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飞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叫王元雪,出生的时候,蔡州刚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父亲便以此为我起名,我还有个哥哥,叫王元青,父亲希望他长大之后能如青山一样。

在我十六岁那一年,哥哥已经二十三岁了,他即将经历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到汴京参加会试,这不仅关乎着他自己的前程,也影响着王家的未来,至少我看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充满着希望的。

我们家实在是太难了。

哥哥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早早去县衙当值了,母亲正在堂前,踩着织机,吱吱呀呀的机杼声在院子里来回晃悠,他们都送不了哥哥,只有我这个妹妹有空了。

不过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嘱咐哥哥不要忘记干粮,那是昨日母亲做的炊饼,我不太喜欢吃这个玩意儿,总觉得干巴巴的,难以下咽。

自蔡州北门出,走十里,有柳树林,目下阳春五月,柳树的枝丫已经疯长,垂了下来,我抬头,偷看了一眼太阳,和煦的阳光恰好晒在我的脑门,我想送哥哥到那里,“我送你到柳林吧!折柳相送,祝哥哥高中。”

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戏,柳林夹着一条河,他认定我是要借送他的名义,行偷玩之实,“别贪玩了,回去记得让爹娘开心。”

一辆马车突然从城门那头出现,又突然从我们旁边疾驰而过,哥哥一把将我拉开,我才没有被撞到。

“看来我得早些走了。”哥哥看着马车渐远的背影。

自蔡州至汴京有八百里,分官道和水路,出发前,母亲给他盘缠里加了几十文钱,让他坐船,他却婉拒了,“母亲,我早些走,脚力完全赶得上,钱还是省着。”哥哥拍了拍自己壮硕的大腿。

母亲的眼神移向父亲,希望他能劝劝儿子,父亲却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也是好的修炼时机。”

哥哥越走越远,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变得再也看不见。

这八百里官道虽长,但是每二十五里有一驿馆,他是考生,凭借官券可以在那免费食宿,想到这,我也稍微放心了

我独自一人,在城门口站了好久,然后抿了一下嘴,就往家的方向走了。

等我回到家的时候,正好撞见了母亲冰冷的脸。

“把你哥送走了。”她面无表情地说。

我知道,接下来她就要说我的事情了,爹和哥哥在的时候,我有保护伞,母亲奈何我不得,现在家里只剩下,我和她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接受了接下来的命运了。

  “母亲,我错了,我昨日不该让秦知县的公子难堪的。”这便是这几日,我做的唯一捅破天的事情了。

不过,我觉得这事,也不能完全怪我,是那秦公子自以为是个举人,有些才学,想要显摆,然后就在茶楼到处找人比文,当时我正与秀禾在一起饮茶,便被盯上了,秀禾和我相反,她虽善女红,却没读过什么文章,三言两语,就接不住那姓秦的话了,说完之后,便被他当场嘲笑,秀禾脸瞬间红了起来,眼珠子里的泪水不停地打转。

我实在气不过了,便要和他比试,我这人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有仇必须当面报。

文坛比试向来都是一件高雅的事情,文人们互相比一比谁的诗词文章写得最好,会当凌绝顶,这在普通人看来,也是一件盛事。

然后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不仅斗诗词没有斗过我,还被我狠狠地嘲弄了一通。

我笑他不去参加会考,是不是怕自己的这点本事到了汴京不够显眼的。

姓秦的眼睛里全是想杀我的刀子。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蔡州城,附郭县知县的公子不仅比文没有比过女子,还被嘲弄了,真是让人笑掉了大牙。

“你错在了哪里?”母亲离开织机,站了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戒尺,她手握戒尺,慢慢向我走进,我恐惧地吞咽了一次口水,声音像是瀑布。

她走到我的前面,严肃地问我,“说,你错在何处?”我想,这个时候,唯一能少受板子的方法就是全盘托出。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是知县公子,我不该顶撞他,更不该给他难堪。”

“右手伸出来。”母亲的命令具有不容置喙的力量,尽管她的语气无论怎么变,也都带着一丝柔软。

我刚一伸出右手,竹子做成的戒尺就打在了我的手掌心,虽说被打的次数多了,但是每一次都是特别疼。

打了两三下,手已经疼得发肿了,母亲收回戒尺,对我说:“我生气不是你得罪了谁,而是你变得像那个秦公子一样了。”

我不大明白,于是就直接问他,“什么叫我变得像和秦公子一样。”母亲对我语气中的不满,没有丝毫感觉。

“你虽然不能参加科举,但是我和你爹依然要求你像你哥哥那般读书,读书,以后好歹有个谋生的手段,也能认识更多的人,却不是让你拿出来与旁人争强好胜的。”

母亲重新坐回了织机前,又开始了忙碌。我按着掌心的痛处,凑了上去,开始撒娇,我想,与往日一样,只要母亲被我哄高兴了,我这顿板子也就没算白挨。

她驾驭织机的技巧很是熟练,梭子在她手中,仿佛是有生命的鱼一样,织布的动作是重复,仔细与快速的,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是专心在做自己的事情,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元雪,你背一下家训。”

我愣了一会儿,这家训我与哥哥从小就背,早已经烂熟于心,“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过,德之至也;扬名显亲,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临财莫过于让。此五者,立身之本。”

我熟练地背出之后,母亲又问我:“昨日之事,你可有按照家训来。”

母亲没有看我,我低着头,嘟囔着嘴说:“对不起,娘,我不该与人争强好胜,但是那姓秦的着实可恶,把秀禾都欺负哭了……”

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母亲打断了,“路见不平,帮助朋友,都是应该做的义举,但是你当众伤了那秦公子的面子却也是真,他爹虽然是个好官,但是他是什么样的德行,你昨日也清楚了。”

母亲的话停得恰到好处了,我这才发现自己为家里惹了祸事了,今日父亲在衙门,估计免不了要向县令一家赔礼。

“母亲……”我看着她。

她终于转过身来,摸了摸我的手掌心,“没事,你爹今天是带着赔礼去的,知县一向信任你爹,又是明事理的人,他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但是我听说知县夫人极度宠溺那姓秦的,我怕……。”

母亲拍了拍我的臂膀,“走一步,看一步。”

直到月亮从云间悄悄探出头来,父亲才珊珊归来,这比往日晚了约一个时辰。

母亲点燃了油灯,光亮恰好能照着我们面前的桌子。

“今日衙门公事多?”母亲问父亲。

“我应该差人回来跟你们说,让你们先吃的。”父亲放下扇子,坐了下来,看了一眼今天的晚餐,三碗面汤,中间是一碗腌萝卜,面汤是白的,没有其他东西,父亲笑了一下,三碗清汤面,一碗腌萝卜,清清白白,滋滋有味。说完,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腌萝卜放在面汤里,和着面片吃进了嘴里。

“你们怎么不吃啊?”父亲吃完一口后,看见我和母亲却没有动筷子,“夫人,你操持家中事务,辛苦了。”然后,我便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翠绿色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槐花香,他让母亲把手伸出来,母亲的脸颊像是升起了两朵红云,她接过那香囊,“老夫老妻了,还做这些。”

“雪儿,爹今天给你买了好吃的。他像是变戏法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小包,小包用白绳缠着,鼓鼓的,“是糖渍杏片。”母亲偷偷用筷子打了一下我的手,责怪我叫得太大声了。

父亲微笑着看着我接过糖渍杏片,又夹起了一块腌萝卜吃了咀嚼了起来,“今天我和秦大人说了,秦大人的意思是,这只是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他还夸雪儿才学好呢,顺便也把我这个当爹的也夸了。”

看着父亲满意的表情,我想这件事大概也告一段落了。

“那,我们的赔礼,秦大人收了没有。”母亲突然发问。

父亲支支吾吾,却回答不上来,母亲接着又问:“是秦大人没收,还是秦夫人没收?”

父亲这下,突然叹了一口气,随后将今天的事情娓娓道来,“今天在县衙,我向秦大人赔礼,秦大人确实说了不再计较的话,也夸了雪儿和我,最后那赔礼也收下了,到了这一步,这事儿,应该也就翻篇了,但是散衙之后,却出现了变数。”

“秦夫人来衙门找你了?”看着父亲发白的脸色,母亲知道自己猜对了。

“散衙后,秦大人说自己有急事,先回家,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秦夫人带着丫鬟来到衙门,让那丫鬟把赔礼还给了我们,说我教了一个好才女,这赔礼他们不敢要。”

我听完父亲说的这些,心里原本消失的担忧,又如鬼魅一般归来了。

“这秦夫人果真如传闻所言,宠溺自己的儿子。”母亲摇了摇头。

“是啊,县尊和夫人生了三个儿女,也就这个活下来了,如何能不宠,秦夫人不过四十余岁,心气高,受不得半点委屈。”

我低着头,察觉到了危险,发出了糯糯的声音,“爹,娘,是我不对,不该争强好胜,给家里带来了麻烦,明天我就去秦家,向秦夫人和秦公子赔罪。”

我正欲跪下来,却被父亲一把扶住,他和母亲一样,都是说话没有什么调的人,就像是两碗温水。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做得也没错,所以你不必去道歉,一切就让我来,我单独再去秦家,一定让秦家放下此事。”

“真搞不懂,一个大男人,怎么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不就是斗文比不过吗?”我嘟囔着抱怨了起来。

父亲见我如此幼稚,竟然笑了起来,“我们雪儿不得了,这脾气挺倔,希望以后做学问,也有这样的心气。”

“都是你惯的。”母亲打断并责怪了他,“雪儿虽然没错,但是秦家毕竟我们得罪了,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雪儿就在家,哪里也不准去。”最后一句话,母亲的语气异常严厉,是不容辩驳的命令。

“秦夫人向来宠溺儿子,怕是这件事不好办,而且听闻这几日秦夫人在汴京的亲戚来了,明日登门拜访,许是不成。”父亲夹起一块面片,不等热气散尽,便放进了嘴里。

“那明日也得去,这事拖不得。”母亲说,父亲点了点头。

翌日,父母带着一个红木匣子,早早就出门了,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母亲要求我在她回来之前,必须背诵完《后汉书·列女传》,她要检查。

家里买不起什么新书,我看的书,都是哥哥看过了的,哥哥写得一手好字,我于是央求他教我,他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一个月后,我的字便有七分像他了。

我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青布包裹,打开一看,是一个话本,这话本讲的是三国的故事,我最喜欢的人物便是诸葛亮和赵云了,但是我现在并非要来看这话本,而是要手抄话本。

大约半年前,我在城内书斋老板那寻得一个活计,帮他抄写话本和其他书籍,每个月也能有接近千余文的收入。

平日,我都是在秀禾家抄写,今日没法,也只能在家了,不过好在父母都不在家,若是让母亲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对了,也不知道秀禾现在怎么样了?

