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很不适应新单位。不适应新单位暗淡的外观,不适应斑驳的铁锈扶手,不适应晦暗的长长的走廊。
那走廊,无论阴晴常年无光,从楼梯上来,就只能看到走廊尽头那扇小小的窗,他要穿过整个走廊,才能到达他的办公室。两边是紧闭的木门,这总给他一种整个楼层就他一人的错觉。每天上班,他就像一根刚划开的、小小的火柴,顶着微弱的小火苗,每走一步,就燃一截儿,走到办公室,刚好燃尽,成为黢黑的一根棍儿。
他今天想找主管领导谈谈——他太压抑了。他的科长急于退居二线,想在业务上带他一把,但是其他科室似乎把抽调他去帮忙当成一种潮流,每天都在各个科室帮忙,唯独没有精进自己业务——帮忙倒也不是问题,哪个科室都有一些没人愿意干的琐碎活儿。
科长也无奈,丢给他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笔记,再不催他。
这么手忙脚乱地过了几个月,大家也不再防备这个沉默好用的年轻人,肆无忌惮地谈论着办公室政治、单位谍战。小树很烦这个,他这个级别,不配知道这么多。偏偏大家就喜欢谈论领导成名之路,尤其是几个女主管的过往。
他不想去探听这些陈年八卦,虽然他也很烦领导颐指气使的样子,可人家能做领导,总有过人之处吧,不能因为工作能力不行,就一棒子打死全盘否定吧。所以每当人们心怀恶意面带暧昧地讨论女领导时,他心里总是泛起怜悯。唉,女人在职场,真不容易。
正在想着,单位群通知开会。小树知道,前几天推选副科要公布结果了。小树觉得自己科长资历、能力都合适。起码他们科室工作任务是最重的,科长带着他加了好几回班了。他会坚定地站在科长这边的——已经有好几个人来找他拉票了。
没想到,所长阴沉着脸,女主管跟在后面也是阴云密布。其他人则是一脸地幸灾乐祸,小树觉得此刻,仿佛在有一场激烈的角斗,所有人都是表演者,唯独他被蒙着眼睛在旁观。
听了一会儿,他听出来了。还是副科的问题,热门人选是他科长和另一个业务骨干。科长落败,但是业务骨干却被匿名举报了。骨干是领导的心头肉,所以领导生气了,女主管心领神会,开始了妙语连珠似的训斥。
小树觉得跟他没啥关系,为啥大家都找他拉票,因为他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人,为啥女主管句句指责他科室业务涣散,因为他的每次被抽调都是女主管默许的。他就是一个可有可无又必须存在的人。
他在想,女主管知不知道,她这样的工作方法,在别人嘴里全是笑话,所长一个眼神,她就出来发脾气,训斥人,为所长挡了多少舆论的风暴。唉,他的怜悯又泛了起来。在他心里,女主管已经成了一个外表坚强但背负舆论巨大压力的形象,她可能也不喜欢明争暗斗的职场,不喜欢别人议论她,不喜欢每天端着架子训斥人。女性不该因工作能力被否定人品,他总结道。
小树低下头,瞥见地板上的倒影,一只细白的脚踝,高跟鞋蜕去半只,勾在前脚掌上,随着腿晃动的节奏,悠闲自在地上下摇曳。倒影里,说不出的轻佻与随性!
一瞬间,他先前对她的怜悯就像水珠蹦入焦红炙热的铁汁里,毫无痕迹——
哼,你们这些脚的主人,只能听这只悠闲的脚的主人的话。
你们这些人只能顺从地听她念着冗长的文件,听她传达会议精神,听她居高临下,听她颐指气使。那些背后的谈论,她不是焦虑,而是压根就不在意。
她用粉嫩的指甲敲着桌面说,“你们犯了错,让我跟着挨批评,以后单位实行连坐制,一人犯错,科长免职,分管领导书面检讨!”脚还在桌子下面悠闲而轻佻地上下晃动着。
她在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她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威望,享受众人对她的俯首称臣。
她没有厌倦这个名利场,没有因背负的舆论压力而焦虑,她喜欢权力带给她的愉悦,她喜欢别人对她的严词厉色表现出的顺从与乖巧!
小树先前为她塑造的清高、忍辱负重的雕像轰然倒塌,粉尘把他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呸,臭婊子!权力的奴隶!欲望的俘虏!
他冲着雕像的残骸吐了口痰,又狠狠碾了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