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在乎吗?我……在乎吗?
“父亲!”
“你父亲不说话。”
“泉客……我……没有朋友。”
棺材,殿门。经过熟悉的长廊,穿过被焦黑浸染的殿门,殿门很低。另一个世界。树很大很高,房子很低很矮,附近有造船的木匠,锯末,木色的海,五行属火。
木海?!你去哪儿?
“泉客,我想你……”
并非无缘无故地跑,追逐,某人?或者根本没人?追逐,那么追逐什么呢?
“木海,你去哪儿!”
“哼,泉客,我不会输!”
时间是柴黄色的,柴能生火,却是死物。木屑浮游,街道仇雠,有人么?黄昏,还好有光,跑。天很低,从上往下,只有一个藏身之处。转角有一道后门,打开,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没有身体的头,与一口新造的棺材。
大火与剑。
“……就交给你了……”
“父亲!”
“不!
泉客在座位上醒过来,在他漫长地打盹期间,议事堂里面已经挤满人,或坐或站,有些慌乱急躁,有些则漠不关心,他们都在交谈,都在谈着发生的事,跟自己人在谈,到这种时候,泉客才会察觉剑门已经派别林立。他们都在等。泉客坐在靠近门口的座位,他疲惫不堪,只想回去睡觉,他已经换上另外一套备用干净的剑门执剑道服,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不会让血渗透出来。布帘掀开,在两名侍卫的随行下,走进来一个在诸多武人面前显得过于斯文的男人,身后跟着提剑的习剑仕童在强打精神,努力使自己在这群武者面前不失体面。男人出现,场面顿时就失控起来,泉客看到这些派别林立的同门都异口同声高喊彻底铲除“余孽”,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搅动,让他疲惫不堪的精神变得复杂而寒冷,一股失去理性的憎恶传遍全身,让他突然极其厌恶自己,厌恶这些同门,还有那个走进来的斯文的男人。苻景门主,泉客不愿看到这个男人,他的手在颤抖,胸口那道伤开始潮湿,不知道是新鲜的血在渗透出来还是阴阳失调而产生的虚汗。
几位剑门担任要职的执事示意所有门人都安静下来,苻景在主座上面坐下来,两名侍卫退到两侧,习剑仕童把剑搭在架上,就站在他身边,随时听候差遣。所有人都有序地回到自己该处的位置,议事堂的装饰在泉客眼里马上就变得清晰起来——墙上挂着“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字画,正厅整齐对称摆放着雕刻仙人童子的桌椅茶几,绣着《行猎图》的屏风挡在正厅风水合适的位置,架子上白釉花瓶里插有几株雅致的兰花,这是极其简朴的内饰风格,也正是泉客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的往昔景象,这种景象甚至取代眼前最真实的物事,成为他眼中唯一留存的东西。苻景用手肘支撑着清秀的脸,他并不擅长伪装自己,但也无人能看清他的心思,他为人性情太简练直接,反倒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完全不隐瞒脸上的苦恼与不耐烦,但又丝毫没有透露出任何不安的神色。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门口的泉客身上(大概只停顿一念),他这位同门曾经和他最亲,可现在却有意在回避他,发生那场剑门变故之后,泉客与他就此形同陌路。
阳光从天井降下,穿透窗棱上的方格照进内厅,尘埃在摇晃,静置的物事获得光明而重新占有形体,不再是黑暗中混沌的轮廓。此时正值晨课的时间,除非领命巡夜的门人,按理剑门其他人无论职阶高低都得去各自隶属的道场接受习剑课业,接近巳时,如有重要事宜,则派遣侍从到各个道场传召门人前来议事堂商议,平时一般由各个道场的执事直接安排巡值的任务。时值初夏,刚下过雨,温煦的晨光里鸟雀啁啾之声让议事堂前院显得更加清净怡人,天空空明。没有人说话,他们在等主座上的男人起头,但男人端坐在位置上,眼睛里血色充盈,欲言又止。负责洛城六门守备的执事被杀死,若要算上在这两年期间被杀死的西阙门道场总教导、执掌敕修戒律的镇道堂长老、负责剑门内务的主事,那么剑门已经有四个头目被杀死,再加上随行的十七名剑门护卫剑侍,总共有二十一人死于谋杀,这对于作为朝廷在洛城重要的培养剑客的组织来说,简直是颜面尽失的丑事,因此,这些命案都被压下来,甚至官家里面无关的人员,都与普通百姓一样没有资格能够知悉。而两年多来,竟没有抓住凶手,甚至找不到多少有用的线索,凶手似乎对剑门的行事了如指掌,四次出手都如风驰电掣般,没有任何目击者。无论说什么都是敷衍,苻景无法逃避作为门主领导无能的惭愧。副门主甫宗裕站到男人面前,行礼,他的动作毫不多余,看似苍劲的面容还带着一股旺盛的气势。当年支持男人坐上门主之位的几位元老只剩下他一个人,另外四位已经死于非命,如果连甫宗裕也被杀死的话,男人真的就该手足无措了吧。苻景做门主以来,就是靠甫宗裕他们的辅佐,才得以将剑门这庞大的朝廷剑客组织运作下去,他只是个傀儡,只因无人敢接手这个位置,他才被推上去的,他知道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但手中的剑蠢蠢欲动,他是一名追求剑道的剑客,他并没有忘记,他曾想亲自出手去追查凶手的下落,甚至他想要与凶手厮杀,他心中剑客的欲望在鼓动他,但他却被告知门主需不动如山,保持威仪,因为他不再是他自己,他是整个剑门。