我提起毛笔,开始抄书,一束光打到了纸上,光点似乎在跟着笔尖移动。抄了半晌,手酸了,眼睛也累了,于是放下笔,四周看了下,身后的书架上放着许多书,大多数都是旧书,有些书的线头都快要断掉了,有些书已经起褶皱,书角翻卷了起来,中间一层,放着的是一套《宋建隆重详定刑统》,这是律法书,我以前看过内容,可以说相当枯燥,无趣。

“元雪,你在家吗?”门外响起了秀禾的声音,我像一只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蹦跶着去给她开门,这样的动作,若是让家人看见了,爹和哥哥一定会笑我,母亲则会嗔怪我。

打开门,秀禾挎着一个篮子就站在了我的面前,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相比于我,秀禾更像一个女人,我与她同岁,但是我跟她一比,确实是一个黄毛丫头。

篮子用布盖着,下面是做女红用的针线和布料,我们进来之后,关上大门,我继续抄书,她则坐在我旁边,对着一块丝帛绣了起来,她的手很巧,帛上有一只刚绣的黄雀,雀身用的金线镶边,看起来竟然像要真的飞了一般,黄雀站在枝丫上,枝头上绽放着几朵淡红色与白色相间的杏花。

“这杏树不会是你家院子里的那棵吧!”秀禾心灵手巧,她像是含了一颗珍珠一样笑着点了点头,“秀禾,你以后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的。”

秀禾性格也很好,像一只狸花猫一样安静。

“元雪,前天茶楼的事情,秦知县家为难了你们没有?”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骗她说:“秦知县是好人,怎么会为难我们?”

“我家的小翠今天看见你爹娘在衙门里,所以我才过来找你的,你是为了我出头,我也不能就让你家扛着,我也会亲自和秦大人解释的。”

“不用……”我的话还没说完,门的方向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雪丫头,在家吗?快开门,大事不好了。”这声音是隔壁江婆婆的。

我和秀禾放下手中的事,前去给江婆婆开了门,只见江婆婆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我们,“快去秦府,你爹娘被人欺负了。”

“怎么会?我爹好歹是主簿,他们怎么敢的。”我不太相信这个消息。

“不是秦家人,是不知道哪里冲出一群家丁打的。”江婆婆详细地和我说明了情况

我双拳攥紧,顾不得还有秀禾在身边,便带着怒气,朝秦家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秀禾的声音,让我慢点儿,等等她。

但是,我哪里还顾得上她,不规则的石板路凹凸不平,我穿着绣花鞋不断向前奔跑着,能真切感受到石头隔着鞋垫磨脚的疼,但是,即便是疼,也顾不了了。

从家里到秦府,要经过三条巷子,穿过主街才能到,主街现在正是繁忙的时候,我一不留神,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行人,我这才停下来。我身后,秀禾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元雪,你……你没撞疼吧!”边说,她边过来把我扶起,“我一直在后面叫你,你好歹也等等我啊!”

“秀禾,我爹娘有危险,我必须马上赶过去。”我爬起来,准备继续赶路,却被秀禾一把拉住,情急之下,我用力一甩衣袖,秀禾脚步不稳,差点摔倒,“秀禾,你做甚?”我吃惊地看着她。

“元雪,我希望你冷静下来。”秀禾并不会说什么长篇大论,只是一个劲地劝我冷静。 “去晚了,我爹娘就可能要被打死了?”我着急地叫了起来。 秀禾紧紧拉住我的手,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忧,“秀禾,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

“但是你这么去也帮不了他们啊!” 秀禾总是能给人安定的力量,小时候,我和哥哥很热的时候,就会偷偷跳到汝河里乘凉,刚才秀禾的话也让我冷静下来了。

我眼珠子一转,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不,我一定要去,但是秀禾,你现在能帮我一个忙吗?”

秀禾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然后露出了柔和的笑容,“你说。”

“秀禾,你就跟在我身后,但是要离我远。看起来像一个普通围观路人就好了,但是千万不要叫那姓秦的看出来。” 秀禾虽不解,但还是答应了我,“你让我这么做,是有何深意?”

“蔡州城就那么小,你家又是开酒楼的,见过的人比我多,我想请你分辨到底是谁的家丁殴打我父母。”我详细地和她说了自己的想法。 她会心一笑,便让我放心。

蔡州城的达官显贵向来都住在城北,不一会儿,我就赶到了秦府,秦府外站了许多围观的百姓,把我面前堵得密密麻麻的,不过透过人之间的缝隙,我还是能看见秦家朱红色的大门,门下一群家丁,像一群马蜂一样不断围着他们中间的两个人蜇咬。

我捡起一块石头,大喝一声让开,百姓见我欲投石,纷纷急忙躲开,甫一躲开,我的石块便投掷了出去,石块带着破风的声音,砸中了一名家丁的后背,那名家丁疼得掉落了手中的棍棒,那棍棒竟然有小孩的手臂那般粗。我双眼泛起了泪光,一边叫着爹娘,一边跑了过去,娘见我跑过来,大声叫住我,“雪儿,不要过来。” 但是为时已晚,我像是掉入了漩涡,被人一把就拉了过去,我听见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你找死。”

我看见他的棍棒高高举起,他的背后,秦家的朱门,依旧紧闭。我爹一把将我拉开,自己替我受了这一棍,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像落了一层血雾到地面上。

“爹。”我惊恐地叫着他,母亲也爬了过来,扶住了爹,她朝着那些家丁怒吼,“我相公是主簿,朝廷正九品官员,你们当真视朝廷法度于无物?”

“朝廷法度?我们老爷就是蔡州的法度,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主簿,就算汴京城来了人,过蔡州城门的时候,也得低着头过。”

我和母亲,扶着父亲,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我看着紧闭的秦府,仿佛闻见了门后茶煎出的香味。

“你们在秦大人的府前,殴打秦大人的得力助手,看来,你们老爷也是没把我们秦大人放在眼里。”我忍着痛楚,发出了嘲弄。 那些人听了我的话,终于有了顾忌,左右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人群里终于发出了为我们一家三口说话的声音,“你们这些人也太无法无天了,王主簿一家都是好人啊。”

但是,仗义执言也仅此而已,那些恶奴只是吓了吓他们,他们就噤声了。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们。

“雪儿,你怎么过来了,你应该在家里等我们的。”父亲咬着牙关心我,我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哭着叫着爹和娘。

父亲用衣袖擦拭了嘴上的鲜血,说话的声音非常虚弱,“你们打我无所谓,我不与你们计较,但是你们殴打我妻儿,你们告诉你们的公子们,他们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朝廷,但是让他们回家问一问他们的老子,什么叫朝廷?”

那些恶奴正欲犬吠,我父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母亲担心地抚摸着他的后背,父亲便接着说:“如果,他们的老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朝廷,那么,本主簿也不介意亲自登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后几个字,父亲说得格外清晰,格外重。

那些人不敢和我们动手了,这也让我开始笃定,他们的老爷们其实并不知道此事,如果他们的老爷不知道,便是他们的公子指使他们做的,现在,只需要让秀禾辨认出他们到底是谁家的狗就好了。

忽然,秦家的大门打开了,一个贵妇人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从门里,跨过门槛,走了出来,她嫌弃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她朝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替她怒吼我们:“你们在秦府门口闹事,都是些什么地痞无赖,还不快滚。”

那些家丁本来就是地痞无赖,所以,她其实也是在骂我们了。

太阳已经爬到了最高的位置,秦夫人踩着阶梯,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她的头顶是丫鬟撑起的油伞,为她遮住了太阳,丫鬟的胸口竟然还绣着一朵梅花。

汗水顺过母亲的额头,淌过了她的伤口,我们看着秦夫人像是一个胜利者朝我们走来,“秦夫人,先前在贵府未曾拜访到您,不知您是何时回来的?”母亲强忍着痛楚,彬彬有礼地说道。 秦夫人并没有理母亲,而是眼睛像藤条一样抽过我和母亲的脸,在父亲的面前爆响了一下,“我说,王主簿,你被这些人欺负了,为何不找我们求救啊,我们老爷器重你,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此刻的父亲突然没了先前面临那些恶奴的刚气,又变换成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我与拙荆今日是准备向夫人和公子赔罪。”

我此时,才发现散落在旁的赔礼,三盒糕点,一盒茶叶,全都糟蹋了。

秦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些恶奴,她的丫鬟,领会了她的意思,便对那些恶奴大吼,“你们还不快滚。”

那些人左右看了一眼,又纷纷朝自己的身后看了看,便纷纷散去,周围那些百姓,也散去了,我朝秀禾使了个眼色,她点了点头,然后便也离开了。看来秀禾辨认出凶手是谁家的恶狗了。

“王主簿一家赶快回家养伤吧!我们老爷还指望你帮他治理县里呢?”

我看不惯她这么说,正欲反驳,却被爹拦住,爹又朝那秦夫人赔笑,“既如此,我们便改日拜访。”

说罢,他带着我们向秦夫人行了一遍礼,然后我们三人就相互搀扶离开了。我们经过一个路口,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一个通向家里,一个通向县衙,路口边有一家馄饨摊,坐了不少人,父亲扫了一眼,发现一张空着的桌子,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快,夫人,雪儿,我们来吃馄饨。”

我和娘相互看了一眼,我们都想让爹赶快去看大夫,但是经不住父亲拉扯,便就进了馄饨摊,“刘老丈,三碗馄饨。”

隔着拥挤的桌椅,几步外就是刘老丈的露天灶台,他正佝偻着在往面皮里包肉,和别家不同,他家包的是猪肉,所以价格上比较便宜,猪肉这种肉,吃惯了,人们竟然也觉得好吃了起来,这每天都是座上客满,来往,络绎不绝。

不一会儿,三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摆在了我们一家面前,“雪丫头,你这碗里我可是放了许多芜菁。”刘老丈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孙女。

“谢谢阿翁。”我似乎忘记了身上的痛。

“王主簿,今天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那秦夫人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听说她的表姐是汴京的一个大官的夫人,你们今后可得千万小心。”

“谢过老丈了,在下心里有数。”父亲强笑着。

刘老丈走后,我看着眼前的馄饨发起了呆,上面漂浮的芜菁就像是湖面上无主的小舟,随波而荡。

“雪儿,怎么不吃啊,是太烫了吗?”父亲关切的话语响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有点不想吃。”

“元雪,这馄饨是刘老丈亲自为你做的,放了这么多你爱的芜菁,可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母亲将馄饨推得离我又近了些。

“爹,娘,那些歹人殴打你们,我们和秦大人说吧?”我还沉浸在愤怒之中,“光天化日,殴打他人,他们就不怕吗?”

