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危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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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即将悄悄隐藏在远山后,仅剩的一抹晚霞映照着馨正市郊一座偏僻村庄。村子偏西有一间砖瓦房,没人注意刚刚有一道霞紫光芒从房中一闪而过。

老姬头——没人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大家都称呼他老姬头——一个人生活在这间瓦房内。一间卧房,放着一张简单的木板床,盆架上是一个补了又补的搪瓷脸盆;一个土灶,旁边放着一张缺角的木桌和两把木椅,餐具就随意地摆在桌子上;还有间书房,金丝楠圆角画案上放着一粉彩墨床,上面躺着用了过半的宿墨墨条。一旁则是一端石雕云龙纹抄手砚,展开的纸是泾县的千年寿纸。

手窝一杆羊毫,这杆笔从挂绳到笔头腰部全身呈兰紫色,只有笔脖和笔尖雪白。老姬头国字脸上丹凤眼炯炯有神,两道剑眉透出一股英气非凡,一头棕色短发凸显精明干练。修长的四肢看似瘦弱,实则孔武有力。他身穿一袭绛紫色交领长袍,袍后绣着一幅古老的太阳图腾,两袖则为青绿色。一双暗黄布鞋蹬在脚上,左脚踝处的红色圆形胎记十分醒目。方才展笔挥毫,甚是劳神费力,通体发汗,气喘吁吁。他小心地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狠狠伸展腰肢,准备泡上下午刚买的干货。

老姬头如今看上去年近六十,从未娶过一房。每天都在房中写写画画,但又未曾有人见过他的墨宝。他生活节俭、克制,饮食简单且随意,戒烟忌酒,更不近女色。为人异常低调,从不招惹别人。就算偶尔因为误会起了冲突,人家骂他,他也绝不还口,逆来顺受。这些都是父亲教给他的规矩。虽然父亲前些年就走了,但他依旧恪守父命,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父亲的“走”不是大家常说的那种“走”,就是突然间消失了,用他的话说就是退休了。别人问他,老头儿人去哪了?都九十多了才退休?也没见过他上班啊。他只是回答去了东边,就是退休了。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关心了。至于他的母亲,村民都不知道她是谁,他的父亲也始终未曾娶妻。乡亲们只知道他的父亲曾经离开过村里一阵子,结果就抱了个婴儿回来,婴儿就是老姬头。

有人说他是父亲和外边的野女人所生;有人说他是父亲拐来的;还有人说他是父亲花钱买来的。总之,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也不知他父亲是怎么把他拉扯大的。说到花钱,大伙也不清楚老姬家做的什么营生,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关心了。

次日清晨,老姬头看看墙上的月份牌,想起来今天是他去市区买宣纸的日子。每个月十五号,老姬头都会去市区一家店买宣纸,一买就是几十年。老板觉得他一个人过不容易,又是老主顾。出于怜悯,满足了他的要求。为他进购了泾县宣纸,这东西在他们这儿除了老姬头没有别人惦记。写写画画了一阵,用过午饭又小憩过后,他出发去了市区。

经过村口,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在一棵大柳树下围着一位老者,听他讲故事。柳树树干十分粗大,七八个小孩手拉手才能将它合围起来。那位老者眼睛似睁非睁,似闭非闭,头发已经秃净,但灰白的胡子依然茂盛,口齿依旧清晰。脸上挤满密密麻麻的皱纹,不晓得他和柳树究竟哪个年龄大。一个小孩跑过来问路过的老姬头:“老姬头,刚才那位老爷爷给咱们讲后羿的故事,你说真的假的?”

“放屁!那都是骗咱的!哪儿有啥弓箭,哪儿有啥后羿啊。”他厉声回道。

没想到平时低调近人的老姬头会这样说,着实吓了孩子一跳。哭着跑回老者身边去了。这或许触及了老姬头一家的尊严与骄傲,他头也没回径直出了村。没走多远,就开始后悔了。那老者看孩子哭着跑回来,边安慰着孩子边说:“那中,俺给恁讲个老姬头的故事,恁听不听啊?”

