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要反套路。”
几年以前,忘记在什么地方,面容已经模糊的记不清姓名的大哥对我说。
“青涩爱情才不甜,只因潘驴邓小闲。世人皆为忠孝子,家国大义两难全。熙熙往往为名利,老子偏就不爱钱。”他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不羁地弹唱着。
我们的大学被称为第二党校,是一个套路感很强的学校,不懂套路就要坐冷板凳,作四年独来独往的隐形人。
我嚼着牛肉干漫不经心在上铺做PPT,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什么叫套路?大家都说的话,都干的事叫套路。你不去按规矩办事,活该倒霉呗。
“萧云,听到没有,咱们宿舍一定不能堕落!”他站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吉他,手指抓挠间扫动了弦发出轰响。
我叹了口气,下周有三个pre,而这个ppt还没做完。这个兄弟挺够义气的,就是人太理想主义了些,以为上了大学来往就都是鸿儒可以谈家国大事了?这所大学有一半的人是靠运气进来的,另一半人坚称自己是考差了。
“是是是,大哥说得对。”我套上衬衫跳下床,“我要去吃饭了。”
“等等我,”他把吉他放好,“那咱就说定了啊,大学四年不许套路,实打实地掏心窝子。”
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我苦笑了一下,等到时候怕就被现实打碎了罢。
房门在我们宿舍关上。
2.
我没想到的是,大哥真的坚持不用套路。
第一件事,恋爱。他说上大学没谈过恋爱是遗憾是放屁,并对宿舍其他春心萌动的人表达了强烈的鄙视。
“那你不搞对象啊?”夜聊的时候老三在我下铺趴着说。
“搞,”大哥露着屁股说。不分冬夏秋冬,他始终坚持裸睡。并且不盖被子,可能与他家乡的气候有关系。“但是不会为了搞而搞,我追求的是自然生发的爱情。”
“大哥,”我翻了个身,“什么你若盛开清风自来这种话,也是他们的套路呐。”
黑暗中大哥嘟囔了几句,没有再说话。
等了三年后,眼看毕业将至,大哥终于熬不住了。
“老二,”有一天大哥在刷卡处拉着我,殷勤地帮我刷了卡。
“草,你就不能换个称呼?”我俩端着饭盘找了个地儿坐了。
大哥看着盘子里的黄焖鸡扭捏了很久,然后说:“你在学生会当主席,认识人多,介绍个师妹给我认识呗。”
我在心里暗笑,脸上却装出犯难的样子。“你不是说要自然生发的爱情吗?”
大哥赶紧往我碗里夹了个鸡块:“我找的是能一起聊诗歌的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样。”
掂量了一下鸡块的重量,我装作不知:“那你对姑娘温柔点,别一点套路也不讲。”
当天晚上我就把林白微信给了大哥。林白是学生会宣传部的,写得一手好文章,人也文静,应该是适合大哥的型。
大哥表现的也很绅士,几天的时间里先在微信上聊天,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谈到赫尔姆,把姑娘逗的挺高兴。
他聊天的时候我就在边上,这时把书放下:“火候差不多了,约出来进一步发展吧。”
“什么进一步发展?太套路了。”大哥摇摇头,“我们纯粹的精神交流不能被污染。”
“What?你不把人姑娘约出来怎么让人家知道你的意思?”
“云啊,你就是太套路。”大哥把手机举起来自拍了一张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不!!!”我绝望地扑了过去,晚了。大哥给林白发了一张宿舍屌丝照。
一张光着上半身露出迷之黝黑肱二头肌的屌丝照。
照片上右臂粗的吓人。
“不发你照片还有戏,发照片就一点戏都没有了!”
大哥将信将疑。“我给小姑娘看看我长啥样嘛,聊了这么久了。”
我抢过他的手机,看见他的照片下面紧跟着大哥的问话:“咱俩换张照片呗?”
林白一直没有回复。我尝试着打了个问号发过去,微信弹出了提示:“你还不是对方的朋友,发送消息需要验证。”
于是大哥大学四年始终单身。
3.
第二件事,学习。
上大学的第一天,辅导员就告诉我们绩点是大学的硬通货。千万别挂科,挂科就什么都完了。
要知道大学里成绩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教授对你的认知程度的,如果他对你熟悉的话,自然会有不少加分项。
每堂课前两排自然是座无虚席,大家都争取在教授提问题的时候多说几句,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除了大哥。
大哥始终孤零零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远到教授都看不清他的脸。
有一次上课,教授问他:“那位同学,你是来我们班旁听的吧?”