父亲和母亲相互用眼神交流了一会儿,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秦大人事务繁忙,听秦家的下人说,今日又去拜访知州大人去了,我和你娘在秦府坐了一个半时辰,连秦夫人的面都没见到,最后不得已便离开了……”

那秦夫人明明就在府里,却不见我父母,等我父母离开的时候,便遭人围殴,打得差不多了,她再出现,让丫鬟把那些人喝退,可真是心思深啊。

“父亲,我们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会更加艰难了。”我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

“死丫头。”父亲咯咯笑了起来,“日子只会越来越好,如何会越来越艰难呢?等你哥哥考中个进士回来,我们全家再好好吃顿饭。”

“但是,要是哥哥考不中呢!”

父亲愣了一会儿,依旧是笑如春风,“考不中,那也得好好吃一顿。”

“对不起,爹,娘,都是女儿惹了祸,害了你们。”我的眼眶热了起来。

母亲拉起我的手,轻轻揉捏着我的虎口,“元雪,虽然你爹是主簿,但是我们一家其实也就和普通百姓家没什么两样,有些事,我们迟早都会遇见的。”

“吃完了,我得去衙门当值了。”父亲若无其事地说。

“吃完了,我和雪儿就陪你去医馆,你还去当什么值。”母亲说,她拿出手绢,擦拭了父亲额头上的伤口,露出了她手腕上已经发黑的淤青。

“不可,已经耽误了许多公务了。”父亲强忍着疼痛说。

“爹,娘,衙门为何连捕快都没有派来,我想应该有人报官了。”我问他们

母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父亲的鼻孔里像是喷出了一点寒气。

“爹娘,我来的路上遇见秀禾了,她让我一会儿去找她。”

“不许去,别给秀禾家添麻烦了。”母亲严厉了起来,父亲按住了她的手臂,和蔼地对我说:“去吧,早些回来。”

吃完馄饨之后,我们三人先是去了医馆,父亲是不愿意去的,但是架不住母亲和我要求,没办法,便跟着去了,大夫开了几味药,嘱咐只要休息一些时日就可康复了,只是这段时间切莫再激动。

“大夫,这些药得多少钱啊?”父亲看着黄纸上写的药材。

“疗伤要紧,我的王主簿。”大夫开起了玩笑,母亲一把接过药方,“当然是疗伤要紧。”说完就准备跟着医馆的学徒去抓药了。

等一个时辰后,我把这些事告诉秀禾的时候,秀禾沉默了。

“你今天认出那些人是谁家的仆人了吗?”我问她,毕竟这也是我与她今天见面的重要原因。

我俩坐在池边,池塘里有鱼游来游去,我有些心烦,便往里面投了一块石子,鱼群便都散去了,不一会儿,就聚在了一起。

“都认出来了,不过不是一家的奴仆,是好几家的,有些则不是。”秀禾轻声告诉我。

“哦?秦公子的人缘看来挺好啊!”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石子,那石子有棱角,割得我手指疼。

“嗯,好些我都在酒楼见过,有林员外和周员外家的,还有谢大人家的,其余的也都是富贵人家。”

林员外和周员外是蔡州城最大的粮商和布商,谢大人是京西北路的官员,平日都在洛阳办公,蔡州老家只有自己的老母和一双儿女。

“元雪,这些人,我们可都惹不起。”

秀禾说得没错,这些人,我们确实都惹不起,但是我实在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池水倒映着天空,天好蓝,好干净,就那么几片云飘来飘去。

我想我有个办法了。

“秀禾。”我侧头看着她,“你回家去吧,你和我在一起,容易被那些人针对。”

秀禾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每个手指头上都有细小的伤疤,那是学习女红的印记。

“我不要,你也不要做傻事。”她急切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

我呆住了,然后笑了起来,她见我笑,于是责难我起来,“你笑甚?我告诉你,真的不许做傻事,我也不会离开你。”

“但是会牵连到你,甚至你家,你家不容易。”我说。

“你父亲是主簿,那些达官显贵的公子都敢当街殴打,那么,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岂不是想要什么时候欺辱,就什么时候欺辱,就算今天我家躲过了,迟早有一天也会因为其他事情得罪他们。”

秀禾的话让我感觉到了苦涩。

“秀禾,你还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我低头看着脚下的泥土,有一条蚯蚓冒出了头。

“你说,我一定帮。”

“你们店门口的那几个乞丐,我见你常常施舍他们,我们求他们帮个忙怎么样?”我的眼珠子滴溜一转。

秀禾发出了低沉的翁声,“应该没问题,我让小翠去说,那几个乞丐都是好人,但是你要求他们是做什么呢?”

她看着我露出了坏笑,表情十分不解。

“我有个话本,想请他们唱。”

“话本?什么话本,难道你要……”我连忙堵住了她的朱唇,“对,就是那个话本。”

她移开我的手,急切地说道:“不可啊,那些人要是知道是你干的,不得把你生吞活剥了。”

我站在来,拍了拍麻裙裙摆上的泥土,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既然他们敢当街行凶,我就敢让他们颜面尽失,”我又用力朝池塘里投掷出一块石子。

“几个乞丐,够吗?不如再找一个说书先生。”秀禾沉吟片刻。

“完全够了,这蔡州城这么多乞丐,传个两三天,那些凶手就坐不住了,就得寻找话本的源头。”

秀禾又担心了起来,“那你不就危险了?”

我摇了摇头,心里也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了。

秀禾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我知道她答应帮助了。

秀禾家的酒楼位于蔡州城的主街,有两层楼,是大概她六岁的时候,她爹娘才从上一任老板手里盘下了这家店,迄今已经超过了十年。

十年来,他们家的生意不说红红火火,也能说得上是让全家衣食无忧了。

这几日,日子出奇的平静,我们找的乞丐已经在街面上把我编的话本都传了起来,本来我家被殴打这事就早已是满城皆知,现在经过我添油加醋这一番,更是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我告诉了全城的百姓,殴打我家的那些人都是州里有权有势的大户人家,明面上是冲着我爹,实际上是冲着秦知县来的。

“元雪,娘有事问你?”母亲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堂前,跷着二郎腿,粗糙的麻裙顺着腿沿下垂,她的手里拿着两本书,我只是远远地一瞧,便知道,我抄书的事情暴露了。

我亦步亦趋地朝她走去,走到离她两步的距离,又停了下来,“欸,娘,你听我解释。”我抬起双手挡在自己和她之间,有点不敢看她。

“说吧,我看你能说出什么话来。”母亲压低着自己的声音,看着我。

“娘,最近你应该发现家里每个月都多出了存银吧!”我抄书每个月月入近千文,全都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放进了她存钱的那个红木匣子。

“我管钱的,岂会不知。”母亲愠怒的表情里跑出了一丝笑意,“我只当是你爹在外面找了别的贴补家用的活计,只是没想到是你。”

“娘,我读书写字,反正不能科举,还不如卖钱,还能帮助家里。”我刚说完,母亲锋利的眼神就吓得我赶紧闭嘴,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处罚。

“这字才千余文,是那老板不识货,还是你这小娘子被人蒙骗了?人家拿你抄的书大赚特赚,你还在这捧着千文的佣金喜不自胜。”母亲哼笑了一声。

我羞愧地满脸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转念一想,母亲似乎没有对我抄书的事情生气,她不悦的是我贱卖了自己的文字。

“娘,这本书抄完之后,我就重新找个东家,这次一定让我的字,字字千金。”我向她保证。

她又翻看了我写的那些话本,“娘我也从小喜欢读三国,《三国志》和三国话本,我都能熟记,你猜,我最钦佩里面的谁。”

我想了一下,觉得母亲应该和我一样,便想当然地回答道:“肯定是赵云赵子龙。”

她微笑地摇了摇头,让我再猜。

“曹操,刘备,还是诸葛亮,或者是张飞关羽。”有名的三国人物我都猜了一个遍,但是每一个,母亲都是摇头,然后让我再猜。

直到我说出了那个名字,她才微笑着点了点头,我说的是贾诩,这个我周围人都称之为毒士的男人。

“但是我们周围的人,都不喜欢贾诩啊,大家都更喜欢,刘备那一方的人物。”我微红着脸,欲和母亲争辩。

“情感上,我确实更喜欢刘备他们,但是喜欢不等于钦佩,我们这样的人家步步皆是如履薄冰,每一个选择都不能出错,一旦出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母亲才会钦佩算无遗策的贾诩。”

母亲放下书本,不和我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对我说起了这几日,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家被殴打的事情。

“雪儿,城内传的话本是你写的吧!”母亲突然盯着我,我愣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娘,我气不过,我想给那些人一点教训。”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个傻娘子,“大户人家的公子,平日不是在深宅大院,就是在勾栏酒肆,或者就是在宽大的马车里,他们又怎么会听得见那些骂他们的本子,即便是他们的仆人知道了,又怎么敢告诉他们。”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应接母亲的话。

“母亲,那些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我支支吾吾地说,毫无底气。

“坐下吧!”母亲挥了挥手,我也顺从她的意思,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她转身走进房间,不一会儿,便拿了一本《三国志》出来,我猜,那是要给我看的,书页上的黄渍比想象中要严重,像是被油刷子刷了无数遍一样。

不过,她并没有给我,而是就卷起来,握在了自己手里。

“那你觉得,那些人会在乎百姓的风评吗?”母亲的话字字珠玑。

我又语塞了,“那母亲,我岂不就是白做了。”

她点了点头,“确实是白做了,而且他们一旦想起来,就绝对会打击报复。”

“那娘,我岂不是又给家里惹祸了。”我低着头,不敢看向母亲。

母亲说话语气却始终平稳,没有一点责怪我的意思,可能她觉得事已至此,也没有怪我的必要了,但是平日我犯了错,母亲都是要让我反省的。此时,无数想法,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像是一辆辆马车堵塞了驿道,又像是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感觉头有点晕。

“娘,你就罚我吧!”我屏息凝神,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大义凛然的豪杰。

“别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了,你娘我又不是刽子手。”母亲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罚你。”

“您……不打算罚我?”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又问了一遍。

“对,我不罚你。”母亲又平心静气地回答了我一次。

“我给家里又惹祸了,您应该生气啊!”