“听!”孩子们异口同声。

老者侃侃而谈:“恁兴许听家里大人说过,老姬头是叫他爸从外头抱回来的,他的亲娘是谁没人知道。可是你们都不知道的是,其实他爸也一样,是叫他爷抱回来的。他爷也是一样的。据俺晓得,他们家好几辈儿,都没娶过婆娘。恁说怪不怪?俺咋知道的。我年轻那会儿亲眼瞅见还能有假?更怪的还在后头。这个事儿俺从来没跟人提起过。俺像恁般大时,有一天傍黑儿,路过他们家,发现门没关严实,俺就好奇地往里瞅了瞅。那人应该没有注意到俺,否则早轰俺走了。俺无意中瞅见有人在桌前画着啥。那人不是他爷,应该是他爷的爸或者爷的爷。后来那纸自己飘了起来,他嘴里还嘟囔着,嘟囔啥俺听不清,也听不懂。俺这才看清,纸上面画的不像是字,七扭八扭的俺看像啥鬼画符。那符飘着突然闪出一道紫光,把俺吓得赶紧跑回家了。从那以后俺每次路过他们家,大门永远都是紧闭的。再说老姬头,据说他家那杆笔……”

村口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一个锈掉的站牌孤零零立在路旁。上面只写着一路号码,和无数车站名称。老姬头来得正好,眼前这辆车已经准备启动。他紧赶了几步,趁关门前上了车。背大帆布包、提大尿素袋的人已经占满座位,老姬头往里走了走,拉着扶手吊环站在靠近后门的地方。车上虽然也有不少年轻人,但从来没人给他让过座。久而久之,老姬头也就不关心了。

汽车跑了两个多小时终于驶入市区,靠站稍作停留,老姬头还有三站就可以下车。这一站又上来不少乘客,一个男人往里面走时,不小心碰到老姬头,他马上说了对不起。老姬头本想跟他说一句没关系,但转向他时,看到他露在衣服外的头和四肢闪着金灿光芒,金光耀眼已至看不清原来的肉身模样。

那人脖子上的金光表面有一双血红眼睛和一口满是黑色獠牙的嘴。嘴咧得巨大,“哼,哼,哼”,仿佛在嘲笑老姬头,二话没说就冲他扑了过来。老姬头侧身一让,下意识地双手握拳朝金光脸上招呼过去。他感觉拳头直接穿透了那张脸,似空空如也,没有击中目标。要命的是金光反而越来越多,愈来愈亮,幻化出更多分身。他拼命地双臂狂舞,双脚飞踢,却依旧感到没有打中任何敌人。看来这样的攻击对他无效,老姬头心里想着,左手已经举到人中,竖立食中二指,其余三指紧握。右手刚要伸进衣服内侧口袋,车停了下来。

后车门打开的那一刻,又有几个金光人从车外迅速地冲了上来。他感觉身体不听使唤,瞬间被按倒在地。倒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丝疑惑,疑惑这些金光人为什么穿着警服呢。

从空中俯瞰,这座村庄呈一个巨大的圆,中间有一条弯曲小径贯穿南北,两侧巷弄交错。以这条小径为分界,西边白墙黑瓦,东边黑墙白瓦,宛如一盘八卦。

前一天下午,老姬头闲来无事在村子里散步溜达,转出自家巷子时,看到一女子正在前边银杏树荫下卖东西。这棵银杏树乃是村中一宝,相传已有三千年树龄。每当秋天来临时,古银杏树的金黄叶片会在阳光的照耀下辉煌璀璨、金光闪闪。在盛夏也仍是人们纳凉消暑的好地方。

这女子是村里刘大妈的儿媳妇,刚刚二十出头。刘大妈的儿子为了给刚出生的孩子多挣点奶粉钱,外出务工,留下媳妇在家照顾老妈和婴儿。七月的阳光毒辣逼人,逼得刘家小媳妇的衣着略显简单了些。虽在树荫下扇着扇子,但也热得香汗直流,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脖颈流到锁骨,从锁骨又一路探到了半露的雪白鼓胀的胸脯。