大哥冷静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教授在名单上找了一会儿,脸色变了:“你一次问题都没回答过啊。”
过了几节课,教授又忘记了这回事,再次开始这个循环。
到了期末的时候,成绩就开始遗忘大哥了。其实大哥的试卷答得还可以,但是教授对他没什么印象,所以平时分给的很低,就和班里其他人拉开差距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们手里都有一两项科研,但是大哥一项也没有,因为教授忘记了他。
不走套路,大路你也走不好。
4.
第三件事,学生工作。
其实大哥不是一点社团经历都没有的。
大一的时候大哥也曾满怀热血报了一堆社团,在不同的组织做着干事。
文艺晚会要召开,他被从课堂上叫去后台搬运道具;调研活动要举办出征仪式,大哥又提前返校跟着布置场地。他的部长经常派给他凑发票数额的任务,大哥只好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发票,广播台要出一个特刊,大哥拖着几天没睡的身躯又去写通讯稿...
那段时间我们根本见不到大哥,睡觉的时候他不在,醒来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出去了。我们只有在晚上给他留一扇门,让他不至于被关在外面。
大概是十二月中旬吧,那天学校合唱比赛在大礼堂胜利举办,晚上学生会召开了庆功宴。两点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看到大哥的铺子上有灯光,吓了一跳。
大哥呆呆地坐在那里,脸色上透出两抹红,酒气一圈一圈地散发开来。
“怎么了大哥?”
大哥抬头看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干了。”
“什么?”我随即压低声音,“不是吃庆功宴去了么,怎么了?”
大哥擤擤鼻子,给我讲经过。
原来他一直尽心尽力,算起来每次活动都到了,自以为还是很得部长赏识的。快到换届了,他还满心希望要参加竞选,但是今晚吃饭的时候部长叫另一个女孩子站起来敬大家酒,说希望大家换届时投她的票,我们部门一定要团结云云。那个女孩好几次活动都缺席,却和部长和其他人关系处的很好。火锅热气腾腾,杯盘交错间碰撞发出叮当响,大哥的脸藏在雾气中看不见。
“你说,这是不是潜规则?”大哥梗着脖子问我。
我盘算了一会儿,慢慢说:“我觉得不是。大哥你毕竟不是部长,不清楚每个人做了什么,也许你活动积极,苦力卖的多,但这不是成为部长的唯一条件呐。你们部长算坦诚了,直接跟你们说这件事,我们部长都是拉几个人私聊说的。”
我拍拍他的背:“换届这种事,从现在开始就没有干净的了。”
“套路,都是套路...”大哥嘴里喃喃。
“这可不是套路,这是最基本的人情世故。”我还真有点担心他,这都不懂以后得吃多大亏。
5.
自那以后,大哥成了大学里的三无人员。
无对象、无成绩、无学生工作。
他倒是乐得轻松,每天去图书馆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书,在宿舍里也变得安静了许多,不再说什么要反套路的怪话了。
离毕业还剩半年的时候出事了。
大哥执意要休学,骑车去西藏,没跟任何人商量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刚和老师吃完饭回来,老三跟女朋友出去住了,老四跟同学讨论比赛的事去了。
我是第一个回宿舍的人,就看到大哥的床铺上只剩干干净净的一块木板,上面有一封信。
“兄弟们,我走了,骑行去西藏。我要去看看那边的哈达和经幡,看看旗云和脸上常戴微笑的僧侣。谢谢你们一直包容我,希望我们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大哥的床前很久,觉得一切是必然,一切又少了点什么。
6.
“十年了,我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观察室外,我隔着玻璃板看着萧云手舞足蹈地对我们的治疗师说着什么,脸上挂着泪痕。
老孙头站在我旁边,把头偏过来:“小梁,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吗?”
观察室里的这个男人叫萧云,履历良好,目前在政府机关当科长。半个月前他找到我们心理诊所,说他得了渐进性失忆症,拼命给我们讲一个叫大哥的人的反套路的故事。
“我们去查过,他上大学时住的是三人间,根本没有大哥这个人。”我咬着笔头,“而且他说的断断续续,很多昨天说的细节第二天就不承认了,这是治疗的第15天,关于大哥的人生他只讲了20分钟,刚来的时候他可是讲了足足4个小时。”
“从这个角度说,关于大哥这个人物,他的确是忘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老孙头笑了:“他说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会被慢慢遗忘,不会是因为这个吧,哈哈哈...”
我的心一动,快步走进治疗室,把手放在桌子上对萧云说:
“再给我讲一遍大哥的故事。”
“什么大哥?”
萧云把脸转过来,脸色平静,眼神里不再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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