原本艳阳天,在此时突然灰暗的起来,我们抬头一看,是乌云开始聚集了,隐隐约,还能听见了如响鼓一般的雷鸣,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向我们这个小院子扑来,击打着墙壁,屋檐,发出了刺骨的声音,看来,快要下暴雨了,但是再回头一看,母亲依旧坐在那里,巍然不动。

“母亲。”我叫她。

“何事?”她应我。

“下雨了,我们进屋吧!”我说。

她摇了摇头,并不打算离开,“山雨欲来风满楼。”

紧接着,她又对我说:“我并不怪你,王氏的子弟,断无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还要忍气吞声的道理,如果遇见了欺辱不反抗,一来伤害了家人,寒了家人的心,二来助长了宵小的气焰,三来辱没了祖上的英名,只是……”母亲说到义愤填膺处,情绪突然如同步入下山路一般低沉了起来。

“只是,这事不该由你去做,你才十六岁,你怎么担得起这个重担啊!”

母亲的眼睛里藏着的是一段柔软的丝帛。

突然,大门被人踢开了,声音很大,盖住了风声。

四名捕役突兀地出现在了我们院里,左边第二个厉声问道:“你们谁是王元雪?”

因为父亲在衙门做事的关系,我认识大部分衙门的人,就算不认识,也有印象,但是面前这几位,完全是陌生人。

“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是衙门里的公差吗?”我前出一步,把母亲挡在了身后,质问着那些人。

“他们当然是公差啊!”一个阴鸷的声音出现了,紧接着,先是一双黑长靴子出现在了视线里,然后是白色绸缎做的衣服,腰间的碧绿的玉佩,泛着光泽,一只手拿着一把扇子击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最后,一张傲慢的脸,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从门后出来。

“他们都是知县大人新招的公差,本公子身为举人,看不惯有造谣生事,罔顾国法之徒,今日来给公差引路,擒你这作奸犯科的恶婆娘。”

我冷笑一声,“秦公子,你这不把你爹也卖了吗?”

还没等秦公子反驳我,那捕役又厉声打断了我,“王元雪,有人报官你散播谣言,意图破坏城中安定,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罢,他们就准备前来拿我了,母亲一把将我拉到了身后,怒喝那四人,“我家相公是九品主簿,按照朝廷法度,你们不可缉拿,只能由我们自行前往县衙。”

母亲的表情让那几人不敢靠近。

母亲见那几人不敢动,便转头对我说道:“雪儿,无论此事如何,娘都亲自陪你去县衙。”

我按住了她的手背,“娘,你说了,我是主簿的女儿,那我就自己走去县衙,正好,在县衙的公堂之上,让那些人瞧瞧我的厉害。”

我转头,正对着秦公子,像使唤一条狗一样,说道:“姓秦的,前面带路。”

秦公子脸上露出了不悦,他手指紧紧抓着手中的扇子,骨节因为用力都泛了白,我故意又催了一遍,“你是痴傻了,还是记不得路了,我说了,快给本小姐带路。”

“你们快去拿下她。”秦公子指使着那四人准备逮我,我和母亲退后几步,对那四人又道:“我父亲是县衙主簿,你们拿我去县衙,就等着挨板子吧!”

那四人听我这话,也都停住了,回头看了看秦公子,“公子,她们说得没错,我们确实不能缉拿,只能请。”

“一群废物,就不该叫你们来。”说罢,他便带着气先行离开了。见他离开,四名捕役便让我们也跟上,我和母亲相视一笑,也就出门了。

路上遇见了江婆婆,江婆婆见我前面是四名衙门的捕役,便拦住我和母亲,问道:“徐氏,雪儿,你们这是怎么了,是王主簿有事请你们过去吗?”

我们正欲说些什么,却被那回来的秦公子粗暴地打断了,他让衙役驱赶江婆婆,江婆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那几人推搡在了一边。

我和母亲走在前面,隐约听见江婆婆在身后大呼一声坏了。

主街上,人们要避雨,纷纷散去,原本热闹的街道,一刹那间就变得冷清了,风声越来越大,甚至盖住了我们走道的声音,母亲偷偷与我说:“待会儿到了公堂,切莫着急,先听听他们到底怎么定我们这个罪名,边听边想对策,我和你爹在一旁都会相助你。”

听见母亲这么说,我心里也就放心了,这个时候,我们路过了刘老丈的馄饨摊,刘老丈他的妻子正在收摊,我故意对着那边大声喊道:“阿翁,阿婆。”

刘老丈听了声,抬头看着我,笑着脸露出了自己点了黑的牙齿,“雪儿啊,你这是去找你爹吗?”

“是秦知县有请。”我故意提高声量,避免他听不见。

秦公子听声回头瞪了我一眼,“王元雪,我警告你,别耍什么花样?”

我耸了耸肩,“让大家去看青天大老爷如何断案啊。”

“我警告你,别给本少爷耍花样,快走。”秦公子赶紧催促着我与母亲。

从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县衙当主簿,在知县不断案的时候,县衙公堂也是玩耍的地方,衙门里不少人都待我好,长大之后,我明白了,是因为父亲对他们好。

我再次注视着跟前这四位陌生的差役,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我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将我的手塞进了她的手肘弯处,给牢牢固定起来,但是我感觉到她的手臂在颤抖。

“娘,你怎么了。”我被她抓得手有些生疼。

“没事。”母亲的语气低沉着。

终于还是到了公堂,八名捕役拿着杀威棒分列两侧,那杀威棒有三尺五寸长,若是被那棒打上几下,必定会皮开肉绽。衙役之间站着一年轻男子,穿着青绸子做的衣裳,手里拿着纸扇子,纸扇子一挥,展开,扇面上画的是一幅水墨山水图,那山之巅,专门画了一只隼,都飞到了扇沿拿了。他明明看见我们来了,却像是没看见一样。

衙役之上摆着一张桌子,往日这张桌子上坐的是我爹,但是此刻,上面坐的却也不是县尉和县丞,而是录事老孟。

老孟之上,坐的就是秦知县了,一个华发丛生的知命老头。

“大人,王氏已经带到。”捕役报完,便直接离开,这个时候,我发现那姓秦的也早已消失,我继续左右打量着公堂,风吹着后背,着实有点凉。

“堂下之人,可是王氏元雪。”秦知县轻轻敲了一下惊堂木,慢悠悠地问我,这些都只不过是规定的流程,我也只能据实回答,“回大人,民女是王元雪。”

秦知县看了一眼写记录的老孟,然后直接诘问我,“王氏元雪,今有蔡州居民谢家、周家和林家状告你造谣传谣,坏了他们的声誉,你可认罪。”

我眼睛瞟了一下旁边的青绸缎男人,心里瞬间明白他是三家请来助讼的人,想必应该是花了大价钱了。

“大人,王氏元雪编写话本,造谣攻击周、林、谢三家,造成三家声誉和财产损失,一定请大人主持公道,严惩王氏元雪,并赔偿三家损失。”

我向秦知县行了礼,一字一句回答道:“这罪名太大,民女认不起。”

“大人,按照大宋刑律,造袄言是重罪,轻者杖一百,重则绞刑,罪犯王氏为了脱罪已经在胡言乱语了,请大人明察。”

“是啊,造谣生事,毁人清誉,可不能放过啊,大人。”堂下的百姓,七嘴八舌了起来,不过这些百姓,竟然如此陌生,从来没在街巷里遇见过。

秦大人看我的眼神依旧是慈眉善目,毕竟十天前,他还给我了我一包蜜饯,我私下也是叫他秦伯的。

“王氏,你既然不认罪,那就把证据拿出来。”秦知县轻轻转动着带在指头上的翠玉扳指,就显示出了他的冷面官威。

我戏谑地看着旁边的讼棍,“是他们状告的民女,自然要他们先拿出证据来,他们如果拿不出证据,那民女当然就是无罪。”

秦大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母亲就站在我的一旁,眼睛就盯着前方,也没有为我说话。

“我们当然有。”那讼棍应了激,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他将这纸递给了秦知县,“大人,这纸上的内容就是诽谤造谣周员外、林员外和谢大人三家公子的话本,我们专门对过了,是王氏元雪的字迹,大人,下面就是王氏元雪给城中书斋抄书的本子。”

那秦知县拿过来一比对,摇了摇头,“果然一样,王氏元雪,证据确凿,你可有什么说的。”

“民女没有什么说的,只是请大人让人把话本上的内容,当着公堂上下所有人的面,念出来。”公堂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看见了不少熟悉的人,有江婆婆,刘老丈,还有秀禾。

秀禾的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层水雾,这个时候,天上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了,只是这雨却迟迟不肯落下。

“秦大人,民女的女儿被传至公堂,既要定她的罪名,就要让我们明白,到底是为何定罪。”母亲开口了。

“是啊,让我们大家都听听,那话本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下面的百姓又议论了起来,尤其以江婆婆的声量最大。

秦大人捏着手中的纸张,思量了许久,“既如此,便依你所言,将话本内容,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出来。”

说罢,他把那几页黄纸递给了老孟,示意让老孟念。

老孟是个瘸子,前些年去收税银的时候,让人给打了,这才转为的录事。他站起来一步一瘸地来到公案前接过那话本,也就那么几步的距离,却感觉他走了许久。

从公案前走回自己的桌案,他又走了许久。

来不及坐下,他就得准备念手中的话本了。

老孟的声音是洪亮的,以前站在只要嚎上一嗓子,半条街的人就知道他来了。

其实,我写的话本自然不能与说书的相比,我只是写了一个很短的故事,我并没有在话本里直接提到周、林、谢三家的姓名,更没有提到秦家,我只是写了一个平凡的一家三口横遭灾祸的故事,至于听见这个故事的人会如何想,那就并非我能决定得了的事情了。

我看向母亲,用眼神让她放心。

“话说有一国,国中一户人家,一家三口,虽然过得不算大富大贵,但是一日三餐,也能饱腹,直到有一天这家的女人,名唤春儿,这春儿,年芳十五,生得俊俏,水灵,一日在国中游玩的时候,得罪了权贵的公子,公子与春儿比赛射箭,本以为春儿是个弱女子,却不想她箭无虚发,连李子这么小东西,都射中,那贵公子输了比赛,拂了面子,自此 ,记恨在心。”

我听着话本,忍住了得意的表情,这是我写的,说不定以后,我真能靠写话本赚钱。

“那贵公子虽说怀恨在心,但是却苦于找不到报复的时机,此时,春儿的父母得知春儿得罪了权贵,二人便提着赔礼,预备上门道歉。”老孟的眼角微微一皱,停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念道:“便找来了自己的几位结拜兄弟,一位姓木,一位姓吉,还有一位姓洛,四人一起商量对错,最后四人决定让人将那夫妻给教训一顿,最好是见点血。”

老孟说到这里的时候,结巴了。

“大人。”我连忙打断老孟,朝着秦知县喊了一声 ,秦知县面无表情地问我有何事?

