是倩儿的百日祭日,倩儿呀,你说过:咱生下女娃给你李门续香火,生下男娃给我刘门续香火,我同意了,并且咱俩都给娃起好了名字,咱原本计划只生一胎,看咱俩谁的运气好,谁知你一胎生了一儿一女。咱给娃起的名字都用上了。今天咱女儿李君兰,咱儿子刘育春来看你来了,给你上坟来了,旁边抱咱儿子的是保姆雪雁,抱咱女儿的是你玉侠姐,当初你挺喜欢她,真想不到她就住在咱对门,你说这门对门以前咋就没遇上一次哩,直到你出事我回来才见到她。咱的两个宝宝多亏咱六婶子和你玉侠姐,是她老人家象管亲孙子一样夜夜为宝宝们换尿布喂奶,我很感激六婶子和玉侠,我会把六婶子当咱妈一样孝敬,她老儿现在就是咱娃唯一的奶奶,将来我会为六婶子养老的,这份情只能用养老来还。你玉侠姐,非常爱咱娃,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先抱抱他俩。咱君兰和育春一见你玉侠姐就急了,那她不抱都不行,你放心吧。另外我还在二宝的矿上,过完年你玉侠姐说:“刚哥呀,你待在家不行,你管不了娃,你就把娃交给我吧,我让我妈和雪雁管上,你上你的班吧,你老待在娃跟前眼泪巴茬的,叫人都老处在悲痛之中。我想你玉侠姐说的也对,我就又上榆林了,二宝对我那没说的,真跟亲兄弟一般。你管好你和咱爸咱妈。郭县长时不时地还来看咱娃,给咱娃买衣服、买玩具,那人真是个好人。倩儿呀,我说这么多,你也没说一句,你怕他们听见是吧?那你就留着梦中说吧。好了,咱就说到这儿,咱们的宝宝饿了,你再看一眼,看一眼我们就回去了……

人生之路的长短谁也无法控制和预测,然而倩儿的人生之路也太短了些,仅仅二十来岁,就赴黄泉了,这浓缩得有点儿过分。提起此事,人们没有不叹息的,都说可惜娃的年纪了。她没有太高、太多的奢望,但凡有一点点的想法,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然而玉侠就不一样了,玉侠在上中学时就不知不觉和四昧好上了,玉侠她父亲安四川嫌四昧家太贫,最后为了分开两个娃,他硬不让玉侠上学了,后来强行把玉侠嫁给了李平安。在新婚之夜玉侠出逃多年,在深圳一家酒店打工,后来还当上了经理。四昧当初寻过,也等过,但耐心不够,最终还是另找了。等玉侠挣了一把票子回来时四昧已经结婚了。然而无巧不成书,偏不妙幸地与刘刚把房买在了一处,竟然是门对门。这个缘份的到来是悄无声息的,没有预约的。对于倩儿留下的一双儿女她开始是同情、可怜,久而久之便爱不失怀,每天下了班先要看一下娃,每当抱起两个小家伙时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感。

从坟上回来刘刚问玉侠:“早头里我听四昧影影忽忽给我说过,你回来的事,可谁也没见过你,你一天都在那儿躲的?”玉侠说:“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有一次你和三哥、王军和还有乡上的王书记到我店里来吃饭,你把我店门口那个门迎保安一连看了几次,记得不?”玉侠这么一说刘刚回忆起来了,他说:“你门口那个门迎我咋一看像是你,可那娃戴一幅眼镜,我认不准,那娃还冲我笑了笑,当时我想给三哥说,又拿不准,最后也没说。”玉侠说:“那就是我——,我上班前十分钟,下班后十分钟才在办公室办公,正式上班时间我就是门迎兼保安,除那几个管事经理外,店里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是老板,这房弄好我也不太回来,后来看你入住了以后我才回来住的,以前都住在店里。”刘刚说:“事已至此,都几年了,人家四昧的娃都两岁了,你何苦和自己过不去?该放下的还得放下,有合茬相……”玉侠截住刘刚的话道:“你别往下说了,一切随缘吧,我该上班了,晚上回来再和你说,刘刚看着玉侠出了门,他还想着玉侠说的“随缘”俩字,难道她有意于我?不可能,决对不可能!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人家还是个姑娘,咱别自作多情了,他摇了摇头,自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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