老姬头虽已年过半百,可眼神却是极佳的。虽然几十年在肉体层面上不曾近女色,可在精神范畴里偶尔也会有些浮想。慢慢踱步过去,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随口夸赞贩卖的货物,眼睛却始终没能离开过那里。表面看起来他面不改色毫无波澜,可心里激荡的已经远不能称为涟漪了。又盯了一会儿,他忽觉有些不好意思,那种感觉像没有买票就偷混进了剧场,欣赏到了绝密的精彩演出。老姬头琢磨着到底买多少才好,总觉得买少了不踏实,干脆都包圆了。拿着一大袋子往回走时才发觉买的是蘑菇干货,各种蘑菇。依稀记起方才她说这是云南的父母寄来的,自家吃不了就拿出些来卖了。而自己刚才夸赞她的蘑菇又大又圆,实在欠妥。

红彤彤的天空下,盛夏的蝉鸣叫不止,仿佛只要声音再大些就可以赶跑难耐的酷暑。一阵微风掠过,路边的月季花随之扭动腰身。一片雪白的花瓣终于迎来了自由,乘风而去。在夕阳的映衬下犹如一片漂浮的鲜血,越过大街,飞过人群,飘进了一扇小窗。窗内,老姬头正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张桌前,两位民警与他相对而坐。

“老哥,都这岁数了,身体真结实得很。俺们五六个同事,还都是大小伙子,才勉强把恁摁住。”这位警察四十多岁,看起来慈眉善目,边呷着浓茶边对盯着老姬头。

“恁可高看俺了,只是偶尔运动。”老姬头低声说。

“叫啥?”

“姬十一。”老姬头随口对付道。

“咋写啊?”

“霸王别姬的姬,数字十一。”

“身份证?”

“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了?中!俺们帮恁查。”

“说说吧,咋和别人打起来了?据其他乘客说,人家就碰恁一下,恁就把人家给打了。还伤了劝架的群众。是啥事儿啊?”

“警察同志,那不是俺本意,俺绝对没想故意伤人。俺出现了幻觉才动手的。”

“幻觉?啥幻觉?”

随后老姬头把在车上发生的情况和警察大概汇报了一番。他看着警察满是狐疑的脸,猛然想起昨天的蘑菇。

“警察同志,俺觉着可能是中毒了。今天中午俺吃了不少蘑菇。是昨天在村里买的,里头有几种俺从没见过,兴许有毒。估摸着就那些毒蘑菇让俺产生了幻觉!”老姬头想的没有错,确是因毒蘑菇致幻,迷乱了他的心智。

“俺可跟恁说啊,毒蘑菇可不光让人犯迷糊,还会有不少其他症状,吃多了能把人弄死哩。俺看恁脸色中,还能蹦起来飞踹,哪像中毒那样儿。”

“警察同志,千真万确啊,俺哪敢骗您,俺......俺就是排毒快点儿罢了。”

此时,旁边一位年轻警察和前辈耳语了几句。那张和善的脸瞬间变了相,他双眉紧皱厉声问道:“俺看恁嘴里没一句实话!报假名呢!数据库里查不着。说!叫啥!为啥骗警察!?”老姬头一族向来不入生死簿,又怎会入这户籍数据库呢。

年轻警察起身打开了房间的灯,老姬头突然双目圆睁,看起来十分紧张不安。让他发生如此变化的倒不是警察的严厉审问,而是他意识到刚刚从背后小窗外射入的光线已经越来越弱,几近消失了。他本应更早注意到光线变化,看来蘑菇毒素确实影响了他的神经。

“警察同志,关于那毒蘑菇的事,俺可绝对没有忽悠恁啊。今晚七点三十八分五十秒日落,时间都过去不少了,天已经要黑,没剩多少时间了。俺有个小小的请求,恁能把从俺身上拿走的那枚紫色珠子让俺用一下吗,就几分钟!”