“大人,我可否看看这证据。”我看着老孟手里的那几页纸,心里愈发觉得不对劲。

按照规矩,我是能够接触到证据的,秦大人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便叫老孟把证据给了我。

我拿来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便心里明了是怎么回事了,这几页纸,除了第一页和第二页是我的字迹之外,后面的全是仿照的我的字迹。

我看了一眼这讼棍,露出了不齿的表情,“没想到你们会使这腌臜的手段。”

讼棍脸不红心不跳,又向秦知县状告我骂她,秦知县“嗯”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王氏元雪,这里是县衙公堂,不是市井之中,你一女子,说话不可粗鲁。”

这个秦大人感觉和以前的秦大人不一样,或许以前从未在这样的场景中与他说话罢了。

“大人,民妇的女儿失言,民女自当告人道歉。”我正欲争辩,母亲一把拉住了我,让我不要再说话,然后她便向那讼棍道歉了。

我看见秦知县满意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徐氏,知大礼。”

还没等秦大人赞许完,母亲便从我手里拿过那几页黄纸,一边看,一边踱步了起来,俄而,方才停下,没有面对公案上秦大人,而是面对堂下围观的百姓,“你们可有谁认识小女的字迹。”

此话一出,那讼棍却笑了,“他们哪里识什么字,你们莫不是要混淆视听,还是快快认罪,兴许大老爷心善,对你们从轻发落。”

“徐氏,不可胡闹,证据怎可给围观的百姓看,毁坏了,你可担不起。”秦大人警告着母亲,母亲转过身,面向他,眼睛又看向讼棍,“秦大人说这纸上的字迹是小女的,但是我和小女认为不是,所以我们必须找个认识小女字迹的第三人,如此,方才显得公正。”

“你说得确实不错。”秦大人摸了摸自己的胡须,我心里发笑了,像一堆杂草一样,不知有何可摸的。

“那就请一人来看,你们堂下谁识字。”秦大人拖起了悠长的腔调,像是蝴蝶幼虫蠕动一样呼喝着堂下的人。

我瞥见秀禾准备站出来,却被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厉的声音给打断了,“大人呀,这王元雪的字民妇认识。”

“哦?”秦大人说,“你是何人?认识王氏元雪?”

“对呀,大人,我是城里书斋老板的妻子,王元雪就是在替我家抄书,我自然认识她。”

我定眼一看,这女人我根本不认识,那书斋老板妻子早在三年前就病故了。

“我不认识你。”我气上头来,质问那妇人,“那书斋老板的夫人早在三年前就亡故了,他何时又娶得?”

那妇人眼珠子滴溜一转,说谎也不脸红,“早就进门了,只是你没见过我罢了!”

我正欲继续戳穿他,秦大人却打断了我,“不要耽误审案。”

我看着他快速地转动着指头上的扳指。

衙役从母亲手中拿过证据,递给了那妇人,那妇人却只是随便那么翻上几页,便笃定那纸上就是我的字迹。

“王氏元雪,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讼棍昂着头面对我,我都怀疑他有没有看见我。

“头昂那么高,小心脖子断了。”我骂了他一句,母亲连忙拉住了我,告诉我不要再多言。

“你这么急着定我的罪,是不是你提供给秦大人的是伪证。”

讼棍却只是微微一笑,“书斋老板娘都说这是你的字迹了,还能有假,百姓的话还能有假。”他的眼神朝着公案飞了一下。

秦大人却没有看她,相反,又重新用一种很和善的语气对我说道:“王氏元雪,证据确凿,此时认罪,本官尚能轻判。”

若不是那句王氏元雪和本官轻判,我差点以为秦大人又变回了我的秦伯伯呢?

我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母亲,秀禾,刘老丈和江婆婆他们,最后把眼神定在了秦大人身上,一字一句地回道:“民女,认不起这罪。”

秦大人没有说话,只是按着自己的扳指,倒是讼棍上前一步,向前急切地说道:“大人,案犯在话本中影射周、林、谢三家,证据确凿,已成造袄言之罪,然而她不思悔罪,请大人重罚。”

秦大人看向老孟,“孟录事,你觉得呢?”

老孟一个录事,怎敢接下这话,赶紧站起来推脱,“断案之事,可与县丞、县尉和主簿商议,小的不敢妄言。”他顿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请县尊见谅。”

秦知县一抿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我爹今日不在,尚能清楚是因为避嫌的规矩,但是那县尉和县城不在,着实令人费解。

“娘,赵县丞和张县尉与爹爹平日关系好,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能来。”我小声对母亲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母亲示意我不要说话,轻声叹息,“事已至此。”

不过眼下,顾不得这些了,他们造了假证据,又找了一个假证人,秦知县表面上看似公正,却实则处处偏袒他们,我与母亲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恐怕这罪名就要落实。

“大人,王氏元雪手写的话本里提到的三家权贵,木家,吉家,还有洛家,皆对应了林家,周家和谢家,含沙射影,致使蔡州城的百姓皆以为是此三家派人殴打了她一家三口,证据确凿。”

秦大人不语,却只是看向我,眼神并非强求我要认罪,倒像是有点希望我赶快认罪。

我不太理解,想试试,于是又重复了那句话,“这罪,民女人认不起。”

秦大人摇了摇头,没有再看向我,而是盯着手里的惊堂木,暂时出了神。

我似乎明白了,我看向母亲,她点了点头。

如果今日不能将我定罪,他就无法向他的夫人交代,但是我毕竟是他下属的女儿,是叫过他伯伯的,他在犹豫。

“民女有证据。”这个温柔的声音只属于秀禾,她从装着女红的竹篮里取出一叠黄纸,“民女曹氏秀禾,有物证证明王元雪无罪。”

我快要哭了,我的好秀禾,我怎忘了话本我原是给了她的,她许是知道我今日之难,这才随身带着,我的好秀禾,我若是过了今日的劫难,必定会请你吃一个月的蜜饯。

“大人,这曹氏秀禾乃是王氏元雪的好友,她的证据不足信啊。”

秦大人思索了一会儿,“说得在理,你是她的好友,这证据怕是有失公允。”他嘴上虽然这么说,脸上却眉头紧锁,摆出了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难为表情。

“大人。”江婆婆扯着嗓子喊道:“大人,我们从小都是看雪丫头长大的,她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她说没有做过,那一定就没有做过 。”

“是啊,大人,雪丫头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不可能说谎的。”刘大人话音刚落,堂下就炸开了锅,不少人为我说话,也有不少人讽刺我个善于伪装的恶女。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都是被这个贱丫头给骗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响,原来是母亲,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妇人面前,将她打了个趔趄,妇人先是一惊愕,然后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对着那秦知县告我母亲,讼棍也在一旁说我母亲藐视公堂,母亲此时却早已回到了我的身边,然后恭敬地对秦知县说:“大人,民女护女心切,看不得有人辱骂诋毁民女的女儿,以至于坏了公堂秩序,还请责罚。”

秦大人脸色不悦,惊堂木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也只是说:“算了,本官也是为人父母,知你是情有可原。”说完,继续开始审案。

“大人,林家他们提供的话本是伪证的,我这里才是元雪写的话本。”秀禾大声说完之后,连续咳嗽了好几声。

“曹氏秀禾。”秦知县表情严肃了起来,“你虽与王氏元雪私交甚好,但是本案中,你毕竟不是当事人,所以你的证据,本官是不能采纳的。”

秦知县话音未落,堂下便如油锅一般炸了,秀禾手里紧紧攥着那话本,就那么停在那里,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堂上,眼睛里像是刮起了一阵狂风。

“大人,不公啊!”江婆婆扶住秀禾,对着堂上不忿,“林谢周三家可以提交证据,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啊。”

江婆婆这么一喊,堂下的百姓也纷纷喊了起来,秦知县的眼睛轻轻扫过他们,然后用力一拍惊堂木,竟说出轻蔑的言语,“尔等愚民,不知刑统要义,孟录事……”老孟一听秦知县叫他的名字,赶紧站了出来,竟从桌上拿出了一本《宋建隆重详定刑统》,对堂下围观的百姓说道:“乡亲们,大宋律法里写得有,你们既非原告,又非被告,你们就算提交了证据也都没用。”

老孟的话一出,堂下又炸了一次油锅,秀禾喃喃道:“如何能这样,这不是欺负人吗?”说罢,她竟然冲到公堂上来,母亲赶紧使了个眼色,让江婆婆拦住了她。

“秀禾,不要紧的。”我回头看向秀禾,却没有说话,秀禾一看我的眼神,冲动的身子便停住了。

若是让秀禾冲上堂来,不仅证据会被销毁,她也会被鞭笞五十。

“大人,请不要理会这些愚民胡闹,请速速审案。”讼棍上前一步,声音变得异常洪亮了起来。

如果秀禾的证据提交不上来,我今日是绝对要被定罪的,即便是轻杖一百的处罚,我也受不了,冷汗润湿了我的内衫,我开始感觉思绪像被人当成了面团煮一般,双眼看东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然后便闭上了,两眼一抹黑,感知也就失去了。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正身处衙门的一偏房内,我上下左右地扫视了一眼,身旁除了母亲,没有旁人,我像楠竹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惊呆了母亲,惊呆之后,她的表情转为了会心一笑,她看了看门窗的方向,“你这丫头,当庭装晕,胆子可真大。”

我摸了摸自己脑袋,贼笑着说道:“其实我是真的怕了,要不是被定罪了,即便不是流放,我这屁股也得被打烂。”

母亲嗔笑着揉搓着我的臂膀,先前倒下的时候,这块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地面,到现在都还是生疼的。

“你要是之前做这事的时候,能与我和你爹商量一下,倒也不至于此,他们虽然呈上的是伪证,但是你写话本影射三家的事情却是真的。”

我默默不语,俄而,忽然问道:“娘,爹到底去哪了?还有赵叔和张叔也不在,一个县衙里,同时没有了县丞、县尉和主簿,这实在有些反常。”

母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先前衙役来,我专门问了一遍,他却也不知你爹他们去哪了。”

“秀禾呢?”我问道。

母亲摇了摇头,“秀禾本想来看你,但是被人给拦住了,毕竟她与本案无关,又非你的亲属,是不能来看你的,不过那孩子就在门外守着。”

我眨巴了眼睛,伏在母亲的耳朵边,说:“母亲,我有主意了。”

母亲看着我,思索了片刻,“池鱼入网,尚要奋力一搏,何况人,想做什么,就做吧!”