“门主,所有尸体都查验完毕,全都是第三式的切口。跟前三次的命案如出一辙,凶手只有一个人,而且用的剑招全都是剑经第三式‘伏异’。”
当晚,正是甫宗裕与手下第一时间控制现场,元弗被谋杀的消息才没有传出去,神官卫的人也在案发现场附近,但剑门内部的事绝不轻易让神官卫的人插手。在场有资格修习剑经与仙林重桥心法的门人心里都清楚得很,想要正面抓拿凶手绝非易事,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他们都有私心,不敢轻易说出话来。
“切口应该是正手和反手交替,2道正手和3道反手。” 苻景终于说话,他并不掩饰脸上的自信与肯定,那正是作为一名以剑为生的剑客的自觉。
“是的,您说的没错。”
“这是在蔑视我们吗?”苻景心底竟暗暗佩服凶手,不管凶手是不是“余孽”,他已经将剑经里的招式使得如火纯青。他的身法极快,仅用一个反手就将元弗给骗了,实在不简单。
“凶手的确有意在羞辱吾等。”甫宗裕的眼中充满愤怒,他已经成为剑门里唯一一位跨越两代门主的老资格,其他四位,都已被杀死。
“在黑暗中发动突袭,第三式的确是最好的手段。但不见得正面交锋,凶手还能如此狂妄。两年来,我一直猜不透凶手的身份,不管是失踪的同门,还是已经死去的同门,我的记忆里并不认识能将剑经使得如此得心应手之人,就算是教给我剑法的木老爷子,也不容易用同一招连续杀死有本事进入传剑堂的执事与他选出来的护卫剑侍。他们失踪也快6年了,在这6年里剑法能有如此进境,恐怕并非熟悉的人……不管对方是谁,有何目的,不能再纵容下去。神官卫会协助我等,把凶手缉拿归案。”
苻景门主打算让神官卫的人插手进来,剑门议事堂简直炸开锅,没人愿意让神官卫的人插手进来,那帮人在抱怨这会让剑门的声誉受损,传出去,会影响众人的生意,那些神官卫的爪牙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刚开始还噤若寒蝉,一旦涉及到“生意”就按捺不住,变得血脉偾张,苻景冷眼看着这些吵闹的小丑。底下的人,大多都是钻营之辈,剑门的底子,在那场内乱里已经差不多消耗殆尽,这些见风使舵的人,根本不配做剑客啊,可剑门却需要这些废物来支撑才得以苟延残喘。苻景感到悲凉,可他又对此完全不在乎,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做法,他们瞒着他背地里与洛城的黑道搅在一起做“生意”,那些辅佐他的长老们也不得不默默同意,因为需要这些“生意”来维持庞大的组织,他对此清楚得很;他也不在乎所谓的“传承”,他安于此位,只是因为他还没有还清他自认欠下的债。苻景看到所有人都在反对,唯独泉客坐在位置上面耷拉着头打瞌睡,心中竟不免也替他感到欣慰。他挺羡慕这个曾经跟他最亲近的后辈,能够有幸躲过那场内乱。
关键时刻,还是甫宗裕站出来帮助他力排众议。
“这四起针对剑门的命案,凶手只得一人,出手狠辣、利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探查凶手的下落简直如大海捞针。这两年来,我们都太低估凶手,总以为能抓住他。可结果却被凶手玩弄于鼓掌。发生此次命案,太守大人非常不满,责令神官卫与剑门彻查此案,不得有误。老夫考虑许久,私下里也有跟几位执事说起,但现在已经不是顾忌脸面的问题,依老夫愚见,凶手并非等闲之辈,在黑暗中用剑,吾等恐难御敌,老夫打算请求都泰大人在巡夜时能借用神官卫的盾阵于吾等,如遇凶手袭击,切不可硬拼,防守退敌为上。”
“可是,甫老,这……”没等下面的人抱怨,苻景就打断他们,他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就依副门主的意见,莫要再说。今日议事就到此吧。”底下的脸全部唰地一下铁青起来,没想到苻景门主竟然就这么把他们给打发了,简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他们又无人敢当面站出来反对,全都闷闷离座,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泉客最后站起来,他已经很疲倦,他被传召到这儿,是因为他是昨夜巡值的人员,按理要进行汇报,可究竟也没人问他。
“泉”,苻景叫住泉客,他还习惯将泉客叫做泉,泉客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苻景习剑,苻景就管他叫做泉。
“门主,有何事吩咐?”泉客却并不再称呼他为景师兄。
“你胸口的伤,没事吧?”泉客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已经检查过几遍,并没暴露自己已经受伤。苻景怎么会看得出来?难道是在怀疑他吗?
“承蒙门主关心,只是皮外伤,在练剑时被擦破,并无大碍。”泉客已经学会说谎,这6年来,他说了无数的谎,他以前从来就不会说谎。
“是吗,那就好,巡夜的差事,可以安排到我这边来。”泉客的担心是多余的,苻景只是单纯在关心他。
“不用,按照以往的安排来就可以,我只希望您公事公办。”泉客并不领情,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并不愿与苻景对视,即使对视,也不会真的去看他的眼睛。
“好吧,那你多加小心,遇事不要硬拼。”
“多谢门主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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