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又一个个删掉,高然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下一大口绿茶。他闭上眼,双手交叉在脑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不知不觉又写了一夜,杂志的约稿明天到期,再拖恐怕朱编辑又要在他面前飞扬跋扈一番。他这活儿说好听点叫做“自由撰稿人”,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个靠笔吃饭,有上顿没下顿的“写字儿的”。他实在无法忍受堂堂一个编辑,怎么说也是有文化的人,怎么会用“写字儿的”这种话来贬低他。但他也明白,自己坚持的写作梦正在一个字几毛的讨价还价中被蚕食。每次编辑们看着文档左下角显示的字数,麻木地用计算器乘以零点几,然后没有表情地伸给高然看,“这回的就是这个数儿,你拿着这单子自个儿找财务去结吧。”他总会生出一种愤怒,似乎自己是在像卖菜一样兜售自己认真推敲下笔的每一个字。
检查了一遍拼写和语法,高然按下发送键,终于摆脱掉这半个月以来的包袱。一个月前的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跟在一起三年的陈嫣分手。虽说是自己先开的口,但不痛苦是假的。他搬回自己原来的住处,封闭起来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月。用来麻痹自己的不是酒精而是疯狂的写作。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泡夜店,在陈嫣和许多朋友的眼里简直是男人中的稀有动物。“食草男”是陈嫣和她约会几次以后的印象,似乎这个男人不会有一点点的刚烈和不得体,似乎他无论什么时候都那样斯文和理性。
他起身走到窗边,手里依旧拿着水杯。窗外是一片空旷的草坪,每到没有灵感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他都习惯看看窗外,时常还能见到推着婴儿车出来散步的父母或是坐在长椅上歇步的老人。
高然想起了陈嫣。这一个月来强烈的自责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俗套地结束一段关系——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样荒诞的说辞,执拗的陈嫣自然是不会轻易接受的,那么,索性什么都别说出来好了。高然太清楚两个人都是自尊心太强、太好胜的人,与其揭开事实互相伤害,倒不如这样平淡地收场。“呵,到现在还在给自己找理由。”他冷笑一声,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直厌恶的那类人。
手机响了,是余瑶的短信,只有简单几个字——八点公园门口见。高然看了一眼手表,抓起外套匆匆锁了门下楼。天刚亮起来不久,人行道上还有未被阳光温暖起来的部分。深秋的清晨都这么让人厌恶,光秃的树枝黑压压一片盘踞在一起,丑陋得像是伸着干枯手指的巫婆。
高然习惯性地在脑中为每一个意象寻找合适的比喻。
余瑶看起来已经在公园门口等了好一会儿。她的皮肤在黑色风衣和围巾的包裹下显得更加白皙。她似乎等得有点焦急,不断看着手表,张望着高然会来的方向。
“抱歉,我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高然一脸歉意,逃避着余瑶的目光。
“没关系啊,是我这么一大早非要叫你出来。”余瑶也尴尬地笑笑。“你也还没吃早饭呢吧?陪我一起怎么样?”
“你这么早叫我出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让我陪你吃早饭这么简单吧?”高然的目光落在余瑶涂了唇膏的嘴唇上,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移开。
“吃了早饭再说,我快饿死了。”她一脸可怜地望着高然,那眼神就像他们十几年前刚相识时一样。
“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小笼包,皮薄馅足,只是地方有点小,只要你不介……”
“哎,我又不是什么大小姐,走吧走吧,早饭吃包子豆浆再好不过了。”余瑶终于笑起来,弯起的双眼一下子唤起徐然对两人初识的记忆。
两人一起穿过马路,向街尽头一条深巷子走去。十一月的天,其实也并非那么糟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