我和娘走出了偏房,老孟领着两个衙役就站在外面,秀禾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不远处,她见我出来,也想迎上来,却被那三人给吓到不敢了。

老孟一瘸一拐地朝我们走来,赔着一张笑脸道:“雪儿,你没事吧,你可把你孟叔吓死了。”我给老孟行了一个礼,宽慰了他。

“老孟啊,我给你打听个事!”母亲开口了,老孟一向敬重她,一听她说话,身子立马就挺直了起来,“嫂子,你说,只要我能说的事情,一定知无不言。”

母亲笑了笑,“许是雪儿的案子小,秦大人今日叫你协同他一起审案,不过这事毕竟还是县丞,或者,县尉毕竟合适吧!”

老孟故意装听不懂,发出了“嗯”的声音,声音像是翘到了房顶上。

母亲看见不远处的秀禾,又看了看老孟,“孟录事,以前听我夫君说,秦知县治县有功,朝廷看在眼里,将来十有八九会升迁,虽然秦大人上去了,但是你却只能留在这里……”

老孟也是一个男人,虽然看起来老实巴交,但是一受到威胁,说话却也硬气了起来,“嫂嫂,你这话是何意?”

母亲的脸像是佛堂里的菩萨,慈眉善目却不失威严,“那话本是秦大人叫你念的,百姓堂下议论,也是秦大人叫你用刑统堵住百姓嘴的,今日雪儿虽然凶多吉少,十之八九会被定罪,不过那后几页的字到底是不是雪儿写的,百姓们知道,想必你也清楚。”

老孟站在那儿,踟蹰了一会儿,叹了一声,“实话告诉你们吧,今日县尊是铁了心要定雪儿的罪,周、林、谢三家颜面受损,秦夫人宠溺儿子,县尊即便是内心一万个不想,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有他的苦衷,我们有我们的道理。”,母亲说话像是缓缓的溪流,她拉住我的手,看了一眼这院子,“我从前便不喜欢到这里来,看来并非没有原因。”

“这会儿,秦夫人也来了,正和县尊说话,我也只能告诉你们这些了,你们自己小心吧!”

“孟叔,待会儿我会向秦大人申请秀禾为证人,还请您在一旁相助。”老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答应了,不知何事,秀禾来到了我的身边,她听到了,我说:“对不起,秀禾。”

她眼睛里含着泪,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不起,是我帮不了你,等会儿我做证的时候,我要怎么做?”

“如实说。”

继续堂审之后,那讼棍继续向秦大人说着先前那份伪证,要求尽快定我的罪,但是秦知县却迟迟没有应他的话。

“王氏元雪,你自己可还有什么证据没有?”他问我。

我向他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恭敬地说道:“大人,依照刑统里所言,三人对见受财,可以成证,曹氏秀禾亲眼见我手写话本,是本案联系人,依照律例,应为干证人。”

话音刚落,秀禾也站了出来,说道:“民女愿为王元雪做证。”

秦大人牙关咬紧,转动扳指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我似乎都能隔着老远,就看见他头顶冒汗了,“听闻你只是识得几个字,你真看得懂话本?”

秀禾又上前一步,柔弱的身子却像浇灌了铁水一般,“不仅看得懂,民女还能够背诵。”

“秦大人,雪儿从小就熟读刑统全文,所言非假,若是不信,还请对照原文。”母亲提高了声量。

秦知县摸了摸自己的花白胡子,他为官多年,刑统里有没有这么一条,他比谁都清楚,我提的要求合理合情,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我。

这时,我看见老孟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边,伏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秦知县听完,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堂下的我说道:“依刑统所言,准王氏元雪所请,曹氏秀禾为证人。”

他的眼睛又移向了秀禾,“曹氏秀禾,你可知若作伪证的后果。”

秀禾行了礼,“民女知道。”

秀禾拿出了当初我写的那几页话本,我记得当初我可以在她面前念了许多遍,自然她都记得,秦知县叫衙役取过我们的证据递给他,他再与那讼棍提交的证据进行比对,秀禾偷偷牵住了我的手,我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们下面所有的人都看着秦知县在公案上校验证据,讼棍的脸上没有了先前的嚣张,转而是一种平静,我以为他是内心害怕了,便想上去讥讽,还未开口,就感到腰部被人捅了一下,我忍着痛,回头一看,正是母亲。

断断续续的狂风终于停了,雷暴也偃旗息鼓了,秦知县把两份证据摆在自己面前,先是看向讼棍,刚要开口,又停住了,然后又看向我,刚准备开口,又把目光移向了讼棍,讼棍眼里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他索性低着头,不看秦知县了。

如此反复,秦知县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提着笔,在证据上方画着空圈,“曹氏秀禾提交的证据,本官仔细和周林谢三家提交的证据认真比对了一下,二者内容虽有异,但是字迹确为同一人所写。”

母亲在背后扯了我一下,然后她转身对讼棍说:“先生,既然是你代表周林谢三家状告我家女儿,那你们可找到那些传唱话本的乞丐了。”母亲直直地盯着他。

他说话竟然有些结巴了,连连说自己当然找到了,于是便向秦知县提出了再传证人堂上问话的请求。

秦知县不出所料地答应了。

“元雪,不要担心,那几人受了我家的恩,定不会以怨相报。”秀禾似乎很信任那几个乞丐。

我却不这么想,天色蓦地,暗了下来。

几个乞丐上来之后,也不出所料地指认我教他们传唱的话本,正是讼棍提交的那份。

秀禾握紧了双拳,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那几个乞丐,她指着他们,良久,才开口,“你们……可真是丧了良心,我和元雪以可曾亏待过你们,为何要作伪证诬陷我们。”

那几个乞丐不敢看秀禾,却愈发咬定自己说的是真话。

“大人,我等所言,可都是真的,不敢说假的。”一个断了右手的乞丐,颤颤巍巍着,眼睛里全是惊恐。

“混蛋,你手被人断的时候,若不是我父亲,只怕你早死了。”秀禾嘶吼着。

那乞丐却不敢看她了。

秦知县摸着胡子,点了点头,褶皱的面容里挤出了一丝笑意,然后看向老孟,不语。

老孟支支吾吾地不说话,秦知县又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还不说话,便突然喝了一声,“要你上来是当哑巴的吗?”

老孟吓得笔都掉到了地上,整个人也跪在了地上,连连冲着秦知县的方向磕头,“县尊,断案您是高手,小的不敢随意评判啊。”

秦知县的眼睛像是汤勺一样将老孟颠上颠下,末了,便让他起来了。

这时,母亲又扯了我一下我的袖子,她使了个眼色,让我看看秦知县的后面。

秦知县的后面两侧也是偏房,我看见了一个姑娘的脸,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穿着青色的衣裳,胸口绣着一朵梅花,两只手扣在腰前,见我发现她了,竟慌忙躲了起来,将雕花的门也一并关上了。

我不认识她,却认识她的衣服,当初在秦府门前,秦夫人的丫鬟胸口就绣着一朵梅花。

“王氏元雪,如今证据确凿,你可认罪?”秦大人拿起证据又问了我一遍,我真的是被问得烦了,因为无论她再问多少遍,我都会说这罪认不起。

“大人,您希望我认罪吗?”我的回答让秦知县脑袋变成了一滩浆糊,他用笔一敲公案,“胡闹,怎么是本官希望你认罪呢?这证据确凿,是你的罪,就是你的罪。”

我轻轻松开母亲的手,上前走了两步,离那秦知县更近了,我看他也便更清楚了,他额头上生满了许多河道,河水正在上面流淌。

“定民女造谣之罪的证据错漏百出,而大人已经问了民女认不认罪,故而,民女当然怀疑是不是大人想不想让民女认这罪。”我说完便行礼赔罪,身子都弯成了一个弯尺。

我起身,故意把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偏房,却对他说道:“此案的证据有疑点,大人可曾洞悉。”

秦知县只是说自己查验毫无问题,然后,手指竟朝身后的偏房摆动了一下。

我转身对着堂下的百姓大声说道:“周、林、谢三家提交的证据,看起来虽然字迹与我的相似,但是仿之人却是一个极度不仔细的人,我在写完一张纸后,左下角会有一个黑点。”

我再转身看向秦知县,秦知县果然又拿起两份证据,紧张地看了起来,俄而,眉头舒展,“两份都有黑点,王氏元雪,你莫要故弄玄虚了。”

秀禾突然掩嘴笑了,秦知县愠怒地质问她为何笑。

“大人看了半天,却不知元雪所指的黑点是什么,民女很是困惑。”

秦知县紧紧捏着自己的扳指,“黑点就是黑点。”

“大人,如果认真看的话,不知您是否发现,有一份证据上的黑点,其实是一朵杏花。”秀禾大着声音说道。

用画笔画出那么小的杏花是秀禾教我的,我起初觉得有趣,后来便成了我的习惯,写的每一张纸,都要点缀一朵墨色的小杏花。

秦大人的脸又变成了沟壑纵横,他放下话本,眼睛扫视着堂下,双手按着公案,像是在搬一座山一般。

我看向偏房,秦夫人的丫鬟没有出来,但是我相信她听见了。

“就算证明两份证据不一样,也不能证明乞丐所言非虚假。”讼棍踏着方步,走在我面前,冲着我说。说实话,他比我高了一个半头,我和他对视,脑袋有点晕。

“那就让他们把两份话本都当着秦大人和我们大家的面分别唱一遍。”我朝前走了几步,他被我逼得后退了。

“公堂上岂是唱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地方。”讼棍在那呵斥我。

我掩嘴笑了,“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可是耽误了秦大人好几个时辰的时间。”

讼棍不再看我,而是把眼光投向了秦知县,秦知县看他的眼光就像是在揉面一样。

“县衙大堂是庄严之地,岂是唱这些市井话本的地方,来人,把那几个乞丐赶走。”

在众人的错愕中,那几个乞丐就被衙役驱赶走出了县衙,我回头看见秀禾的眼睛里的湖水已经快要漫了出来,母亲的眼睛里却似藤蔓燃烧一般炙热。

“娘。”我小声,近乎求助着呼喊着她。

她朝我走来,再一次把我拉到了后面,将眼睛里的火射向了秦知县,“大人,您判过这么多案子,难道您真的认为将来此案的案卷经得起查吗?”

