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我一直觉得《天龙八部》五十章,饶是气势恢宏场面壮阔,但用这八个字,也就全说得尽。
新月清晖,花树堆雪。
金庸笔下向来不缺美人,可就算是形容美人,木婉清也算是得到老爷子偏爱的。先是黑纱蒙面,又写性格乖戾狠辣,连段誉这样的翩翩公子都骂她一句“泼妇”,吊足了人胃口。可这面纱一揭,却是个如此精致的妙人儿,此前种种抛过不提,满心只记得她因常年蒙面不见阳光而养的格外白皙的面容,不光段誉,连我都对她一见倾心。
金庸总是偏爱不谙世事,天真鲁钝的女子,像小龙女,像木婉清。她们简单的像一池水,一点墨滴下去,就一辈子都散不开;她们的心就像是一座牢,一个人住进去,就一生都得不到释放。
这样的女子爱上一个人往往很容易:
明明前一刻还怀疑的问人家:“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什么用意?”
后一刻就能为着人家在危难时刻的一点相伴就满心的爱意感激。
被王夫人的属下追杀的时候,段誉跟她说:“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我觉得那时候段誉这般言辞里江湖道义是多过男女之情的,要知道他在见钟灵第一面的时候就说过“瓜子一起吃,刀剑一块挨”,连一个有着闪电貂傍身的女子他都不抛下,有何况一个负伤的女子?再者说,这女子长得如此貌美,以段誉怜香惜玉的性子,就更是不可能留她一个独自逃走了。
可是对于木婉清,那可就是将一颗纯纯的少女之心都托付了,她跟他说的是:“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这当中哪个人的情义深一些,不是一目了然?
而从情窦初开到情根深种,她只用了七天。
“然而情网既现,柔丝愈缠愈紧,她在无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于那望穿秋水之际,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拔了。”
想来有点好笑,她被南海鳄神掳走,苦候他七日,七日里连他的人影都没见到,却已经认定了他是她的一生。她被四大恶人其中的三个挟持,其中还有好色之极的穷凶极恶云中鹤,她自身难保的时候想的却是“只盼他平安无恙,别从崖上摔下来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的怎样了?”
七日快过尽的时候,她心里怕他不会来救她,心里想着:“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可是未遇到他之前的十几年她不也是一个人过来的?相守不过几天便觉得离了他以后半生都不知该怎么过,这深情是不是也来的太快了些?
不是,她的妈妈秦红棉不就是个爱了一瞬间等了几十年的女子?她虽不自知,却是继承了她的母亲十乘十,她有这样的天赋,对于她们这种女子,认定一个人一瞬间便也够了,七日,已算是太久。
可这样的女子要忘记一个人却是太难:
得知真相之后的段誉想的是:“妹子,以后咱们兄妹相亲相爱,那……那也是一样。”自此后便真能严守礼法,纠正她不能再叫自己段郎,要叫大哥,中了春药还想的是:“爹娘和伯父对我何等疼爱,如何能令段门贻笑天下?”他自小看着忠义礼孝长大,得知前方无路,抽身也抽的干脆。
可是木婉清呢?得知段誉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拼命说服自己:“我以后当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现下爹也有了,妈也有了,还有了一个好哥哥,正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伤甚么心了?”
是呀,傻丫头,你伤什么心呢。前一刻你还在求他的父亲许你们一段姻缘,你要他保证不能变心,后一刻便实现了,哥哥怎么会对妹子变心呢?你所求也算得到,为什么还如此伤心呢?
明明竭力说服自己这是一件好事,却怎么就疼得连呼吸都像牵扯着一身的伤口?
属于木婉清的部分最精华的一段,当是她被段延庆绑了同段誉一起关在万劫谷的时候,她怨极了他:
“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你害我心中老大不痛快,你害得我师父成了我妈妈,你害得你爹爹成了我爹爹,你害得自己成了我哥哥!”
这几句字字泣血,一点一滴都打在她心上,婉儿啊,你说他害你,可是又是谁害他呢?
被救出之后,她悄悄离去,却被段誉发觉。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他要她别走,留下来慢慢想办法,可她心下却是悲酸的清明:
“有什么法子可想?老天爷也没法子。”
于是他只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隐没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动。老爷子没说一字他望着那个姑娘离去的身影是否说了什么想了什么,可又像是什么都已说了。这一世,段誉和木婉清的故事,到这,便是落幕了。
那个女子兴许要用往后这一生漫长的时光来填补这深可见骨的伤口,因为她一生怕是都想不明白,好好的一段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其实我们大家也都不明白,在她的那个年代,说书人管这叫天意难违,而在我们的年代,蹩脚的作家把这称为命运。无解的问题,我们都把错误推给命运,因为唯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被那深深的无力感和痛苦吞没,我们才能假装着伤口已经愈合,然后再踉跄着前行。
却原来我们各自都被折磨的遍体鳞伤,还是逃不过命运这一双,翻云覆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