老姬头所说的紫色珠子与那杆毛笔本由同一块原木制成。木头是传说中的建木,能通天地人神、日月星辰,灵力非凡。对于老姬头来说,建木不是传说,而是确凿事实。对珠子施咒,不仅能跨越千山万水把同源物件唤到身旁,还可施展咒法。公交车上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老姬头就要摸出珠子了,后果不堪设想。

“啥没时间了?俺有的是时间陪恁。以为派出所是恁家开的啊,想要啥就有啥?不说实话就甭想走。扰乱公共秩序,危害公共安全,行政拘留啥的都能给恁整,俺看先拘恁几天!”

“警察同志,这事儿可不小,俺一会儿再跟恁解释。实在对不起了,俺自个儿去拿吧。”话音未落老姬头起身一个箭步直冲向房间出口。两位警察见状赶紧拦住他,却被他随手一挥,纷纷摔倒。前辈警察撞翻了桌子,浓酽茶水湿了一身,也没顾得上满身茶水,直大喊抓人。

老姬头还记得刚才被带进派出所时经过的个人物品保管室位置,夺门而出后,直奔保管室。一路上他左避右闪,前推后挡。中毒最深时,五六个人能把他控制住。如今毒素全褪,没有几十个人休想拿住他。从东跑到西,从楼上跑到楼下,搅得整个派出所鸡犬不宁。一通飞檐走壁,辗转腾挪,老姬头终于闯进了物品保管室。

他在最近的架子上找到了自己的物品袋,扯开袋子,左手握紧紫色宝珠擎到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右手上抬至与目齐平呈握笔状。此刻,老姬头家中那张金丝楠圆角画案上的笔架正在剧烈地晃动。一眨眼的工夫,右手先被一股紫色烟气环绕,紧接着烟气四散,那支全身兰紫色的毛笔正被握在手中。他赶快在保管室一面白墙上画了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秘符,最后一笔完成时,秘符闪出了一道紫光,转瞬即逝。才收笔,就被赶来的十几个警察叠罗汉般压在地上。这秘符就是老姬头一族每日日落开始至天黑之前,用建木笔所要做的日课,为的是维持远古封印的力量。

老姬头没在意身上的警察,满头大汗的他闭着眼睛感受了几秒钟。发现那种感觉与往日不同,大概晚了一秒。一秒钟就足够了,他已犯下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想到自己的过失,他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可笑的是如此重要之事,对于如何弥补他竟一无所知。一筹莫展,斗志全无,和适才判若两人。后羿是假,老姬头一族的存在是真。哪怕晚一秒,维持太阳正常运转的封印就会被解除。

老姬头脑海中映出了父亲教他如何握笔,如何写字,如何画符的种种场景;浮现了父亲给他讲述族人历史、兴衰、责任的画面。忆起了从小到大付出的心血,以及父亲对他的期待。他感到愧对列祖列宗,愧对族人世世代代的坚守。没想持续数千年的传承毁于他手,历经千载的封印终被他断送。

只是因为在树荫下多看了她一眼。只是因为那些该死的蘑菇。或许他不该有那般骄傲,早该像父辈那样抱回接班人了。

晚八点三十分,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刻。一轮明月刚刚爬上夜空,就迅速不见了踪影。随之升起的是太阳,金色光芒异常强烈,有如一根根透明的钢针硬要将人刺穿。

白天讲故事的老者在屋外乘凉,他和正在大柳树下玩捉迷藏的孩子们一齐仰望着这异象;躺在担架上即将送去医院解毒的刘大妈一家和赶来的急救人员也盯着变亮的天空;压在老姬头身上的警察亦被这怪异的现象吸引着抬头看向窗外。派出所外,路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在家中吃着晚餐的家家户户,正在加班的上班族,都停下了步伐,搁下了碗筷,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接连举头。所有的人首先感到奇怪,再是不可名状的惊恐,惊恐过后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声。

天上,挂着十个太阳。

地上,一片人间烈狱。

日出之前,建木神笔化作一缕紫烟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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