“本案是小案,人证物证俱在,如何经不得。”秦知县褶皱变得越来越多。

他的公案上有一个签筒,签筒里是断案的签,他取出一根签来,只要投到地上,那我的罪就彻底坐实了。

那支签就像是一只隼一样飞了出去,锋利的嘴直冲冲地对着我。

我的身子感觉像是蒲苇一样,摇摇晃晃,秀禾扶住了我,她哭了,哭得梨花带雨,我感觉周围像是敲打锣鼓一般嘈杂,我又看见了那青衣的丫鬟,轻盈地走进了偏房,那雕花的门慢慢掩上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趴在我的床上,秀禾正陪着我,给我身子上药,窗外有两人的影子,高的是父亲,挺直身子的是母亲。

“秀禾。”我甫一开口,就感觉屁股如火灼一般痛,我死死地抓住枕头,汗珠像大豆一样从额头滚落。

秀禾连忙从桌子上拿来一个蜜糕,让我咬上,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你终于醒了,你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我这么不禁打吗?”我强忍着剧痛苦笑了一声,秀禾继续给我涂药,“这是我爹专门拿来让我给你涂的,这蜜糕也是我娘特意为你做的。”秀禾涂好腰,为我轻轻盖上了被子。

“秀禾,你怎么了?”涂完药的她,就坐在我的床边,却不看我,只是留给了我一个侧影,清冷的月光从窗外轻盈盈地飘了进来,将她的影子映在了墙上。

“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遭此横祸,我是真对不起你。”她的头稍微低着,声音里带着啜泣。

“这与你没关系,我就是看不惯那姓秦的那副嘴脸,要是能够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让她颜面扫地,只是……”我看见内窗上的两个忙碌的身影,我忽然哑然了,是啊,我太冲动了。

“那狗官给我的判决是怎样的?”我咬着牙问道。

“杖二十,罚二十贯。”

罚二十贯,我家却哪有那个钱,父亲当了十几年的主簿,一直以清廉著称,别人家遇到点困难,他还会慷慨解囊,这二十贯,莫非是要我们家去抢不可。

门响了,发出刺耳的声音,推门的是父亲,母亲就跟在了他的身后。秀禾立即站起来给他们腾位置,父亲坐在我的床头,抚摸着我杂乱的头发,我耳朵上的两个螺旋状的发髻看起来更像是鸟窝一样,“孩子,爹没办法到公堂去,您能原谅爹爹吗?”

官员子女受审的时候,官员是不可旁听的,我理解他,但还是怨恨他为什么没有出现,他的眼眶里有泉眼在不断喷涌,他的手捏住了我的手,“但是为父,一定要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母亲走到我的面前,这短短几步,却仿佛用了她毕生的力气一样,她没有像父亲一样坐下,而是就站在那,怜惜地看着我,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淡红色束腰带竟不知何时破损了一大块。

“爹,娘,对不起,我给你们惹祸了。”我终于失声哭了起来,母亲一听我哭,刚一屁股坐到床边,我就听见她嘴里叫喊了一声,然后便被拥抱入怀。

我记不得我到底哭了多久,只是最后哭累了,眼睛也干涸了。

“伯父,伯母。”秀禾喃喃着,父亲母亲一见秀禾,不约而同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换了一副光彩的模样,父亲说道:“秀禾,公堂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阿叔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秀禾,你回去替我向你爹和你娘说一声,我们全家谢谢你们,若不是你们的药,雪儿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母亲也说。

秀禾双手放在身前,不停摆动,油灯和月光的照映下,红色在脸上散了开来,“伯父伯母,你们严重了,此事是因我而起,元雪帮了我,为我出头,那我若是弃她不顾,那岂不是毁了我与她的这份情谊。”

“真是个好孩子啊。”我听见父亲沉吟的声音了。

“至于我爹娘,他们说了,这几天店里生意忙,过几天得空了,会专门来探望你们。”秀禾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不不,是我们应该登门道谢才对。”父亲连忙说。

“另外,伯父伯母,还有一件事。”秀禾似乎是在心里盘算了好久,好几次想要开口,却将话吞了回去,父亲不明所以,刚想问个究竟,母亲就扯了她的衣袖,母亲艰难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近秀禾,用手心托起了她的手心,“秀禾,你回去带我谢过你爹娘,这几日,尝尽冷暖,如过四季。”

二人对视了一小会儿,秀禾还是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只是说自己知道了。

秀禾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了,我望着父亲问道:“爹,那二十贯罚银,我们又该何处去寻?”

父亲没有说话,他给自己倒了一碗水,然后像喝酒一样一饮而尽。

饮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纸,毫不犹豫地放在了桌子上,“明日,我便去把田卖了,应该够缴罚金。”

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不敢看父亲。

“还是留点田,我的嫁妆里还有几件值钱的首饰,明日我就去当铺。”我愈发觉得惭愧了,那几件首饰,是外婆留给母亲的。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的声音小到像是蚂蚁,低入了微末。

父亲收起田契,走了出去,母亲捏着我的手指,按着骨节,竟然微笑了起来,“公堂上,你娘可威风不?”

我被这话问得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说了“威风。”母亲笑得更开心了,好似在公堂上赢得是我们一样,“娘,我们输了官司,你怎么还这么开心啊。”

母亲的笑渐渐停了下来,她拿出手绢,擦干净了我额头上的汗珠,又将滑落的被子给我盖好。

“案子输了,没什么开心的,我开心的是你。”母亲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她有时会这样,说话变得神神秘秘的。

养伤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我被打了个皮开肉绽,这不是十几天就能好得了的,大约过了两个月,我才能勉强下床,秀禾天天来到我家给我上药,上完药,我趴在床上看书,抄话本,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做女红。

“你天天绣这么多东西,将来是要给谁啊?”我轻哼一声。

秀禾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绣帕,纤细的手指,夹着针,轻轻就拉出了一道翠绿色的丝线,“我这不为谁而做,也不卖,全是自己喜欢。”

“秀禾,你可真不讨喜,我这不说着玩儿的吗?”

秀禾横瞪了我一眼,嗔怒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希望我嫁出去吗?”说罢,她就做出了要打我的姿势,我故意配合,用手一挡。

她的父母也来过了,拿着母亲当掉的首饰,还过来了,听说,他们本来还准备赎田的,但是我们贱卖的田,转手就涨了好几倍的价格。

母亲起初不愿意收,但是最后架不住秀禾的父母请求,于是便收下了,并写了一张欠条。

我刚能下床,哥哥的信就来了,他一个多月前就到了汴京,不过忙于寻找便宜的落脚处,才没来得及写信报平安,如今一切都安顿下来了,他也在专心看书,离省试还有五月有余,哥哥在信中说了一个好消息,官家下旨,但凡参加殿试的学子,都不黜落。

母亲织机的梭子,速度变得愈发快了起来,“青儿若是能过了省试,那就太好了。”

父亲让我写回信,我在信的落脚处,画了一根柳条。

身体稍微好一点,我便要多出去走走,经过公堂的事情,现在蔡州城不认识我的比认识我的要少了,每次我经过那个馄饨摊,刘老丈都要把我拉进去,请我吃一碗馄饨,汤上还是漂浮着许多芜菁,我一时看着,竟又失了神。

“王主簿的丫头,你也在这里吃馄饨啊。”我一抬头,是秦夫人,她的脸就像是冬天冰封的悬崖一样,他儿子就站在她的旁边,身后还有几个仆人,提着不少东西,秦公子戏谑道:“能走路了啊,看来板子打得还不够多啊。”

话音刚落,他们身边的奴仆都笑了起来。‘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没有答上来,我问你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是什么意思?你说这是养花的心得。

我坐着,仰着头,看着他们,“姓秦的,记得那天在茶楼,我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秦公子十分不耐烦,“我哪记得就说过什么话?”。”

“这不是荀子的劝学吗?”周围人三言两语讨论了起来,“秦公子为何连这个都不知道。”

“秦公子,令尊是本县的县令,令堂我听说也是出身汴京的大户人家,”在说秦夫人的时候,我故意看向她,我并不惧她那像藤条一样的眼神,相比之下,我可是带着火气的。

“我与你斗文,不仅是为了我的朋友,也是看不惯你拿圣人之言欺负旁人,事实证明,你就是个草包。”

秦夫人拦住了想要动手教训我的秦公子,她自己却朝我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丫头,你以后可切莫再做傻事。”

我反唇相讥:“夫人,我知道你是汴京来的,但是如果令公子真的争气的话,此时,他一定待在大相国寺准备明年正月的省试了吧!”

乌云聚集在了她的脸上,顷刻间,便云散雾开,对自己儿子说了声“我们走。”我看见他们一行人离开,心里纳了闷,莫名其妙而来,莫名其妙又走,完全没有没占到便宜的挫败感。

“这雪姑娘的嘴可真厉害,那秦夫人和秦公子只能是干瞪眼了。”我的周围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可别说了,她就是因为这张嘴惹了祸,得罪了秦家,不仅挨了板子,还让家里卖了田,你们说这是不是就是祸从口出?”

讨论的人越来越多,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口中的雪姑娘的我,就在现场。

“是啊是啊,这么厉害,以后嫁人就难了。”我一瞬间,握紧了手中的筷子,骨节都发出了咔的一声。

“诸位,我说,你们的嘴是来吃我的馄饨的,还是说闲话的?”刘老丈用汗巾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打断了他们的交流,那几人这才自觉没趣,要么继续吃着面前的馄饨,要么自行离开。

刘老仗坐在了我的面前,嘿嘿地笑着,“我说丫头,你别在意,你是为自己而活,不是为那些人的嘴而活。”

我看着刘老丈,接着便往自己嘴里喂了一个馄饨,本来应该是冷的,但是入了口,便又热了。

十一

今天出来本来是要去书斋,与书斋老板商议一下今后抄书的价格的,我想涨点工钱,带着他应该会答应的想法,我见到了他,只是还没开口,他便揉搓着手,在我面前难为情了起来,我忽然猜到了什么,心中虽然不甘,但是这不甘,最后还是化成了一道幽幽的气息,从我的唇间,喷薄而出。

“老板,我知道你为难,以后我也就不在你这做生意了。”我在桌子上,放下了已经抄写完毕的三国话本,“这话本。”我吞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巨石滚落山崖,“我抄写完了,一共四本,您点点,您按以前价格给就行了。”

“这……”老板用手翻看了话本,一边赞赏,一边却将码放得如一块墙砖的话本推给了我,“王姑娘,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那边已经说了,不让我再给你一分钱。”我刚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没有说出口,默默抱起话本,就准备离开了。

还没出门,老板在后面叫住我,我一转身,他站在离我五步远的距离,说:“你也不要到其他书斋去了,城里没有商家敢和你家往来了。”

我悻悻然离开了书斋,抱着话本回到了家里,推开门,就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白天晒着的萝卜干。晚霞将院子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红霞里,有那台织机,织线都泛着光,还有晒的萝卜干,水分还没有干的它们,也泛着光;在另一半没有晚霞的院子里,杂草从土里长了出来,母亲弓着身子,刚好也被红霞分成了两半,裙子上沾上了许多泥土。

我关上门,抱紧了胸前的话本,吸了吸鼻子,低着头,从母亲的身后走过,一只脚刚踏过门槛,母亲就叫住了我,“明天读《孟子》七篇。”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将另一只脚,也踏过了门槛,约一个时辰后,母亲从院子里走了进来,看见桌子上的话本,用手翻了翻,然后将一张字条摆在了我面前,笑着说:“老板是念旧情的,虽然不能当面给你钱,但是他已经在用自己的方式帮你了。”

我将信将疑地拿起字条,只见上面写着,“食在槽。”他故意把曹字写错成了槽。

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粗心。

“你也真是个小财迷,回来的时候,哭丧着脸,这会儿又高兴起来了。”母亲打趣着我。

“娘,你今日上街卖布,是不是也卖不出去。”我试探着询问,头略微前伸。

母亲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毫不在意地告诉我,“你娘是谁,我织的布那是质量上乘的好布,只是今天多费了些口舌,水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不过好在布是卖出去了。”

我把头伸了回来,“这以后,我们的日子是不是就难过了,娘。”

母亲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翻看着,我写的话本,俄而,方才开口,道:“百姓有百姓的苦衷,秦府打个喷嚏,他们可能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我们千万不能责怪他们。”

我点了点头,“但是,我们今后怎么办啊?”

“当然是和以前过啊,你可别忘记每日依旧要读书啊。”母亲轻轻抵了一下我的鼻尖,鼻尖留了她手指上的灰尘。

“但是,我是一个女子,也不能参加科举,读书又有什么用呢?”我手肘支在桌子上,托着脸颊。眼睛迷茫地望着母亲。

母亲愣了好一会儿,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了起来,“你给我把《论语·泰伯》里孔子回答曾子的第六句话的前面部分给我念一下。”

我直接就念了出来,“笃信好学,死守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念完了,母亲缓缓开口,“平常让你不要死读书,你可知,孔夫子这句笃信好学,死守善道是说给谁听的?”

我不知母亲的意思,“难道不是曾子,还有他的三千弟子吗?”

母亲摇了摇头,眼里竟然摇晃着失望。

“孔子一生以周公为楷模,致力于恢复周礼,教化世人,他的那些道理,又岂是只给三千弟子听的。”

“难道是给包括女子在内的天下人说的?”我小声地说。

母亲听见了我的低语,却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让我把曾子的问题背出来。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虽然我很轻松地就背了出来,也清楚含义,但还是不知道母亲到底想要干嘛?

“母亲,我是女子,又不是士,纵然志向远大,那也是无处施展啊!”

母亲的眼睛终究还是柔和了起来,仿佛是碧波千里,“我们女子虽然不能参加科举,但是知书明理,心怀苍生,并不是只有男子才能做,你以为读书无用,但是若非你读了形统,秦家联合周、郑、谢三家作伪证的腌臜事,又怎么会暴露出来,若非你会写精彩绝伦的话本,那三家的恶行又怎么会世人皆知。”

母亲还是像以前一样和我讲着这些道理,以前我会找借口溜掉,但是今天我规规矩矩的。

“许多百姓,正是因为不识字,没有条件读书,才会被那些达官宦士欺负了还不自知,你爹在衙门干了十几年了,这样的事情,见过得太多了,我和你父亲帮不了他们,但是可以让你和你哥从小读书,这样你们长大之后,才不会欺负。”

我眼眶模糊了,声音哽咽了,“但是,娘,我们这次输了啊。”

“我们是输了,但是秦知县的爱民的帽子也掉了。”母亲忽然笑了。

“你们母女俩,在聊什么呢?”父亲笑着回到了家,坐在了母亲身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话本,拿了起来,“这给我可好,刚好我这几日衙门无事,解闷。”

“欸?”母亲打断了他,“无事?你以前在衙门,公务都堆得像一座小山了,常常月亮出来了,你才回来,有的时候甚至要忙到后半夜,现在出了元雪的事情,那姓秦的应该更加把你当牛用,让你喘不过气来,怎么会让你闲下来呢?”

父亲轻轻按住了母亲的手,笑盈盈地让他别激动,母亲这才平息下来,“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倒了一碗水,慢慢地饮入口中,“县尊他高升了,过几日就要离开蔡州去洛阳了,这几日高兴地都没空管衙门的事情了,现在都是赵县丞主事,他一听说县尊要举荐他补缺,心里一高兴,就把我的活分给了老孟不少,我也就乐得清闲。”

“这赵县丞这次终于算是等来了,雪儿的板子可算没白挨。”母亲说话阴一句,阳一句。

父亲连忙摆了摆手,“不要乱说。”

“罢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还要继续和他生活在同一个蔡州城里,事情闹僵了也不好。”母亲咬着牙说出了这些话。

“是啊。”父亲则叹了叹气,“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想起了白天秦夫人母子的挑衅,瞬间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在被我骂了之后没恼怒的原因了,我不过是一只蝼蚁,不值得他们每次都暴怒,我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宽阔的大道,他们可以碾死我,也可以放过我,无论什么选择,都不会影响他们美好的未来。

想着越来越心堵了。

晚上,我横竖睡不着,爬起来,却看见父母的房里灯还亮着,他们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二日,黎明,父亲将我的话本全部拿走,从那之后,父亲回来得比以前还晚了。

第三日,我与秀禾相约,来到了城外的柳林游玩,秀禾告诉我最近店里生意冷清了许多,一些熟客都来了。

“元雪,昨日有人到我家提亲了,我父母答应了,以后,我们俩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地相约了。”秀禾淡淡地说道,言语中有些伤感。

“以后,我们恐怕就不能经常见面了。”她突然合住了我的手,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看着我,“元雪,其实我不想的,但是如果不嫁过去,父亲母亲的酒楼会倒闭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的眼角噼里啪啦地滚落。

我随身带着小笔和竹筒装的墨汁,我从袖中取出,在她的绣帕上,点缀了一朵杏花,递给她,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日光穿透树荫,打在我的眼睛上,有点疼,疼得想哭。

七日后,秦家人离开了蔡州,走之前,秦知县请了衙门里所有的人在秦府吃了一顿饭,连狱卒都去了,唯独没有请我的父亲,那一天,父亲一个人在衙门值守,直到第二天早上,几个衙役醉醺醺地回来。

秀禾的婚礼很简单,男方嫌弃她家是商贾之家,礼数并不周到,我想为秀禾争取一点,但是秀禾劝住了我,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不想嫁,我也不想她嫁,但是她不想,我不想,都没有用。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神奇的是,这之后,曹家的生意也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好了。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入了秋,我与秀禾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起先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回信也没了。赵县丞已经变成了赵县令,张县尉变成了张县丞,我爹在衙门处境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好了,刘老丈的生意倒是没以前好了,听说是来自江西的官盐的价格又涨了,逼得他的馄饨也涨价了。

哥哥的信来了,他每次写信都要写一大堆,我懒得逐字逐句地读,心里他说他对这次省试有十足的把握,定能通过考试,参加殿试。

我们全家都相信他。家里的事情,他也早就知道了,他在心里将秦家人骂到了骨头里,说若是自己高中了,一定要为家里出头,母亲看罢,让我马上写回信。

“吾兄见信如晤,大事日近,切勿忧矣!子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见焉,耻也!故母语汝:科考,若为私仇计,不如早还乡。家中知汴京市贵,吃穿用度,无所不费,家中恐汝短粮缺金,故父昨日已启程赴京,汝于南门而迎。”

写完之后,我疑惑地抬头看着母亲,“娘,哥哥的盘缠照理来说,应该足够了啊。”

母亲笑而不语,让我别管这么多。

父亲离开蔡州后,一日,老孟把我叫到了县衙,在他那昏暗的直舍,有一股霉味弥散在空气中,他递给了我一个箱子,“这个是王主簿留给你和夫人的。”

我打开一看,却是我写的三国话本,我抄写的话本是四大本,但是眼前却有五六本之多,我好奇地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本,翻了十几页之后,赫然映入我眼帘的是三张并排黏着的字据,内容分别是周、林、谢三家在两年前的水灾中,以不到一百五十文每亩的价格,大量贱买灾民田地的事情,父亲在三张字据下面写道:“此事皆乃秦乾所主。”

秦乾,就是秦知县的名字。

“你父亲说,这话本他很喜欢,让你千万要保管好,他抄了一些大概,在路上看。”

我不知道老孟看了这些东西没有,但是我想,他应该不在意。

父亲走之后,我除了读书之后,还帮母亲做事,书斋老板又和我做起了生意,日子比以前好了些。

后来,我在街上遇见了秀禾,她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婢,她腹部隆起,应该是怀孕了,有个丫鬟一个不小心,碰到了她,那老婢毫不客气地,就给了她一巴掌,秀禾看见这一切后,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眼里似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鸟过无痕。

“秀禾”这个名字像是珍珠一样停在了我的唇间,吐露不出来,我看着她从我眼前过,茶色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少女的残影。

秋天了,喜欢刮风,风把什么东西吹到了我的眼前,,原来是一块绣帕,绣帕飘啊飘,飘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仔细瞧着,上面画着一只金丝镶边的黄雀停在枝头,它望着的方向,是一朵用墨水点缀的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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